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炎帝神農的發(fā)明看重構中華文明

劉源俊

我從臺北市來到湖北省隨州市，參加這次“世界華人炎帝神農故里尋根節(jié)暨拜祖大典”，并應邀在“海峽兩岸炎帝神農文化名家論壇”講演，感到十分榮幸。就個人而言，此行既是共襄盛舉，又得以行動表達作為炎黃子孫之一的認同，極有意義。我曾多次參加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舉辦的活動，也兩次到參拜黃帝陵，這次是首次參加紀念炎帝神農的活動，得以彌補之前的憾事。

紀念炎帝的文化意涵

吾人紀念炎帝，當區(qū)別“人物炎帝”與“文化炎帝”。從“人物炎帝”的觀點，炎帝是一個人──神農的后裔，炎帝與神農同是神農氏部落的（一后一前的）兩位明主;從“文化炎帝”的觀點，則炎帝是一文化概念，是神農氏的代表，涵蓋了大約距今七千年到四千年屬“新石器時代”的期間。于本“文化論壇”，吾人固著重于文化層面的討論;本文所探討的“炎帝”乃是“文化炎帝”，所謂“炎帝神農”是與“神農氏時期”同義。

至于吾人在此紀念炎帝的文化意涵，以下舉出四點，就教于先進：

一、中華民族是一多元民族，大家在此一土地上共同生活，共同創(chuàng)造，孕育出多彩多姿的中華文化。雖然各族群過去彼此有過戰(zhàn)爭，曾有各種利益沖突甚或殺戮仇恨;但后代子孫當懂得共存共榮的大道理，從而消弭芥蒂，攜手合作，再造文明。

二、孔子說：“祭如在。”意思是說：“祭祀自己的祖先，要像祖先還活在眼前一樣。”祖先明明已經不在，為何還要祭祀？這是藉著儀式宣示文化的聯(lián)系，表示個人不是孤單存在于世間，而是與祖先同屬一個源流──在時間之流里，人與祖先同在。而且，我們撫今追遠，飲水思源，以此昭告后人。在此紀念炎帝，當有與炎帝同在的心情。

三、神農氏是中國遠古時代最早進入農耕文明的部落，文明初創(chuàng)的許多重要發(fā)明在該氏族中誕生，而后擴展傳播到其他部族，因而神農氏曾是中心氏族，深為受敬仰。換言之，炎帝是靠文化傳播──而非武力，取得王天下的地位。此點極有啟發(fā)意義。炎帝部落雖后來衰敗，為黃帝部落所統(tǒng)一，但人們至今仍然以“炎黃”并稱，并不“以成敗論英雄”，其根本原因當在于炎帝有夠高的文化水平。

四、炎帝神農的諸多發(fā)明傳于后代，中華民族乃得以繁衍興盛。我們不只永志不忘，更應從中獲得啟示，并發(fā)揚光大，以期應用到現(xiàn)代社會。特別是，中華民族過去一百多年受到西方文化的劇烈沖擊，倉皇回應，曾幾近淪亡邊緣;近年雖在奮斗中興盛，從新崛起，但仍然在西洋文明籠罩之下，顛躓摸索前進的道路。吾人在緬懷炎帝神農之時，當更深思未來應如何重建健康的中華文明。

炎帝神農的重要發(fā)明

歸納古籍記述，炎帝神農的主要發(fā)明在此舉出八項：

一、開創(chuàng)了中國的農耕文明

神農氏最重要的成就是開創(chuàng)了中國的農耕文明。他們從野生植物中選育出各主要農作物的品種，要求栽培性狀良好、質量優(yōu)良、產量高，適合當?shù)刈匀粭l件。具體而言，是發(fā)現(xiàn)了五谷，于是奠定了中國人吃五谷雜糧的飲食習慣〔1〕。另外，相傳炎帝還發(fā)明“刀耕火種”法，教民墾荒種地，其法是先以石斧（后來用鐵斧）砍伐地面上的樹木等枯根朽莖，草木曬干后用火焚燒。經過火燒的土地變得松軟，不翻地，利用地表草木灰作肥料，播種后不再施肥〔2〕。

