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馬加：當官的詩人

杜林杰

他是個官員，也是個詩人。

在他看來，好的官員和好的詩人，都需要富有激情與想象。想象能開辟政治之路，激發對社會更大、更有影響的思想，并最終落實到政治現實。

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詩人，對骯臟、違背道德的事物，或者是卑劣的政治手段會有天生的抗拒和唾棄，從而成為一種警惕和警覺。”

2014年10月，南非“姆基瓦人道主義獎”在南非巴特沃斯市頒獎。這個獎曾頒發給納爾遜·曼德拉、肯·甘普、菲德爾·卡斯特羅等政要和文化名人。而今年，吉狄馬加成為第一個獲得該獎的亞洲人。

吉狄馬加，青海省委宣傳部部長，他是一位有作為的官員，同時也是一名真正的詩人。

與世界對話的民族詩人

我是這片土地上用彝文寫下的歷史

是一個剪不斷臍帶的女人的嬰兒

……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正義與邪惡的抗爭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愛情與夢幻的子孫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一次沒有完的婚禮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一切背叛

一切忠誠

一切生

一切死

啊，世界，請聽我回答

我—是—彝—人

—吉狄馬加《自畫像》

這是20多年前，吉狄馬加向世界發出的呼喊。從此，他作為一個民族詩人被世界銘記。

1961年，吉狄馬加出生于四川大涼山彝族自治州。大涼山的土地長滿松樹、有許多動物出沒，神秘的自然環境與瑰麗的彝族文化給了吉狄馬加充滿幻想的少年時代。

1978年，吉狄馬加考入西南民族學院中文系，他在那里讀到了普希金和郭沫若，讀到了屈原和米哈依爾肖洛霍夫。他開始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詩，并且第一次在《星星》詩刊發表了一組寫獵人的詩。

1982年，大學畢業的吉狄馬加進入四川省涼山州文聯，不久被選為州文聯副主席兼《涼山文學》主編。1991年，任四川省作家協會副主席。1995年，擔任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一直到2006年，才離開作協來到青海。

在文化界工作的這20多年，吉狄馬加從沒有停下寫詩的筆。從政的才華被認可的同時，他作為詩人的一面也日臻成熟。

從1985年第一部詩集《初戀的歌》出版至今，吉狄馬加已經成為一名可以與世界對話的民族詩人。除了多次榮獲中國國家文學獎、詩歌類獎項之外，他已在國內外出版詩集近20種，多部作品已被翻譯成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德文、日文、西班牙文、羅馬尼亞文、俄文等語言，在世界30多個國家出版發行，他在詩歌界的影響力與日俱增。

2006年，俄羅斯作家協會授予吉狄馬加肖洛霍夫文學紀念獎章；同年，保加利亞作家協會為表彰他在詩歌領域的杰出貢獻，特別頒發證書，證書上寫：“保加利亞作家協會授予詩集《“睡”的和弦》作者吉狄馬加證書，因其作品使世界更親近、人民更智慧、生活更美好。”

2011年，“全球視野下的詩人吉狄馬加學術研討會”在中央民族大學舉行。中國作協主席鐵凝在會上說，“作為一位具有少數民族身份和文化背景的詩人，吉狄馬加既以他對于自己民族的歷史文化與民俗風習的描寫見長，同時他又不斷拓展自己創作的疆界，使他的筆觸穿越了狹小的地理空間，而獲得更為廣大的祖國與世界的視域。他由一位年輕的彝人歌手，成長為一位具有現代意識、人類情懷的詩人，正是他不斷創造和追求的結果。”

吉狄馬加到底是不是個好的詩人？當有人質疑，他的詩名是否是身居高位帶來的本錢，吉狄馬加說，“這個詩歌界和詩歌史自有公論。”

“行動詩人”的青海行動

當我的舌尖傳頌著神靈的贊辭

遠方的大海停止了藍色的渴望

我們是真正的雪族十二子

剛剛從英雄的挽歌中復活

只有在這太陽永恒的領地

鳥的影子，生命的輪回

才能讓我們的記憶變成永恒

—吉狄馬加《圣殿般的雪山》

法國詩人雅克·達拉斯用“行動詩人”定義吉狄馬加。他說，“不可否認，吉狄馬加是19世紀那些偉大的革命詩人（注：指雨果和惠特曼）的繼承者，他們在社會中擔任著重要的政治職務，同時用一種直接、樸素而又富于激情的詩歌語言來言說。”

