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
江油,江油
■李立

在一次會議上,負責文化工作的同志問我,能不能寫一篇以江油為題的長篇散文,我卻沒有信心干脆地應存下來。在此之前,我雖然寫過一些文章,但篇幅都算不上長,沒有金鋼鉆,不攬瓷器活。話雖這樣說,此后數天,寫的念頭卻一直揮之不去。自從我的散文集《偶然的生命》出版以后,有人稱我是作家,不管是真心還是戲謔,我在心里都不敢把自己跟作家劃等號,在我的意識里,作家不是隨便寫了幾篇文章就可以叫作家了。是也好不是也罷,我在江油生活了四十多年,這塊土地上埋著我的爺爺和父親,埋著比爺爺和父親更老的一代一代的長輩,這里就是我的根,我和我魂牽夢縈的兄弟姐妹還有鄰居鄉親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我們的兒孫還將在這里生活下去。如果一個寫作者不寫生養自己的土地和與自己血肉相連的親人,手里的筆還有多少意義呢?我決定做一次嘗試。
下定決心后好幾天,我就盯著書房墻上的中國地圖看,在圖上找江油那個點。江油是一個縣級市,地處四川西北部,只有仔細尋找,才能發現那是一個很容易被人忽視的小點。一位當地詩人充滿想象地寫過這個點,它像麻雀的一滴眼淚,誰見過麻雀的眼淚?也許它有,也許沒有。對于外地人來說,最早知道江油大約是因為一部叫《牧馬人》的電影,這部影片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風靡一時,幾乎每一個中國人都看過,影片里有一個到西北逃荒要飯的名叫李秀芝的女子,男主人公問她來自哪里,她說四川江油。江油本是富庶之地,只因為特殊的年代才造成人民食不果腹,不得不遠走它鄉求生存。改革開放以后,江油早已擺脫了貧窮,不堪回首的歲月江油人也不愿說起,貧窮更不代表江油。電影里的臺詞說過了也就過去了,江油人不在意,外地人也不一定留心,留心了也不一定記得,一部電影有多少臺詞啊!所以,江油在外的名氣始終不夠響。雖然從這里走出了享譽中外的詩仙李白,江油本可地以人名,揚名海內外,但郭沫若關于李白出生于碎葉的觀點發表后,卻讓人們記住了這個中亞國家的小城,江油還是不被外人所知。后來,鄧小平親筆題寫了“李白故里”,但小平一生的題詞哪能每一個都被人記住?幾十年來,諸多專家學者通過大量的史實和證據,充分論證了李白出生于江油的事實,但哪一位也沒有郭沫若的聲名顯赫,人微言就輕。今天,即便李白出生于江油這個史實已經寫進了中小學語文課本,還是不被一些人所認知,糾偏以正視聽依然在路上。但不管江油大也好,小也罷,有名還是無名,對于我們這些喝江油水,吃江油米長大的江油人來說,江油就是我們的天和地,就是我們的全部。千百年來,我們的祖先在這里生活著,悄悄地來過,又悄悄地走了,他們生活的江油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他們又有著怎樣的生命和傳奇,而時間又必將一如既住地將我們推向明天,明天又將是一片什么樣的天地。而今天呢,我們沉溺其中的又是怎樣的一個世界,一個江油?
據我的父親生前講,我的祖上很多年前從湖北省麻城縣孝感鄉遷到江油,同來的是三兄弟,兩兄弟留在了江油,還有一個兄弟繼續向西,據說去了今天的平武,去了平武的兄弟從此失去了聯系。但他們具體是哪朝哪代什么時候從麻城到了江油卻說不清楚,早聽到湖廣填四川一說,沒想到,我家的根也遠在湖北。為了弄明白我家的來龍去脈,我便在網絡上搜索,網上的說法卻多得眼花繚亂,讓人莫衷一是,恰在此時,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書店看見《湖廣填四川歷史解讀》一書,便爽快地買了下來,抱回家細細研讀,期待從中發現線索。書很快讀完了,原來“湖廣”是省級行政區劃的名稱,起源于元,固定于明,清朝沿用前朝舊制,設湖廣行省,轄今天的湖南、湖北兩省范圍。明朝建立以后,即有大量的湖廣人移民四川,“湖廣填四川”便是流行于明朝民間的一句民謠,直到清朝中后期,才正式出自于清朝文人魏源的筆下。明末清初以后,由于連年的戰爭和瘟疫,造成四川人口銳減,清政府鑒于四川人少地多的現狀,決定從外省招募人民,自愿入川屯墾。僅在清朝,移民就前后持續了二百多年,如果把明朝向四川移民的歷史算起,四川移民的時間跨度就更長,這些移民不僅來自湖南、湖北兩省,廣東、福建、江西等省也有大量客家人在四川現在的40多個縣、市定居生活。而麻城呢,不過是湖北的一個縣,在數百年的移民中,麻城移民的比例并不高。但是,至今生活在四川的人口中大約有近千萬人自稱是麻城移民的后裔,其中又以孝感鄉后裔自居最多,學者們也頗為困惑這個問題。我最終還是沒有搞清楚我的先祖們究竟是哪年哪月來自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江油并不是一個完全由土著人組成的地方。不知道我的祖先在這里生活了多少年,總之,到了我已經記事的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們已經完全成了江油的主人,把村子里幾戶人家叫做下河人,調侃一點的叫做下河拐子,當時并不知道這種稱呼意味著什么,成人以后才明白,他們都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從涪江下游的三臺、射洪等縣到江油的移民,而且遍布江油各地。