二、創(chuàng)制農具耒與耜〔3〕

神農氏發(fā)明耒與耜，兩者都是木制翻土播種用的農具。耒是一根尖頭木棍加上一段短橫梁，使用時把尖頭插入土壤，然后用腳踩橫梁使木棍深入，然后翻出。改進的耒有兩個尖頭或有省力曲柄。耜類似耒，但尖頭成了扁頭（耜冠），類似今天的鍬、鏟。耒耜的發(fā)明屬生產工具的創(chuàng)造，在生產力水平低下的原始社會，提高了耕作效率，農業(yè)因而得以發(fā)展。耒耜的材料從早期的木制發(fā)展出石質、骨質或陶質，也是后來犁的前身，所以有人仍稱犁為耒或耒耜。

三、嘗百草，發(fā)明中藥

神農氏看到族人在生產漁獵中受傷殞命，在生活中患病喪命，于是深入山野辨嘗各種草木的性味，發(fā)明草藥醫(yī)治疾病和創(chuàng)傷的方法〔4〕。

四、制陶器

把紅黏土燒制成陶器，人類于是有取水、存儲食物的用具。制陶術的發(fā)明是人類由原始茹毛飲血的蒙蠻時代向文明時代邁進的基礎〔5〕。陶器是文化的結晶，也展現(xiàn)時代的藝術精華。

五、發(fā)明紡織

神農氏首創(chuàng)抽出麻絲，利用輪紡織布。后來發(fā)明養(yǎng)蠶取絲的黃帝夫人嫘祖也是神農氏的后裔。

六、開集市，通貿商

炎帝時期開創(chuàng)在日中時設立集市，聚集四方貨物，進行以物易物，各取所需。于是物品開始流通，成果開始共享;這是社會出現(xiàn)分工后所生的貿易活動，開市場經濟的先河〔7〕。

七、創(chuàng)立原始天文學和歷法

炎帝神農時期已有地域觀念，始立地形，甄別考察天下方位〔8〕。又傳說炎帝神農氏“造歷日，正節(jié)氣，審寒暑，定為八節(jié)，以治農功”〔9〕?？梢娧椎凵褶r部落先民在長期生產實踐中，注意到“火”（案：即星）與季節(jié)的關系，并利用所掌握的天文知識指導農業(yè)生產。這正是天文歷法中的所謂“觀象授時”〔10〕。

八、做琴瑟，始音樂

炎帝神農氏還是樂器的最早創(chuàng)始人。音樂的發(fā)明與流傳，使人類不僅有了物質生活，也開始有精神生活〔11〕。

說“發(fā)明”

這里要說一說“發(fā)明”。中國固有詞匯里早有“發(fā)明”一詞，近人更當成西文invention的翻譯。一般人常將“發(fā)明”的意涵局限用器物上，例如說：“愛迪生發(fā)明電燈泡?！庇掷缣接憽爸猩窖b是不是孫中山發(fā)明的？”《辭?！丰尅鞍l(fā)明”為：“創(chuàng)制新的事物，首創(chuàng)新的制作方法。”涵義較廣，卻仍見狹隘。

Invention一詞在韋氏字典（Websters Dictionary）字典里釋為“an act to finding or of finding out;the power to conceive new ideas and relationships.”換言之，新的理論、新的學問也是發(fā)明。中國古人本也這么用的，例如司馬光說“學非問辯，無由發(fā)明”〔12〕。今人最懂得“發(fā)明”的意義的人當屬孫中山，例如他說：“近日有這種學理之發(fā)明，更足以證明我向來的主張是不錯。這是什么辦法呢？就是‘權與‘能要分別的道理。這個權、能分別的道理，從前歐美的學者都沒有發(fā)明過?！薄?3〕endprint

換言之，“發(fā)明”就是“發(fā)前人之所未見”。發(fā)明的對象可以是器物，也可以是技巧、技術、藝文、方法、制度或學問。發(fā)明有小，有大;可以是具體的，也可以是抽象的。

上節(jié)所述炎帝神農的八項發(fā)明，其中“農具”、“陶器”、“樂器”屬器物與技術層次，“農耕”、“紡織”、“中藥”屬方法層次;“市場”屬制度層次，“歷法”則屬學問層次?？梢?，當年炎帝神農的發(fā)明是多方面、多層次的，吾人不能只注意到器物與技術的層次。

發(fā)明的動機不外解困、牟利或好奇;發(fā)明的形態(tài)有集體與個人之別。古人發(fā)明的動機當是為脫困、解難，還談不上牟利或好奇。又，炎帝神農時期的發(fā)明當屬集體的發(fā)明。