2006年，吉狄馬加調任青海省副省長，分管文化、旅游、教育、體育、科技等社會事務工作。2010年，他辭去副省長一職，任青海省委宣傳部部長。

甫一上任，吉狄馬加便有野望：要在青海創造文化奇跡。而他似乎做到了。

隨著吉狄馬加的到來，青海便以越來越強的文化姿態呈現于世界，在全國乃至國際文化領域制造了一個又一個轟動事件。有評論認為，青海在文化創意和對外文化交流方面已經走在前列。

作為一個有敏銳感受力的詩人，吉狄馬加深深震憾于青海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詩境一般的青海，他也開始思考，世界上重要的國際詩歌節幾乎都在歐美。中國作為詩的國度，怎么能沒有一個具有國際影響力的詩歌節呢？

于是，2007年8月，青海舉辦了以“人與自然·和諧世界—21世紀詩歌的責任與使命”為主題的首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

“我們在這里，面對圣潔的青海湖承諾：我們將以詩的名義，把敬畏還給自然，把自由還給生命，把尊嚴還給文明，把愛與美還給世界，讓詩歌重返人類生活！”在首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上，200多位國內外詩人在《青海湖詩歌宣言》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宣言》的發表，在國際上產生了巨大反響，被評為世界十大文化名人重大文化創意之一，“青海湖國際詩歌節”也成為世界第七大詩歌節。波蘭國家作協主席、著名詩人馬雷克·瓦夫凱維奇評價說：“這是東方的一個創舉。”endprint

時至2013年，青海已經舉辦了四屆詩歌節，并且在第二屆詩歌節開始又增添了一個新的內容—金藏羚羊國際詩歌獎。每兩年一屆的詩歌節上，全世界近千名詩人用不同的語言游吟于青海湖畔，而在那里，也修建起由吉狄馬加一手設計的詩歌紀念墻。紀念墻用代表藏文化的瑪尼石堆砌而成，詩的莊嚴和詩人的心聲、歷屆詩歌節的風采、青海湖詩歌宣言、詩人簽名及榮獲“金藏羚羊獎”的詩人肖像一起鐫刻之上。

對吉狄馬加而言，這是將自己的文化理想變成現實的一次嘗試。“在我們這個多變的、充滿挑戰的時代，詩歌正在艱難卻又堅定地走在重返人類生活的道路上，在以它對時代的呼喚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與回應。而青海湖詩歌節的持續舉辦，更將為復活這個世界神奇的詩意夢想注入新的活力。”

2008年，青海第一次舉辦了中國（青海）世界山地紀錄片節，致力于表彰中外優秀的山地紀錄片創作，以推廣山地文化的傳承，促進山地社會的和諧發展，提倡山地生態環境的保護。山地紀錄片節每兩年一屆，截止2014年已舉辦四屆。

也是在這一年，青海創辦了“青海國際唐卡藝術與文化遺產博覽會暨民族文化旅游節”，每年舉辦一屆。

2010年8月16日，以昆侖山主峰之一、海拔6000多米的玉珠峰為背景，以4300多米的昆侖山口為舞臺，一場《圣殿般的雪山—獻給東方最偉大的山脈昆侖山交響音樂會》隆重舉行。有評論說，這場獻給東方最偉大的山脈昆侖山的交響音樂會，完成了世界音樂史和中國文化歷程的一個創舉。

2012年8月11日，首屆青海國際帳篷圓桌會議開幕，每兩年一屆。來自中國國內及拉脫維亞、秘魯、墨西哥、美國、印度、越南、法國、伊朗等國家的近40位詩人、詩歌評論家和學者參加。

吉狄馬加的想法是：作為民族的詩人和文化代言人，把每一個民族偉大的文化傳統更完整地呈現給這個文化多元的世界，呈現給已經延續了數千年的人類文明共同體，從而讓我們的文化創造成為人類共有的精神財富。

他在接受采訪時說，“在青海能做出這樣一些事兒，我認為是一種榮幸。習近平總書記最近提出實現‘中國夢，我想這個‘中國夢里實際上有很多內容，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內容就是中國文化。”