雖說江油是一個由移民構成的地方,查閱江油的史籍,江油的歷史卻比移民的歷史要早得多。盡管江油的地方典籍和文獻在明朝末年盡毀于兵火,有據可查的,清朝雍正年間編修的江油地方志算是江油最早的一部史籍了。即便如此,我們依稀可以得知,東漢光武帝建武元年,也就是公元25年,即在今天的江油市雁門鎮設置了德陽縣。到了三國蜀漢時期,有了江油戍一名,公元504年,即北魏宣武帝正始元年設立江油郡、縣,治所在今天的平武縣南壩鎮。公元1258年南宋寶祐6年,移治所于大康鎮舊縣壩,公元1363年元順帝至正23年,設江油縣于今天的武都鎮,新中國成立后,遷縣治于中壩鎮。1958年,江油、彰明兩縣同時撤銷,建立江彰縣,翌年,江彰縣更名為江油縣。彰明縣初名漢昌,公元553年西魏廢帝2年改為昌隆縣,公元923年五代后唐莊宗同光元年改為彰明縣,沿用至與江油縣合并。追溯起來,我只能算一個彰明縣的江油人,老鄉李白出生的青蓮,一直為原彰明縣所轄,也是一個彰明縣的江油人了。
地處四川盆地西北邊緣的江油,雖然沒有成都平原中心地帶的三星堆可追溯的四千年以上的輝煌歷史,但也絕不是蠻荒之地,考古工作者在縣城以東的西山上發掘了大量的西漢時期的古墓,也有力的證明了這塊地方在很早以前已得到了開發,境內大康鎮吳家后山的大水洞遺址,更是印證了新時期時代即有人類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活。到了三國爭霸的時代,江油已成為兵家必爭的關口,從這里可直達涪城,然后長驅直入成都。蜀漢政權深知江油的重要地位,在此設立了江油戍,也就是江油關,并派守將馬藐駐防江油關所在地,即今天的平武縣南壩鎮,沒想到,當魏將鄧艾偷襲陰平古道成功抵達江油關之后,馬藐不作任何抵抗即率部投降,他的妻子李氏怒其不爭,憤然投涪江自盡,在早期的江油歷史上留下了悲壯的一筆,后人有感于一片愛國忠心,寫詩贊嘆:“可憐巴蜀多名將,不及江油李氏賢”。近代歷史上,江油走出了以王右木為代表的響當當的革命者。王右木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后在成都創建四川第一個中國共產黨成都支部,在中國革命的史冊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筆。可惜,1924年,王右木在廣州參加了黨的會議后步行回川時,在貴州土城一帶被害,時年僅37歲。歷史翻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中國工農紅四方面軍為迎接中央紅軍,從通南巴挺進江油,江油的九千兒女義無反顧地加入了紅軍的隊伍,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數十年后,有四千多人只在烈士的名錄上留下了英名。去年十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甘肅張掖一位自稱姓王的先生打來的電話,他請我幫助打聽他父親的家人,他說他的父親叫徐弟兵,也許是許弟兵或者叫余弟兵,他也弄不清楚,因為他的父親已經在1987年去世,在父親生前,他沒有詳細地問過這個事。隨著自己的年齡漸長,尋根的意識越來越強烈,但父親已經離開他們多年,憑著父親生前零星說起的一些往事,他們曾數次來江油走訪打聽,可是,父親講的地名還在,但情形早已全無蹤跡,每次都無果而返。我細問緣由,原來,他的父親老家住中壩鎮火炮街,家里以生產經營手工卷煙為生,院子里有一棵白果樹。家中有兄弟三人,他的父親排行老三,1935年紅四方面軍到達江油時,他父親以十四、五歲的年紀毅然參加了紅軍。長征結束后,他父親被編入西路紅軍,在挺進新疆的戰事中兵敗,流亡于甘肅的荒漠之中,被張掖的一個放羊的牧民收留,為了躲過馬步芳軍的搜捕,只好改名換姓在甘肅張掖生活了十數年。解放后,又因為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他父親沒有敢說出自己的身世,也再沒有回過故鄉。我想,在江油這塊土地上,還有多少像王先生父親一樣的人,因為參加革命,一生再沒有回到江油這塊土地呢?
