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田桂英的女人

■蔣曉東

一個叫田桂英的女人

■蔣曉東

爺爺愛講故事。

爺爺有很多故事。

這一天，爺爺給我講了一個女人的故事。

爺爺說，我們現在住的這個地方，早年間很偏僻，除了幾小塊田地，四處都是亂石荒坪和深深的芭茅草。夜里是不敢出門的，招魂鳥凄凄哀哀不停地叫，螢火蟲閃閃爍爍飛，怪嚇人。

爺爺說，那一年，這里熱鬧了一回，有個女人在這里丟了性命。哪女人叫田桂英，住在村子的最東頭。

那一天晚上，招魂鳥仍不停地叫，螢火蟲仍閃閃爍爍飛。寂靜漆黑的夜晚，一個女人的慘叫劃破夜空。那慘叫一聲接一聲，時高時低，凄厲而可怕。爺爺縮在鋪里，不敢動彈。

后來，天就麻影兒亮了。爺爺從竹篾縫里看見有村里人在外面觀望，爺爺也大著膽子拉開門走了出去。爺爺就看見七八個日本鬼子，圍著一個被捆綁在樹上的遍體傷痕的女人。這女人就是田桂英。

爺爺說，夜里的慘叫聲就是田桂英發出的。爺爺說，二十七八歲的田桂英，樸樸素素一身灰布衣。可是田桂英被那些日本兵折磨得夠慘。衣衫被撕爛，露出的半邊肩頭，有顯眼的血痕。田桂英看上去已經沒有力氣了，軟軟地垂著頭，頭發零亂地撲散下來。要不是她的身子被捆在樹上，整個身體就會倒下去。爺爺說，田桂英是個老實女人。爺爺說，他不知道田桂英犯了哪家王法。爺爺說，他不知道那些日本兵為啥要折磨她。

太陽從東山升起來了，血紅血紅的。銀色的芭茅草，被染上一道淡淡而飄搖的彩色。

那幾個日本兵又開始折磨田桂英了。

一個胖胖的日本鬼子摸了摸腰間的長刀，走到田桂英跟前，用手抬起她的下巴，說：“你的聯絡圖的交出來，不交死啦死啦的！”

田桂英沒有說話。一抹陽光照在田桂英臉上，田桂英死白的臉頰就有了些潤色。

胖子又說：“你的聯絡圖的藏在哪里？交出來皇軍大大的有賞？”

田桂英還是不說話。田桂英那稍有潤色的臉變成了紫紅色。田桂英那清秀的眼睛跳動著束束火苗。

爺爺說，田桂英一直都沒有說話。胖子大概憋急了，就抬手重重打了田桂英的耳光。鮮血從田桂英的嘴角溢出來。田桂英用勁抬起頭來，嘴唇張開，一泡帶血的口水就“呸”地吐在那胖子的臉上。胖子叫來一聲“八格”，就揮起手中的刀，向田桂英砍去。田桂英一聲慘叫，田桂英中刀的肩頭，不住噴流著鮮血。

爺爺說他實在看不下去了。爺爺發現村里人都悄悄地握緊了拳頭。爺爺當時很想撲上去，把田桂英救出來。但是爺爺不敢。爺爺當時其實很害怕，拳頭捏得憨緊，心里卻像打鼓一樣跳蕩不已。爺爺不敢正視田桂英的慘相，只把頭深深埋著。

爺爺說，是田桂英的又一次慘叫使他抬起頭來。他猛地抬起頭，他就看見四五個日本兵在田桂英的身上亂摸亂捏。爺爺終于大聲喊道：“狗日的日本鬼子，不準欺負人！”圍觀的人跟著爺爺大聲喊：“不準！不準！”但是鬼子朝天打了幾槍，人們就不敢吆喝了。

太陽又升高一截。銀白的芭茅叢中，騰騰跳蕩著熾熱。

那個胖子又走到田桂英跟前：“你的聯絡圖的交出來，不然死啦死啦的！”

田桂英沒有說話。田桂英的臉色白得嚇人。

胖子說：“你的聯絡圖的藏在哪里？你到底交不交出來？”

爺爺說，田桂英一直都沒有說話。田桂英又挨了胖子的巴掌。田桂英還是把帶血的口水“呸”地吐在胖子臉上。

爺爺弄不明白，那些日本鬼子為啥要得到那張圖？爺爺不知道那圖能吃還是能穿？爺爺更弄不明白田桂英：一張圖，交出去，再畫一張不就行了？爺爺覺得田桂英犯不著這么固執，犯不著為一張圖在這么多人面前蒙羞。劃不來呀！爺爺不知道是怎樣的力量支撐著柔弱的田桂英。

太陽直直懸在空中的時候，田桂英就死了。田桂英至死都沒有說話。

爺爺說，那些日本鬼子每人捅了田桂英一刀。田桂英的胸口、心窩、大腿……全是汪汪的血！

爺爺說，后來，我們這個地方就解放了。又敲鑼，又打鼓，火炮噼噼啪啪響，晚上也不間斷。爺爺說，這一天，縣委書記和一隊解放軍，來到了田桂英的墓前，脫帽、低頭，默默地停立。又過了幾日，田桂英的墓前，樹立起一塊嶄新的石碑，上面鐫刻著一行字：優秀共產黨員田桂英同志之墓。

縣委書記說，田桂英同志，寧死不屈，保護了二十三名地下共產和上百積極抗日群眾的生命……

爺爺的喉頭哽咽起來。爺爺的臉頰，掛著兩行晶瑩透明的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