馬副官的店

他說話很輕。

那樣的音量對這家茶館可能是適宜的。

說起茶館其實也各各不同。有的茶館混同于酒樓牌社，眾聲嘈雜，云蒸霧繞;而這一家，清清秀秀的，落地木窗上排列著聯綿的花紋，還有齊肩高的屏風，還有樹根雕成的茶桌，還有素色與彩繪的茶具，一對茶客近乎無聲地坐在那兒喝茶。門半掩著，門外是古渡老街一條僻靜的支巷，偶爾有或單或雙的游人路過，先聽到的是辨不出性別的屐聲，隨后就是紅黃藍綠的衣服云彩一樣閃過。

他的聲音，和此地明顯是般配的。若要形容，大概就是采茶的沙沙聲，山泉的淙淙聲，或者就是一架古箏被玉指勾抹。我和他相向而坐，他是講述者，我是傾聽人。一人一杯茶，區別是，我是茶客，他不是，他是這家茶館的老板。茶館名曰“馬副官的茶館”——那么，他就是馬副官，而我正在聽馬副官講故事。他說話的聲音，我雖然用了采擷、流淌來形容，但我還是覺得偏輕了些，音量不夠大，為了聽清，我只能身體前傾，而他，身板筆挺地靠著椅背。我和他共同完成的這個構圖，很像一個馬弁在聽馬副官布置一項任務。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可以寫成小說，聲音是怎樣煉成的也可以寫成報告文學。查查馬副官的歷史，他曾在一個很噪音的工廠里當過工人。工廠的產品是面粉。小麥傾倒下來，就有粗野的風吹來，吹走草籽灰塵，然后是各種粗細不等的篩具和電的磁的機器，對小麥進行過濾篩選，不帶雜質了，才送進磨粉機碾軋。小麥變成面粉是一場脫胎換骨，小麥在怒吼，鋼磨在怒吼，車間里粉塵飛舞，噪聲刺耳。馬副官就在這樣的環境中當了十年工人。按理，這兒應當培養出一個大嗓門說話的男人，可他卻打破了這個宿命，這讓我驚訝。

他數次說到“讀書改變命運”。這是一個格言或一碗心靈雞湯。講述者喜歡這句話，但傾聽者可以有另外的感受。讀書能否改變命運，這是一個問題。讀書能否將命運改好，這又是一個問題。命運的改變有時連大神都找不準原因。事實是，馬副官謝絕了工廠的許諾挽留，和皮帶運輸機、磨粉機、飛流直下的面粉以及震耳欲聾的噪音珍重道別之后，就堅決地走人了。這是他個人命運史上第一次重要的轉向。這時候，他還沒讀多少書，他只是心中有了不安，他要掙脫生產線，特別強烈的沖動，又是特別的純樸與模糊。所以，這次轉向并非定向。他要找什么，不知道，就是覺得自己原先的生活要打亂重來，他不想被面粉埋葬。也因此，這次轉向賦予他的，只是又一段茫然、苦悶與思考。

不是短考，是長考。離開工廠后，他又當了半年的商場營業員，六年的人事干事，又干了七年的電視節目收視率調查員，工作環境中彌漫的不是粉塵，而是假假的商業微笑和無聊的統計數據——心中還是不安。直到有一天，一片小小的綠色的茶葉像風暴一樣席卷了他。他覺得自己醒了，開眼了，找到了：這一年，他三十五歲。

和一片茶葉邂逅需要多少時間？

一片茶葉成為一塊綠洲。一片茶葉成為一座燈塔。一片茶葉成為一種充實的信仰。

這是他的第二次轉向。他要尋找的東西就在前面，無比清晰，卻也十分遙遠，像地平線。

他要去親近它，他大步地向這個地平線跑去，正是在這輪奔跑的過程中，讀書起了作用。寒窗苦讀，苦讀十年。十年前，他是茶葉的門外漢，十年后，許多人尊稱他為茶藝大師。各類大師，數量龐大，我不會被這些封號震撼，想必馬副官本人也必定不會將浮云太當回事。真正濃縮他十年人生的是這兩個樸實無華的稱號：以前他是評茶員，如今他是國家高級評茶師。

他種過茶，銷過茶，然后就愛上了評茶。種茶是茶農，銷茶是茶商，評茶就進入了茶藝之門。他排闥直入，登堂窺奧，推開一扇又一扇門窗，他撲向風景，風景也撲向他，那真是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任意東。茶藝是道，是文化，那我面對的馬副官，就是一位文化人，學有所長，業有專精，這比大師好聽。

茶館坐落于古渡之畔，渡名西津，不知迎送過多少文人騷客。津渡的船載過李白，李白好酒量，是否也愛喝茶？門是虛掩，請進，好茶伺候，還有宣紙歙硯，要請大詩人留下墨寶。

去這個茶館看看去吧，李白去得，我們也去得。走進去，真的看到一把箏，如果時間正巧，當能看到端秀女子在彈奏，是唱晚的漁舟，是梅花三弄、雁愛平沙，隨意經過一張茶桌，輕輕一瞥，就看到數瓣嫩蕊在茶湯中合著箏曲起舞。

這兒時常舉辦和茶藝有關的活動。表演，培訓，交流，欣賞，一切都是以茶的名義，是品茗，是悟禪，是共度一段茶時光。注意到沒有，表演者或服務者中，有少年少女，中學生的模樣，他們來自市特教中心，一群可愛的聾啞孩子。他們也是馬副官的學生。他將他們接到茶館來，教他們學習茶藝。他同情這些孩子，希望他們多一些生存的技能，多一些生活的情趣，多一些文化的氣質。茶溫暖了他的人生，他也想用茶來溫暖這些孩子。馬副官的茶館成為他們的實訓基地。一切都是無償的，師資，教材，教具，是奉獻精神，也是自覺自愿。

對于這些孩子，命運顯得更為強勢與高大。怎樣改變？怎樣自強？在命運面前，你要頂撞他，你要不服輸，你要有這種抗爭的意志品格，再加上你愿意讀書，愿意努力，你的肩膀就可能將沉重的門擠開，你就可能看到前所未見的風光。馬副官有過這樣的體驗，他希望能和這些孩子們分享。

在茶樓的小院中，一個清瘦的男孩，拿著一把長嘴茶壺，正在練習花式茶藝。壺嘴有多長？足有一米。男孩反復練著一個動作，總是有水灑在杯外。他搖著頭，抿抿嘴，甩了甩胳膊，放松一下，又擺出那個姿勢。茶館里的老師說，這孩子，練了有兩個月了。很好看的茶藝表演，其實十二分的難。我們走時，那男孩還在和那把長嘴壺較著勁。我們欣賞馬副官的這個學生。

將近日暮，天上正飄來幾片霞云。

走進去，真的看到一把箏，如果時間正巧，當能看到端秀女子在彈奏，是唱晚的漁舟，是梅花三弄、雁愛平沙，隨意經過一張茶桌，輕輕一瞥，就看到數瓣嫩蕊在茶湯中合著箏曲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