今天,矗立在縣城中心的紅軍勝利紀念碑,便是紅軍光輝歲月的最好見證。三十年前,我還是一個鄉村的孩子,步行幾十路也要跟著大人去縣城,除了去感受縣城的熱鬧,看火車,更重要的是想看看紀念碑。那時候,紀念碑也是縣城的中心,東南西北四面大街的房屋還是典型的川西民居,紀念碑矗立在街道中心,是那么的雄偉,壯觀,但我并不知道這是一座什么紀念碑,也沒有請教過長輩。幾十年以后,當我已經成為一個縣城的市民,幾乎每天都要從紀念碑前經過,紀念碑的故事也就耳熟能詳了。1935年4月,紅四方面軍為了紀念江油之戰的勝利,將駐防江油的原軍閥董宋珩的德政碑改建為紅軍勝利紀念碑,鐫刻了碑文,正面是“百戰百勝的工農紅四方面軍光榮勝利紀念碑”,背面碑文是“為爭取獨立自由與領土完整的蘇維埃新中國而戰”,東面碑文是“鏟除封建勢力,消滅賣國賊蔣介石,堅決赤化全川”,西面碑文是“徹底沒收地主階級的土地平分給貧苦農民,堅決做好擴大紅軍的工作”。紅軍撤離江油后,國民黨軍隊又進駐中壩,反動軍閥強迫老百姓將紀念碑紅軍鐫刻的碑文鏟去,貧苦工匠機智地用三合土將其覆蓋,另行嵌上其它文字,從而將紅軍當年鐫刻的碑文保存了下來。解放后,人民政府多次撥款進行了修葺,成了江油城市的一道風景。近年來,城市不斷擴展,人口不斷膨脹,紅軍勝利紀念碑依然是城市的中心,每天數以萬計的人流從紀念碑前經過,紅軍勝利紀念碑早已成了江油人民家喻戶曉的心中之碑。還有什么比銘刻在人民心中的紀念碑更重要的呢?只有紅軍勝利紀念碑能有這樣的禮遇,也只能有紅軍勝利紀念碑能夠享有這樣的的禮遇!也是我們紀念王先生的父親和九千參加紅軍的江油兒女的最好方式。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一方人就有一方歷史,況且江油有一千多年可考的歷史,哪里是一篇文章就可盡述,僅僅因為江油是陰平古道進入成都平原的必經之路,翻閱各種史籍,歷朝歷代在這里發生的大小戰事就多達數十起。歷史已經載入史冊,傳說和傳奇卻在江油大地上口口相傳。就說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一樁謎案的明朝建文帝朱允炆,據說在“靖難之變”的一場宮廷大火后莫明其妙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江油民間有一個流傳甚廣的傳說,建文帝逃至江油,藏匿于今天的文勝鎮境內的深山之中,建文帝隱匿的地方就叫藏王寨,山下的一條溪水據說是建文帝放馬飲水之地,養馬峽也就因此得名。至今,這個傳說江油人婦孺皆知。我曾經看過中央電視臺制作的一部專門探尋明朝建文帝失蹤的紀錄片,據說建文帝從宮中逃出后,去了福建的南少林所在地,在寺中吃齋學佛,自然終老于此。記者考察了當年南少林所在的遺跡,從寺的建制到遺留的石碑,又走訪了有關學者,種種跡象表明,建文帝似乎就在這里度過了余生,但也僅僅是推測,始終找不到確切的證據。還有一種說法,建文帝的叔叔朱棣坐上皇帝寶座以后,為了以絕后患,安心做自己的皇帝,非要找到朱允炆不可,不管是生是死,他派遣鄭和七下西洋的真實目的,就是為了尋找朱允炆。但朱棣至死也沒有找到答案,這樁歷史謎案數百年來一直無解。因為江油有那么多關于建文帝的傳說,而且有板有眼,江油人在探尋這樁謎案中也沒有缺席,當地文化人經過大量走訪考證,寫成數十萬字的《藏王寨傳奇》,演繹了一段建文帝在江油的流亡生活。如今,藏王寨和養馬峽已成遠近聞名的旅游目的地和避暑勝地,在享受美麗的自然景觀的同時,捧一本《藏王寨傳奇》,一定能找到當年建文帝在此生活的蛛絲馬跡。
還有一個傳說與《封神演義》緊密相連。《封神演義》是一部在中國知名度很高的神魔小說,與《西游記》齊名。這部神話色彩濃郁的小說反映了商周斗爭的史實,書中的《城塘關哪咤出世》、《太乙真人收石磯》、《哪咤現蓮花化身》等篇記述哪咤身世的故事,在今天的江油依然保留著書中的地名,境內武都鎮的城塘關、含增鎮的金光洞和三合鎮的翠屏山與書中所述幾乎高度一致。而且在這些地方還建有靖王廟和哪咤廟,雕刻或塑有太乙真人的石像與哪咤金身。在翠屏山上,還立有靖王的拴馬樁。在城塘關,還留有古關隘用水的古水井和古塘埝等遺跡。有人說,這不過是江油人附會《封神演義》所為而已,可是,地名可以附會,地名與地名之間的地理位置卻不可改變。考查城塘關、金光洞和翠屏山之間的方位、距離、山勢和地貌特征等,卻與書中的描述完全相同,這就不是附會所能做到的了。書中故事在江油這塊土地上世代流傳,小說中的神話人物正是道教中的諸神,改革開放以后,臺灣、香港和東南亞多國的道教團體幾乎年年來到江油朝覲,近年來,團體規模越來越大,人員越來越多,他們認定江油是太乙真人和哪咤太子的祖庭所在。巴蜀是道教的發源地,太乙真人和哪咤的故事,證明了江油是早期道教源起和傳播的重要地區。據考證,李白流傳至今的詩歌中,有近二十首寫于江油,其中就有《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和《尋雍尊師隱居》兩首描述了尋仙問道的情景,由此可見,江油在唐朝時道風就很盛行,到了幾百年后的清朝,道教的神話傳說在江油廣泛流傳便是自然的事情了,《封神演義》的作者陳仲琳根據江油的神話傳說做了進一步加工潤色寫進書中就不足為奇了。
