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宗
光陰謠(組詩)
湯養宗
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籃打水
并做得心安理得與煞有其事
我對人說,看,這就是我在人間最隱忍的工作
使空空如也的空得到了一個人千絲萬縷的牽扯
深陷于此中,我反復享用著自己的從容不迫。還認下
活著就是漏洞百出。
在世上,我已順從于越來越空的手感
還擁有這百折不撓的平衡術:從打水
到欣然領命地打上空氣。從無中生有的有
到裝得滿滿的無。從打死也不信,到現在,不服不行
鬼的臉是張什么樣的臉,鬼的臉
要洗了又洗?用一張新臉去打敗舊臉?小時
母親的呵斥是:“看看你的臉,鬼一樣!”
之后,自然是被按到臉盆里拯救
把鬼洗掉,把臉找回來。昨晚我洗了
晨起又再洗。甚至是,到死那天
依然要被人最后一洗,再去別處做人
可我真不是蛻皮的大蟒,從沒有
因沒完沒了的擦洗換來新臉。也不能虛實相換
在繁復的去垢中,被人驚呼,或更為可靠
一再地洗多像一再地說:求求你,給我另張臉
多么吊詭的事,我洗來洗去
還是無法重新做人。還是這張鬼一樣的臉
撒一把雄黃在地上,黃雄叫出了一串姓名
四周的蟒蛇蜂擁而來,這才是人間
輪與回,不置換是無理的,由美女蛻變的蟒蛇們
又會閃亮還原。雄黃本不稀缺
但這貨每用一次都很迷幻。我說你們要快
頭頂的陽光垂直,片刻,又斜了,萬事重新理論
毒,用一次,變。再用一次,是良藥
端午高照的下一刻,天黑。蟒蛇的下一刻,天亮
有寫詩的和尚與我會詩,啖大肉,喝大碗酒
明辨其志:凡入我口者,一切都是豆腐與菜香
而我是個清風愛好者。撿月光
寫鳴蟲中的有與無,兼及著迷于一兩縷
少婦腋窩間的溫芳。
病,愈于斷腸草。用自己采到的毒藥
毒死身上的毒。我吐納無度,打嗝,摸肚,看云
一副寧靜致遠的樣子很是無法無天。
江山落木我徐徐寬衣,守著門前三尺硬土,吃風
吃雨
還對人說:豬肉煮石頭,石頭也好吃。
我們還保留著一兩個原始的姿勢:女人張開
雙腿,大地的門就此敞現
男人則雙膝跪席。像一場宗教。更像是游子
下跪在自己一針見血的庭院前
這樣做時我們是按上天給的秘笈去做的
有一些癖性我認下,并且做得當仁不讓
我擔當不起的一句話叫:無家可歸
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家中,我下跪,形同十足的
披頭散發的浪子。我的女人說:王者歸來
同時也接受著,我浪子般赤身裸體的膜拜
鐵爛在作為鐵柱的位置上,叫不出
自己是鐵的名字。
一棵樹半邊蔥郁,半邊空掉,活著的一邊看不住
空掉的一半。
干鵲歸來,窩上已有別人
詞條上的組字叫鵲巢鳩占。
我還鄉,入屋,賓主倒換,外人恭迎主人,讓座,沏茶,問顛簸
儼然我不是回家,是回頭客。
這幾年,愛,越做越少。相對于草叢間
卿卿我我的小蟲,斗來斗去的雄獅
門檻邊討一碗殘羹果腹的乞丐
都被我看作泥沙對泥沙的堆壓。相對于
高掛在屋頂上的月亮,插小花
于流水邊的神,我小腹微熱,醒猶未醒
常念憶剜臂的人,除胃的人,隱身在牢獄里的人
埋在空氣中的黃金,不是別的
是按照舞臺站位法,許多人要死要活地
擠在臺中央時,臺邊上落單的那個
偏偏是臺柱。另一類排位更加交錯
類似設擬的刑場,根據巴甫洛夫條件反射論
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中,蘇聯人訓練了許多狗
狗身上捆綁的遙控炸彈,炸了
德軍坦克。狗是主角,但勝利屬于藏匿的士兵
春日。廈門。陳功兄問我
何謂詩歌中的寒冷?