以全人類的名義對自然表達敬畏

人類對你的傷害是深重的

當我們望著斷流的河岸

以及你那遭到污染的身軀

我們的懺悔充滿著悲傷

相信吧，河流

為了捍衛你的歌聲和光榮

我們將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

—吉狄馬加《獻給這個世界的河流》

作為群山中成長起來的詩人，吉狄馬加對自然環境與一切生命充滿敬畏。于是，保護自然生態和保護人類文化生態，既是吉狄馬加的壯心，也是他作為領導干部的重要工作。

吉狄馬加把青海的產業結構比喻為鳥的兩只翅膀，一只翅膀就是污染比較低的工業，另一只翅膀就是旅游業和文化產業，這“兩只翅膀”要同時飛。在他的規劃中，生態保護被放到第一位。

青海省政府成立了“青海湖景區保護利用管理局”—管理部門的名稱是經過專門研究的，避開“開發”等字樣，把重點放在“保護”上。違規建房，不合乎生態要求的房屋，全部拆遷。景區路只能由景區電瓶車、自行車等合乎生態要求的工具進入。為此，吉狄馬加甚至讓109國道改道而行，雖然付出不少代價，但他認為值得：“有什么比大自然創造的東西更美麗呢？人類與大自然只能友好和諧地相處，才不會受到大自然的懲罰。”

同時，青海開展了一系列貫穿生態保護概念的文化活動：環青海湖國際自行車賽、“水與生命”國際音樂節、三江源國際攝影節……

環青海湖賽已經成為高水平公路自行車賽事的代名詞，在全球范圍內，環青海湖賽正逐漸成長為繼環法、環意大利、 環西班牙之后的第四大國際自行車傳統賽事。

在2008年6月17日，即第14個世界防治荒漠化與干旱日，“首屆青海國際水與生命音樂之旅—2008世界防治荒漠化與干旱日主題音樂會”在青海境內藍色的黃河岸邊舉辦。自此，“青海國際水與生命音樂之旅”每年如期舉辦，這個特殊的音樂會成為中國政府和人民對世界防治荒漠化和干旱的象征性行動之一，在國際上產生了廣泛影響。

吉狄馬加自豪地說，“這些活動，讓我們以世界的眼光重新審視身邊習以為常的元素，以全人類的名義對自然與生命重新表達敬畏。國內外媒體對此非常吃驚。因為，我們的國際眼光和大視野得到了大家的認同。我們剖析人類面臨的精神困境，喚醒人類意識，提高人們精神質量，從普世價值出發，發出了超越意識形態的聲音！”

“我永遠是個真正的詩人”

命運讓我選擇了崇尚自由

懂得了為什么要捍衛生命和人的權利

我相信，一個民族深沉的悲傷

注定要讓我的詩歌成為人民的記憶

因為當所有的巖石還在沉睡

是我從源頭啜飲了

我們種族黑色魂靈的乳汁

而我的生命從那一刻開始

就已經奉獻給了不朽和神奇

沿著時間的旅途而行

我嗒嗒的馬蹄之聲

不知還要經過多少個驛站

當疲憊來臨的時候，我的夢告訴我

一次又一次地想念青春吧

因為只有她的燦爛和美麗

才讓那逝去的一切變成了永恒

—吉狄馬加《想念青春》

吉狄馬加最經常被問到的問題是，如何平衡“官員”和“文人”兩個身份。他說，自己其實并沒有這方面的困擾。

在他看來，一個具有人文關懷的人，工作起來會更加實在，關注普通人的命運、現實和民生。而且，好的官員和好的詩人，都需要富有激情與想象。想象能開辟政治之路，激發對社會更大、更有影響的思想，并最終落實到政治現實。所以，以文人的身份做政府的工作很好。

“對于詩人來說，不僅要面對自己的內心，更重要的是要面對這個世界﹑面對紛繁復雜的現實。詩人不僅要堅守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還應該具有人類的意識，關注人類當下的生存狀態和命運。”他說，“作家和詩人從來就不是孤立的寫作。我始終認為，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一名優秀的作家和詩人不僅要書面寫作，還應該把他的政治主張﹑文學主張，變成一種行動。”

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詩人，對骯臟、違背道德的事物，或者是卑劣的政治手段會有天生的抗拒和唾棄，從而成為一種警惕和警覺。”

在吉狄馬加的世界里，寫詩是靈魂的獨吟，是他感受世界的方式。他希望用詩歌來見證他的生命，通過詩歌來回報一切美好和饋贈，生活和感情。

“詩歌是我發自內心的東西，也是我對這個世界的傾訴方式，我希望一直被當成詩人。詩歌對我來說是永恒的歸宿。”他這樣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