當然,要寫江油,李白是繞不過去的,也不能繞過去。李白在江油生活了二十五年,是江油的山水養育了李白,養育了李白的詩歌。可是,李白太有名了,還要我寫嗎,只要讀過書的中國人都知道李白,以今天教育之普及,幾乎人人上過學,讀過李白的詩歌。走出江油,若問哪里人,答曰李白故里。人說,哦,李白故里?背一首李白的詩吧。那就背一首《靜夜詩》吧,人說,《靜夜詩》不用你背,我們都能背,至少也要背一首《將進酒》或者《蜀道難》吧?你看,根本不用我們普及,人家隨便就能說出李白詩歌的名篇。“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正因為此,李白便成了江油的一張名片,佩服的千方百計要爭,或者在歷史的縫隙里找出點兒遺跡來沾親帶故,更多的人們不遠千里萬里,要親眼看一看滋養了李白的這塊土地,感受曾經照耀了李白的月亮。當然,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也有人會問,詩歌算什么呢?它不能吃,不能喝,不能讓人富,也不能讓人貴,就算當年李白,連個翰林的位置也保不住,最后還是被逐出了宮。俗話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他們也不想一想,千百年來,多少人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可是,一千多年過去了,人們還在吟詠李白的詩歌,得意時要讀,失意時更要讀,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從李白的詩歌中尋找心靈的慰藉和營養。可以說,只要人類還在,李白的詩歌就會被人們不斷地閱讀,欣賞,并從中獲取精神的力量和美的享受。正是李白的詩歌,江油有了詩城的美譽,成了人們向往的地方。
隨著社會的發展,交通的便捷,信息的溝通,李白的詩歌也吟遍了世界。李白不僅在中國有名,連外國人也佩服,最有名的粉絲大約要算法國前總統雅克.希拉克先生了。2004年,總統先生訪問中國時,還專程來四川朝覲李白的出生地,他說他特別喜歡李白的詩歌,對李白懷有特殊的感情。據說總統先生在回國的專機上還仿李白詩句作詩一首:“朝辭巴黎彩云間,萬里洲際一日還。艙內大員大嘴侃,空客已過萬重山。”不知是真是假。
今天,江油境內仍存有大量有關李白的遺跡和傳說。大匡山是李白少時讀書的地方,據說當年李白在此刻苦攻讀,夜夜燈火通明。一千多年來,經過歷代的保護和修繕,讀書臺遺址依然完好,登上讀書臺,風景盡入眼前,李白在《別匡山》一詩中有“曉峰如畫碧參差,藤影風搖拂檻垂”的描寫,可以說是對讀書臺的真實寫照。“樵夫與耕者,出入畫屏中”是李白描寫江油老縣城武都鎮東面竇圌山的詩句,獨特的自然風貌,早已使竇圌山成了遠近聞名的旅游勝地。一根鐵索連接著兩座刀砍斧切般的孤峰,明清兩朝是和尚們在鐵索上往來求佛,今天有藝高人膽大的民間藝人在鐵索上穿梭表演,觀賞的游人無不緊張得兩股顫顫,待表演者有驚無險地回到安全地,又由衷地擊掌贊嘆。倘若李白在場,不知又會寫下哪些激情飛揚的詩歌。
李白的詩歌充滿了神奇的魅力,就連他的出生也有一個神話般的傳奇故事。青蓮李白舊宅正南方前數百米即是盤江,那兒有個蠻婆渡。據說,有一天,李白的母親在盤江邊浣紗,一條鯉魚跳進她的籃子,當晚,她與丈夫一起烹食了鯉魚,便有了身孕,懷胎十月,即將臨產時,李白的母親做了一個夢,天上金光閃亮,長庚星從天而降,恰巧落在自己懷中,隨即,便生下了李白。夫妻二人非常高興,既是太白長庚星入懷而生,就給兒子取名李白,字太白吧。
上世紀六十年代,隨著人流物流的增加,蠻婆渡撐船擺渡已無法滿足交流的需要,原址上架起了一座跨江大橋,九十年代初,一座更寬更長的大橋取代了老橋,只是因為盤江上游修建了電站,河流已經改道,平日,河道里的水很淺,寧靜而清澈,剛能沒入小腿,指長的游魚在清澈見底的河水里游弋,只有夏天的洪水時節,河道才會有洶涌的河水。往日的小船、流水構成的蠻婆夕照是早年彰明縣八景之一,今天的長橋,淺灘,又是另一種滋味和風景,與近在咫尺的李白舊居所在地天寶山遙相呼應。
天寶山腳下有一條匯入盤江的小溪,磨杵成針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傳說李白小時候不愛學習,很貪玩。一天,他逃學到小溪邊,看見一位老婆婆手里拿著根鐵杵(鐵棍)在一塊大石頭上磨。李白問:“你磨鐵干什么?”老婆婆回答:“我給女兒磨一根繡花針。”李白又問:“這么粗的鐵杵,什么時候才能磨成繡花針呢?”老婆婆說:“只要功夫深,鐵桿就能磨成針。”李白聽后很有感觸,回家刻苦用功,終于成為一代詩仙。我在青蓮生活的時候,小溪兩旁灌木叢生,細細的溪水在腐敗的落葉中流淌,讓人不愿親近,想象不出在這里居然發生了一個流傳千古的勵志故事。
緊鄰天寶山旁邊太華山下的洗墨池卻可愛多了,幾塊方石規范著一泓墨綠色的泉水,捧一捧送入口中,清洌甘甜。泉邊芳草萋萋,清爽而潔凈。據說李白少時學書時以池洗筆,天長日久,池中的水便成墨色了,故名洗墨池。我在青蓮那會兒,洗墨池早已不洗筆了,是附近幾戶人家的水井,村民們從洗墨池中挑水做飯。又過了幾年以后,不知道為什么,規范池水的石塊搬到了十多公里外的李白紀念館,也美其名曰洗墨池,供游人參觀,感嘆,但洗墨池已是有池無水。