答:變成空氣的狗,或站在舞臺邊角落上那個
就名叫寒冷。
山林還在,流泉也在,但作為嘯蕩者的老虎沒了
也見樹葉飄零,而滾雷早已抽身離去
只有鳴蟲在草間唧唧作聲,像誰打情罵俏
有人在酒后大聲一吼,摔碎了碗,可我聽到的
不是瓷片的崩裂,只是酒水在小作怪
賊人在哪里?我幾乎沒有遇見一個像話的賊人
米磨仍在碾米,驢仍在打圈
用上最慢的心腸,消磨到日光偏西
把什么一腳踢開吧,給這世界一點壞脾氣
而那宴席上的猜拳者,疑是代言人,
聲音由小到大
最后傳到耳朵里的,
僅剩下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聲
越來越決意要與人打賭,白紙的背后
定寫有“了猶未了”四字
賭我一碗熱血,也賭余生接下來的奴役
一張白紙與白紙黑字之間的
有與無,鍋底,了與了不了
第一頁翻下去沒有,第二頁翻下去也全無
在第三頁,那人就死死按住我的手
說不玩了,算了球
說什么叫賤?這只翻紙的手就叫賤
拿命來換,也翻不完這疊沒完沒了的白紙
總是衣服跑得比我的身體更快,燈盞的名字
比燈更遠,鳴蟲的聲音比鳴蟲更是蟲
總是被抽身而去,赴約時它在跑
枯坐時在跑,孤眠時還是在跑,我看不住這些布
它額外的腳步與沒完沒了的花俏
遠在三尺之外,遠在天涯
木訥的身體,該死的身體,一再丟失的身體
我又被遮我的東西剝開,總是無衣可蔽
它遠在遠方,像云朵,像我的仙,飄飄欲仙的仙
神經質地守衛著身上的一塊骨頭
相對于周邊的老虎,咒語,還有鎖喉術
之上是精密的呼吸道,線條優美的下巴
雜草叢生,說明我是荒蕪的,扎人的
難以下手,可憐或同情也不接受
之下是不能公開的城府,或者煉獄
通向玫瑰與火焰的路徑,文書檔案
埋著暗物質,憤怒與法則,清涼的月光
鬼魅們在抱怨,因為一把鎖
他們搖頭,破城的魔咒已退避
這把鎖就叫鎖骨,一座朝廷的關鍵詞
只有我的手時常在輕撫這個
有點六親不認的地帶,一夫當關的所在
一個老皇帝與他的神位,壁壘森嚴
白云上另有六指人,但這里你別動
有多少想掐住我喉結的手,逼近又拿開
或要我吐出這塊骨頭,蔫著頭,口水直流
而來歷不明的企圖都已被我擋住
因為壞脾氣,我已被無數人合理地反對
有至深的辨認,漆黑,緘言。我也常被人問到
什么是跑來跑去的一棵樹,以及在一次
懷人中看到空氣里誰的小痣
不要懷疑隔空抓物法,無蹤與有蹤。清明,小雨
從父母墓地上返回,臉上無端地被濺到
兩滴來歷不明的血水
我有大繆已無力祛除,也有小惡不能藏匿
元月十六日夜,有深山帶來的一腿狗肉
有一幫男女把酒言歡的大餐
回來時親密的小區母狗見我便遠遠躲開
我知道有另個死魂靈已被看見,隔著皮膚
是這一個與那一個。我問:你躲什么?
被問的還有
三十年前小城的一樁真事:警長天生斜眼
小偷想溜,警長說我長有火眼金睛
看你時就是不看你,不看你時我偏看到了你
誰知道,在看到與沒看到之間,他以什么為依據
木漆太多,油色太厚,一朝一代的油漆工
似乎對什么都不放過
柱子,橫梁,娘子新婚的床,皇帝屁股下的龍椅
這些東西先是雕花,然后再依樣上色
使一條凳子無端地高幾分,多出來,好像
坐上的屁股就成了老虎的屁股
可時間偏偏不聽話,最后又叫木頭
露出原來的木紋,甚至是
一棵樹又要活過來的樣子,讓一片樹林
依舊回到我們身邊不依不饒地呼吸
我老家有句憋噎人的話:不是棺材刷得紅
死人就不露出白骨
還有一種酷刑,剝人皮的活,刀工很細
一刀一刀來,劃開頭顱,鎖骨,恥部,
直至趾丫片
最后,一張皮做了燈籠,光陰把一個人
包起來的,又全部被挑開,當中的皮色
沒有一點丁油漆味,可天下漆工見了
個個面如土灰,有了這些工序
就要到了底細,秋毫畢現,站在邊上的人說
剝了你的皮,我更能認出你
另有一說是:你就是剝了我的皮,我還是詩人
適合一個人獨享的事有:試茶,聽雨,候月
或發呆,高臥,摸索身體,枯坐,念,看云,抓腮
怎么做怎么個孤君,握一把天地涼氣
適合兩個人分享的事有:交杯,對弈,分錢
或用情,變雙身為一體,或從中取一勺,
卿卿我我
捏住對方一指,莫走,誰知誰去誰留
適合三人的事,叫共享:高談,闊論,制衡
分高下,俯仰,或拉一個壓一個,度量,
此消彼長
好個小朝廷,且暗中提鞋,邊上放尿
歸去來的歸,歸去來的去,歸去來的來
從這個人的皮膚上又鉆出另一個人
竹子長出筍,筍又長成竹