粉竹樓是李白胞妹李月圓居住的地方,據說李月圓每天清晨將梳洗的水從樓上倒下,日復一日,樓下的竹子長期受胭脂水澆灌,表面便長出一層粉白色,人們便把李月圓居住的繡樓稱為粉竹樓。粉竹樓在青蓮場鎮上場口,坐北向南,正面是高大的門墻,古色古香,上書端正秀美的粉竹樓三字,依稀可辯很多年前的勝況。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粉竹樓內住著好幾戶村民,雞鴨在院子里亂跑,柴草零亂地堆放在墻腳,已經找不到一點兒繡樓的痕跡,只有墻邊幾叢竹子粉色依然。
“天寶羅漢粉竹樓,紅巖夜雨臥石牛”是流傳在青蓮的兩句民謠,講的是青蓮的幾處勝景。天寶羅漢是指天寶山上的珠簾洞,洞內有石雕羅漢數十尊,方圓數里的人們常到那兒燒香祭拜。粉竹樓即為李白胞妹的居所。紅巖在青蓮場鎮以西,與青蓮隔盤江相望,紅色的坡面十分醒目,坡上寸草不生,十里外也可看見那面巨大的紅巖。據說紅巖山上的紅色泥土白日里順著坡道流下,每天晚上,紅巖山上就會下起小雨,白日里巖上流下的泥土又會逆著坡道爬上坡去,所以紅巖上的泥土流失了千年而不絕。臥石牛位于場鎮邊的太華村,距天寶山約一公里。因當地村民挖出一頭酷似真牛的奇石,于是人們便把這條山溝稱為石牛溝。石牛自然形成,未經工匠的雕鑿,四蹄跪伏,雙目注視前方,背上光滑發亮,造型極為生動。傳說李白從匡山讀書回家省親,路過石牛溝看到神工造化、生動傳神的石牛后,不禁吟詩一首:“此石巍巍活象牛,埋藏是地數千秋。風吹遍體無毛動,雨滴渾身有汗流。芳草齊眉弗入口,牧童扳角不回頭。自來鼻上無繩索,天地為欄夜不收。”石牛因李白吟了詩,名聲大振。如今,這頭石牛收藏在李白紀念館,被專家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如今,青蓮經過江油一屆又一屆領導的接力開發和建設,舊貌已換新顏,最為亮麗的當屬天寶山上的李白故居隴西院和這里的太白碑林了。故居已修舊如舊,碑林里全國各地的著名書法家書寫的數百首李白詩歌,鐫刻在造型各異的大理石上,分布在蜿蜒的游道兩側和廣場的周圍,吸引著一撥又一撥游人來到江油,來到青蓮。人們不僅被這里的自然山水所吸引,更為李白詩歌所迷戀。人們在探究,也在追問,江油究竟是一塊什么樣的地方,它為什么會滋養出李白這樣偉大的詩人?是啊,江油是一塊什么樣的地方呢,是什么催生了李白和李白的詩歌,人們在問,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也在問。
從李白故居前的盤江逆江而上約二十里,便是紫云山,李白在《題嵩山逸人元丹邱山居》有“家本紫云山,道風未淪落”的詩句。每年春天,山上開滿了各種鮮艷的花朵,遠遠望去,山上就像漂著紫色的云朵一樣,紫云山也因此而得名。我的老家便在紫云山下,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便在那里度過,那時候的天特別藍,也望得特別遠,站在鄉村的任何一塊田埂或者山坡上,向東就能看見江油縣城,順著盤江向東南方向看去,就是青蓮。但童年的鄉村是寂寞的,也是無知的,我們不知道李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唯一熱鬧有趣的便是夏夜。我們的院子是一個有近十戶人家的不規則的大四合院,院子東面有一扇大門,大門外有七八級石階,石階兩側斜臥著兩根數米長的石條,這里便是農村人的龍門子了。夏天的晚上,院子里的人們聚集在龍門子,大人們手拿篾扇,坐在小凳上擺龍門陣,喂養的貓兒啊狗兒啊就臥在旁邊,我們小孩子則在石條上爬上溜下,或者圍著大人捉迷藏。這時候,大人們從沒完沒了的勞作中閑下來,我們也能開心地嬉戲不受約束了。今天,人到中年的江油人,一定也會有一段相似的童年經歷吧?
童年去縣城走親戚是我和兄妹們又一件向往的事情,那時候沒有公共汽車,自行車都是稀罕的交通工具。每次都是步行去縣城,記得接近縣城還有四五里一個叫馬路灣的地方,公路兩邊栽著兩排參天的大柏樹,遮天蔽日,有一種氣氛,讓人覺得不是去縣城,更像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大柏樹的盡頭,即是縣城所在地。縣城因為那兩排高大的柏樹,更顯得神秘和魅力十足了。后來,那些柏樹在第一波公路擴建中砍伐了,種上了時尚的雪松,雪松長得比柏樹快,養護也好,年年進行修枝整形,雪松已成了另一種風景。但好景不長,很快,原來的公路在城市的擴展中成了城區的一部分,道路要擴寬,景觀要重新打造,雪松也被砍掉了,栽上了新的植物。江油縣城在不斷的打扮過程中,行道樹就這樣換了一茬又一茬,像人一樣,少有原住民,多是鄉村的移民,少了點歷史的記憶。其實,用現在的縣城比較,那時的縣城小得可憐,用農村人的話說,只有屁股大一坨,出了縣城中心紀念碑,就是農房。我家的親戚就住在離紀念碑不到一里遠的昌明河邊,是菜農,一家人以種菜為生。順著昌明河邊還有一條水量充沛的水渠,親戚和他的鄰居們洗衣淘菜,全都在那一條水渠里。現在那一條水渠已經看不見了,可能是在城市改造和建設中埋入了地下,成了一條暗渠。緊挨著農房的是江油高中,菜地邊就是學校的圍墻。文化大革命中,兩派在一墻之隔的江油高中武斗,家住學校邊的曾某某,他也是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看見一個紅衛兵在翻越學校的圍墻,正準備逃跑,他大喊一聲:“有人跑了!”另一派聽到喊聲迅速跑過來,把紅衛兵團團圍住,一頓爆打,翻墻的紅衛兵就被打死了。因為這事,曾某某被判刑勞改多年。今天,曾某某已入老境,疾病纏身,寂寞地住在鄉村。事情過去幾十年了,他的堂兄說起這事,既很惋惜,又怒其不爭:“人家翻墻,有他求事,他要喊一嗓子。”
到了縣城,父親就帶著我們去逛街,漁市口是當時最熱鬧繁華的地方,貼滿了各種花花綠綠的海報,父親仰起頭看墻上的標語告示,看了一張又一張,就像現在的女人進了服裝店,興趣濃得很,我站在父親身邊,已經很不耐煩,但又不敢催他。也仰著頭讀墻上的字,其實那上面的字很多我都還不認識,只是無奈中別無選擇的選擇。哥哥已經忍不住和親戚的孩子在街邊打鬧起來,父親突然掉過頭來,怒目而視,把哥哥臭罵了一頓,大意是不學習,不了解社會。其實,哥哥那時候也不過十二、三歲,還是一個孩子,他怎么了解社會?父親以為看看標語和花花綠綠的大字報就是學習和了解社會了,但對于小孩子來說,那些東西雖在身邊,卻又與他們的世界相距太遠。父親一生有許多優點值得兒女們學習,但他用自己的標準要求和衡量兒女的做法,一直不為我們接受和認同。那時候,正是粉碎“四人幫”的時候,村里的廣播天天在喊“打倒王、張、江、姚四人幫!”,所以記憶特別深刻。在此之前一年,中國先后逝世了周恩來、朱德、毛澤東三位偉人,而這一年,唐山大地震發生,與我們的近鄰平武、松潘發生松平大地震,接二連三的大事件,是我成人后所知道的,毛澤東主席的去世,已沒有什么記憶,據說全村老少在追悼會那天,全部臂戴紙做的白花集中在村里默哀、哭泣。只有防震住地震棚還有一點兒記憶,因為我和兄弟兩個住在一棵櫻桃樹下的窩棚里,晚上害怕,總要千方百計找一把刀放在枕頭下面,以此來安慰自己,給自己壯膽。而實際上,晚上只要一睡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用我母親的話說,賊娃子抬到大河里丟了都不曉得。
縣城的北大街是我們另一個愛去的地方,那里可以摘到梧桐樹的果子。北大街兩側栽滿了梧桐樹,秋天以后,樹上掛滿了果子,果子雖不能吃,但可以玩,待我們從縣城將梧桐樹果子帶回村里的學校以后,便是我和同學們的節日了。村小學里有一個賣日常生活用品的代銷店,店里有兩個裝滿煤油的大鐵桶,我們一群孩子假裝進店買東西,趁店主不注意,將手里的梧桐樹果子伸進裝滿煤油的桶里浸滿煤油,然后溜出去,將果子點燃,十幾個孩子在村小學的泥地上追逐著火球踢來滾去,放肆地叫喊,歡笑,便是我們覺得最有趣的游戲了。今天,鄉村的孩子可能早已不屑于這樣的游戲,經濟的發展,農村的空心化,他們有更好的條件,但他們已沒有我們那么多的玩伴。扇煙盒,滾鐵環,我們曾經的日常娛樂也已從鄉村孩子們的生活中銷聲匿跡了。
轉間眼,童年似乎還在昨天,而我已人到中年,在縣城也已經生活了近二十年,可是,江油這塊土地上曾經是什么模樣,現在又是什么樣子,似乎我們已經很少關注。我的爺爺跟我說,他年輕的時候,院子外幾百米的田地邊常有野豬和黃羊出沒,我們以為是個神話,因為爺爺說這話的時候,村子周圍的山坡已經光禿禿的了,連只野兔也藏不了,我們常常把山頂的石頭掀起來,呼呼地一陣風地就滾下了坡,放牛砍柴要到距離村子很遠的紫云山去。近一二十年來,隨著生產生活條件的改善,封山育林成為一項國策,森林重新覆蓋了鄉村,山崗上才重現生機。當我為了寫這篇文章時,翻閱清朝雍正年間的江油縣志,得知二百多年前,江油的山林中不僅有野豬,還有老虎。現在,莫說江油,就是中國大地上,也只有東北的幾個偏僻的角落里偶然可以見到老虎的影子。老虎本是森林之王,但在人類無節制的開發面前,也迅速消失了,成了瀕危動物。前幾年,陜西省鎮坪縣農民周正龍聲稱拍到華南虎照片,不僅在國內成為輿論焦點,也引起國際關注。后來,法院判處周正龍有期徒刑,罪名是用欺世盜名的手段獲取個人利益。遙想數十年前村子里的野豬,二百多年前森林里的虎嘯,江油曾經還是一個動物的天堂。
在縣城生活的近二十年里,我先租過民房,燒的是蜂窩煤,出行是自行車,民房外就是一根堰埂,堰埂沒有整治,婉延崎嶇,因為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但路面卻是自然的河沙土,雨天不粘腳,晴日不揚塵,自然也沒有泥土粘自行車輪,騎這樣的路面,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如雜耍一般,卻不顛簸,比在平坦的大街上騎行還舒坦,也更有騎車的感覺。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天晚上,妻子去拉窗簾,一只老鼠突然從簾子里竄出來,妻子猝不及防,驚恐中一個健步就躍過了一張大床,成了她人生中成績最好的一次跳躍。