俄羅斯的套娃里,狼對狼群說:天下無非是
為命奔走。我也不是你,不是
想歸就歸想去就去想來就來的那個人
路途漫漫,西風殘照
一個瘸子再加上一個瘸子,還是
那一個瘸子。就像我,同樣無法擺脫這條命
湯養宗的湯,湯養宗的養,湯養宗的宗
必須經常說一說尺度與對比。才不至于
把萬眾擁戴的事理,說成打死也不信的事理
比如,人比子彈總是跑得更快,更多
的匕首,害怕心臟
斬首時,許多人發現,那人就不該有頭
那天,我正躲在一片草葉下睡覺
一只大象發瘋般朝我跑來
命懸一線之際,螞蟻伸出了一條小腿
砰的一聲,被絆倒的大象便一頭栽在半路上
摸黑趕上鼓嶺古堡時,已有三五桌詩人
在喝酒。來捉螢火蟲的人,個個
先喝成了里外通透的蟲子
接著是讀詩,一篇篇,更像是捉蟲前的戰書
按召集者顧北的說法,詩意就是蟲兒,能抓
與不能抓。今夕七夕,山嵐里
有是霧不是霧的東西,我也知
這些人太需要抓癢,明暗中的蟲子
正在他們身體中作祟,大與小,有與無
虛幻的光影,一抓就是一大把
有人派來妙齡少女與我斗酒,她明說
“本姑娘就是被指定來弄你的。”
埋我的人,想在我項背上再披一層沙土和落葉
我已相當露骨,指著附近柳杉說
三百年前,種樹的人也種下了我的魂
莫非,你是那繞樹三匝的螢蟲,和火
終于要做適合仙人掌才能做的事,一干人被帶到
古寨石路捕捉傳說中會飛的小火神
爛醉的人往空中一抓,“哦,我逮到一只!”
展開依然是把空氣。我斷定,一些手
總喜愛在空氣里作亂,一些火苗
明與他無關,偏要說,自己已經很燙手
也有放緩的人,邊走邊說中傳遞著火或蟲
這一朵與那一只之間,帶火的人
與帶火的蟲,互不相認,卻明顯有翕動的小翅膀
在跑龍套,人與蟲火,都忙著
暗地里無中生有,變換身份,或脫胎換骨
誰家藏獒,突然向我們狂聲大吠
我說千萬別咬我,灑家是來捉螢蟲的
那誰說:在它眼里,我們才是一幫賊頭賊腦的螢蟲兒
人無丑美,血肉之下無非一堆白骨
終于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那最后呈現的白
先是血肉脫落,毛發也褪下
連肝腸,糞碴,都一一歸塵
多么徹底的刑滿釋放,與不依不饒的減法
最后才露出它們的白凈
世界的原色,一個人的原色
無知也無覺,放棄與誰理論或親熱
真是原形畢現,又像是最高的獎賞
丟魂鳥在枝椏聲聲叫:丟了。丟了。丟了。
你們享用中的這場春雨,暗中已被我做過手腳
你們為之津津樂道的這些好景色,也是
許許多多,你們看到與沒看到的
愛上的與尚不知如何去愛的,
甚至在想來想去之后
已經不去恨或恨不起來的,都經我做過
我閑不下來的這雙手,總是執拗地在空氣中
比劃著什么,搬運什么,修修補補些什么
我念念有語,對什么說,請靠左一點
又對什么說,請靠右一點。像多嘴婆,更像那個
再沒有明天的杞國男人。絮絮叨叨中
我一次次穿梭于有無之間,祈愿,點石為金,
做過后
許多事真的就好了。我說,這全是我全是我
而那有點多與有點少的,已不再吱聲
當然,也漏下了什么。
包括來不及或沒法變過來的
比如又有人正在被殺頭。比如猙獰。
比如附近又傳來了
吼叫。比如,我至今無法降伏,
那只想象中的大蟲
別想越獄,用完這座牢房
我就放人。
別想還有大餐,比如,風花和雪月。
你的大餐就是這
大墻內的時間。夜壺裝尿
裝天下之尿,進進出出。看見天上飛鳥
也別想誰有翅膀,誰飛出了自己的身體?
別問今天是哪一天
石縫里走的都是蟲豸,春風里走著短命的花枝。
并且
層出不窮
沒有針,沒有線,更沒有好視力,來縫補自己肉身上
遍布的裂隙。對,就是他們所說的這破皮囊
要打上許多許多補丁,針從這頭扎進,
那頭再出來
用手捂住漏風口,那里正結冰,或冒火
以延年,以阻截春光一泄百花殘,以防肝腸寸斷
可是針已找不到,哪怕在找痛,對自己施刑
線也沒有,或能替代的戒律,高速公路隔離帶,甚至絞索
更沒有好視力,用以目擊什么叫荒涼與不明不白的春色
我對自己說:真是沒法救你,要什么,沒什么
看不到裂開的傷口,也說不準疼在哪里
城池正在崩開,守城者呼叫:到處都是痛
我壞了。壞得左右不是。那天,推著爆胎的
自行車
一直走,路邊有熟人奚落,“干嗎還舍不得
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