在那兒住了不久,我搬進了在單位購買的五十多平米的樓房,雖是舊房,但畢竟是自己的房子,還是高興得很,在陽臺裝了雨棚,又裝了花架,養起了花草,每天晚上進門第一件事便是給花草澆水、施肥,杜鵑、月月紅在陽臺上次第開放,點綴了我們的家,也美麗了我們的生活。可惜的是,小區是開放式的,小偷盯準了這一點,自行車放在樓下,一不小心就不在了。附近一戶一樓的人家卻從中看到了商機,做了一個車棚,收費停車,解決了我們掉車的煩惱。這家人是愛狗一族,養了兩只小狗,每天去取車,小狗就在門口搖尾迎接。有一天,剛進車棚,那一家人卻在傷心的哭泣,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試探著問,原來是家里的一只小狗死了。天長日久,人與動物之間建立了一種深厚的感情,傷心也是情理之中。現在,城里人的寵物種類就多了,僅就狗的體型看,大的大得像牛犢,小的小得像貓咪。狗要坐車,過馬路要抱,冬天要穿衣服,夏天要染色,梳辮子,被主人喚著寶貝、幺兒,已經人狗不分了。后來,我帶了孩子,小居室已不能滿足一家人的住宿要求,在紀念碑附近買了大點的房子。剛住進去那兩年,不大的車棚里放的是一排一排的自行車,幾年后,業主們的私家車一輛挨一輛擠滿了小區的公共地段。開車回家晚的,只好將車放在大門的過道處,有的甚至只好放在小區外的街道邊。汽車畢竟不同于自行車,放得進去卻不一定開得出來。回家早的,車就放在小區里邊,但要開車出門,卻又難了,要么因為小區大門口的車擋了道,要么開車人手藝欠佳,狹窄的路道不能通過,需要門口的車輛挪動,小區門衛常常在清晨扯開噪子叫喊,“王——師——傅!下來輾一下你的車。”王師傅從家里出來了,把車道讓開了,但還不行,還有一輛車擋著,門衛又扯開噪子喊車子的主人趙師傅。
這些年,我搬家的過程,也是城市迅速發展的年代,眼見縣城的樓房不斷長高,從幾層到十多層,又從十多層到二十多層、三十多層,站在街面上,頭上的帽子望掉了也看不見樓頂。原來,城區只有幾平方公里,走過紅軍勝利紀念碑就是起伏的稻田,低矮的農房,現在就是走幾公里也看不見農田,縣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膨脹了起來,我原以為只有在鄉村和野外才會迷路,在今天的縣城,也會迷路。
有一年冬天,我哥在城里打工,一天,他在工地上吃完晚飯,閑著沒事,想跟我說說話,給我打電話。我說,到家里來吧,我到樓下等你。因為他打工的地方與我的住家并不遠,大約十多分鐘的路程,掛了電話,我就下樓去等他。我站在小區門口,看著時間很快過去了二十多分鐘,還沒有看見我哥出現,我就給他打手機。
我問他:“你走到哪里了?”
他說:“我在你們小區樓下。”
我說:“你站在樓下顯眼的地方不要再走,我來找你。”
我圍著小區走了一圈,沒有看見我哥,我以為是晚上燈光太暗,沒有看清楚,又圍著小區樓房走了一圈,還是沒有找到我哥。
我一下子納悶了,又給他打電話說:“哥,你走出來,我在紀念碑下面等你。”紀念碑是縣城中心的標志性建筑,婦孺皆知,我家小區緊挨著紀念碑。
我穿過車流,走到紀念碑下面,向四處張望,等我哥。一會兒,我看見他從另一個小區的街道上向我走來,他也看到了我。
我走過去,問他:“你在哪個小區樓下等我?”
他用手給我指了指:“那個小區。”
我說:“那不是我住的小區,我住的小區在這邊。”
“到你家里來了幾次了,還是走錯了。”他笑著說:“城里的樓房,看起來都一樣。”
我知道,他在鄉村生活,幾個月不進城,可能原來沒有樓房的地方就有了樓房,原來有樓房的地方也可能拆除了。這些年,城市變化太快了,如果你在城里住十年,看看身邊還有什么是十年前的模樣?建筑變了,樹也是鄉村里的移民,如果一個孩子生長在這些年的城市,等他長大了,一定找不到他的童年記憶。我哥找不到我的住處,不能怪他,只因為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
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以后,江油成為損失慘重的重災區,河南人民奉國務院之命援建江油,雖然江油這座縣城已經滿目瘡痍,但依稀可見震前的美麗,而當他們深入北部山區,又看到了那里的貧窮落后,援建干部說,江油的城市像歐洲,北部山區像非洲。話雖然有點極端,但江油境內的經濟發展因為條件不同的確存在差異。江油南面緊挨著成都平原,西部和北部分別是青藏高原東部邊緣和秦嶺的余脈,形成了平壩連著高山的地形地貌。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到八十年代初,國家啟動并實施了在三線地區的內陸十三個省、自治區進行的一場以備戰為中心,以軍工為主體的一場規模宏大的國防、科技、工業建設,江油因為特殊的地理條件,既符合“靠山、分散、隱蔽”的建廠要求,又能迅速將產品運銷各地,因此,國家在江油縣城周邊布點建設了多個大型廠礦,從此奠定了江油作為工業城市的基礎,也帶動了江油城市經濟的迅速騰飛。從地理上看,江油是一個南北走向的不規則長條形,縣城周圍及以南區域以平原為主,是涪江和盤江的沖積平原,這里交通發達,土地肥沃,出產豐富。解放前,陸路交通尚不發達的時代,人們就充分運用涪江和盤江的水運,用船把江油大米、道地附子、醬油、核桃、花生、茶葉、火紙和木材運往下游,到三臺、射洪、遂寧,入嘉陵江,到重慶,將貨物運銷到長江中下游地區。又將外面的食鹽、肥皂、布匹和煤油等生活物資帶回江油。因其地理位置獨特,水運發達,素有“九省通衢”的美稱,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商人在此經商,僅中壩鎮就有外省人修建的江西館、陜西館、湖廣館、廣東館和福建館,以及由以上各省人士聯建的“五省會館”,中壩鎮成了遠近聞名的貨物集散地。解放后,江油縣城從武都遷往中壩鎮,經過幾十年的建設、發展,縣城已經成為川內重要的工業城市、旅游城市。水運萎縮了,淘汰了,鐵路、高等級公路、高速公路和高鐵先后建成通車,幾十分鐘可達綿陽,一兩小時可到成都,北上廣元、陜西如走近鄰,市內鎮、村公路四通八達。發達的交通帶動了經濟的更大發展,平原上的太平鎮、九嶺鎮和彰明鎮的大棚蔬菜,不僅保障了江油城區近三十萬人一年四季吃到新鮮的蔬菜,還豐富了綿陽、成都等城市市民的菜籃子。西屏鎮的獺兔養殖規模大,產業鏈長,已經和俄羅斯做起了跨國生意。這些鄉鎮的特色農業,也帶動了相關地區的競相發展。江油中部以丘陵為主,盛產水稻、小麥,蘋果和梨子也久負盛名,近年來,丘區的水稻制種面積不斷擴展,優質豐水梨、紅富士蘋果、紅心獼猴桃、有機草莓有規模,有市場,新安鎮的果語花溪農業公園,大康鎮的百合花博覽園遠近聞名,打響了江油農產品的品牌。從江油走出去的中壩附子、中壩醬油、詩仙閣酒、太白花茶、詩鄉兔、黑溜寶臘肉、澳中辣木茶、松花嶺百合等江油八品暢銷川內外,改變了江油在綿陽乃至全川只有工業的固有形象。在遠離縣城的北部山區,山高谷深,人們居住分散,交通不便,信息閉塞,難以受到城區工業企業的輻射,長期以種植傳統農業為主,經濟發展十分緩慢。相對閉塞的環境,使這里的二郎廟、馬角、云集等鄉鎮居然形成江油的地方方言,吐詞說話皆前音重后音輕,尾音又多用揚聲。十多年前,我去云集鄉走了一轉,發現村與村之間,一座山與另一座山的村民,方言也有細微的差異。細究想來,可能還是因為交通的閉塞,使人們少有交流,長期固守在一個村子里,一個村子便有了自己的語言習慣。這種語言習慣使方言又有了變異,因為缺少溝通,長此以往,這種變異就得到了固化。我剛工作的時候,在一個村子里教書,夏天的時候,村里的中年婦女也常穿裙子。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我出生的鄉村幾乎沒有中年婦女穿裙子的,穿裙子只是年輕女孩的專利。當時,我的母親還差一點滿五十歲,但在我的記憶里,村子里像她一般年紀的婦女沒有一個在夏天穿裙子的,而兩個村子,僅僅只是隔著一條河,相距幾公里而已。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在相對閉塞的年代,一方人也有一方人的語言和衣飾。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寶成鐵路開到了山區人的家門口,俗話說,火車一響,黃金萬兩。火車縮短了山區與外界的距離,但在很多年里,因為體制和觀念,山區經濟發展并沒有因此受益。近十年來,山區的人們開始大量的外出,求學,打工,經商,外面的人們走進山區,購買臘肉,核桃,木耳,藥材,大量的人員往來,頻繁的交流,山區的方言似已被同化,如果不注意聆聽,已經沒有分別。充分的交流,融合,原來老死不相往來的鄰居成了一家人,經濟也得到長足的發展。汶川特大地震以后,經過政府的大力扶持和引導,山區一家一戶小打小鬧的個體種養殖得到整合,農戶產品得到深度開發,產業鏈條不斷延長,規模效益得到顯現,村民的生活水平和質量正在與日俱增,跟平原和丘陵地區的差距正在不斷縮小、拉近。如今,在江油三分天下的山區、丘陵和平原,正在以各不相同的發展模式齊頭并進。
當我正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手機里接到一個信息段子,說江油人要在北京26環內買棟別墅,想看一下26環究竟是啥環境,擔心是北京郊區或農村,就坐飛機到了北京,搭上一出租車,上了車對司機說:“師傅,去26環!”司機一腳剎車,回過頭說:“你大爺的,你沒病吧?北京的7、8環估計在河北,19、20環估計在西安。你走錯了,26環估計在四川省江油市明月新城那一帶!”呵呵,江油已經成為北京的環線了!這當然是個笑話,但交通的發達確實拉近了江油和北京的距離。江油肥腸是當地的一道名小吃,有北京來的客商在吃過后大呼過癮,回京后跟一幫朋友們說起江油肥腸如何有滋有味,大家不信,商人當即打電話給江油的友人,在肥腸店買了一百碗,用快車送到成都飛機場,空運到北京,江油肥腸當天就擺上了北京的餐桌。江油和北京、上海、成都相比,是個小地方,但她卻能被大地方來的客人惦記。這絕不是因為我是江油人自夸,四川自古就有“天府之國”的美稱,江油更是“天府之國”的一顆明珠。我們的鄰居陜西人從來就有少不入川的古訓,為什么少不入川,因為這兒是一塊來了就不想走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