如何發(fā)明？方法不外乎“學”、“驗”與“思”──學必須思，思貴能悟，悟然后驗;學思復驗，驗復學思，于是發(fā)明。近年我兼顧音義，將science譯為“學─驗─思”，意在揭橥“科學精神”與“科學方法”的精義，鼓勵國人發(fā)明新理論，而莫抄襲洋外，或拾人牙慧，或甚至食洋不化。

什么是有價值的發(fā)明？須求本固木長，不是境外移植;須是溫故知新，不是標新立異;須有完整論述，不是拼湊創(chuàng)意;須可形諸文辭，不是胡言亂語;須能利用益生，不是天馬行空。

優(yōu)秀的發(fā)明非憑空可得──其前提是精誠、勤奮、專注;其方法是辯問、旁思、擇善;其基礎在務本、溫故、專業(yè)。愛因斯坦有一段話說得精辟：“創(chuàng)造一新理論并不是像毀去舊谷倉后，就地建造一高樓。是像登山，見得更新更廣，而發(fā)現(xiàn)原先出發(fā)點與其豐饒環(huán)境間意想不到的關聯(lián)。出發(fā)點仍然在，也仍然看得見，祇是變得更小，成了更廣見地中的一個小部分……”〔14〕

換言之，發(fā)明須是“溫故而知新”，文化發(fā)展須是演化而非革命！

現(xiàn)代應如何重建健康的中華文明？

從上節(jié)分析，知道炎帝神農是知道“學─驗─思”的──中國古人本有“科學方法”的雛形。只是，在文字還沒發(fā)明之前，當時的“學─驗─思”是淺薄的，形成不了理論，因而難以發(fā)揚光大。黃帝時期發(fā)明文字之后的中國，一向也注重天文歷法、注重實驗（特別在醫(yī)藥領域）、注重學理（例如發(fā)展出《易經》、陰陽五行說等等），何以到了十七世紀之后中國科學大幅落后于西方？這是許多學者探討的重大歷史問題。

對這一問題，愛因斯坦晚年有另一段話很有啟發(fā)：“西方科學的發(fā)展是基于兩大成就之上;希臘哲人（歐幾里得形學里）形式演理體系的發(fā)明，與系統(tǒng)實驗可找出因果關系的發(fā)現(xiàn)（文藝復興時代）。”〔15〕換言之，中國古人雖注重天文學也重視理論，卻缺乏嚴格的演理體系，只研究“數(shù)算”而沒發(fā)展出一套“形算”。又，中國古人雖也重視觀察實驗，但沒發(fā)展出“有系統(tǒng)的”實驗方法。至于并重算學理論與實驗，是十七世紀西人伽利略與牛頓的重大貢獻，在此不贅。

我們發(fā)展中華文化，除應保守舊文化里的精華，也要就關鍵處汲取西方文化精華。前述“形算”的演理體系及系統(tǒng)實驗方法當是現(xiàn)代“學─驗─思”教育的要點。

然而在另一方面，大家也看得很清楚，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到今天，“科技化”、“都市化”與“長壽化”已使能源、水源及各種天然資源的需求大增，于是氣候劇烈變遷，人類生活環(huán)境急遽破壞。近年的“網絡化”更使人與人間的關系疏離，思慮庸俗化，工作與游戲虛擬化。我們在省視現(xiàn)代文明危機的同時，一方面當期以更高明的“學─驗─思”尋求解難之道，另方面也不妨從古代文化蒸餾出智慧。

炎帝神農使我們想起中國一向“以農立國”的本質。當“都市化”的浪潮洶涌逼人之時，吾人是否應當力挽狂瀾，深思未來應如何為中國的廣大農村重建“現(xiàn)代后”的文明，期作為人們安身立命的根基。又，當“偏重器官”的“西方醫(yī)學”步入歧途與窮途之時，我們也必須深思，將來應如何發(fā)展“注重整體”的現(xiàn)代“中華醫(yī)學”。

（本文系作者在“炎帝情，中國夢——海峽兩岸炎帝神農文化名家論壇”之演講詞）

注釋：

〔1〕《管子·形勢解》：“神農教耕生谷，以致民利?！蓖瑫遁p重戌》：“神農作，樹五谷淇山之陽，九州之民乃知谷食，而天下化之。”《淮南子·修務訓》：“于是神農始教民播種五谷，相土地宜，燥濕肥磽高下?！?/p>

〔2〕《左傳》：“炎帝為火師，姜姓其后也。”

〔3〕《易·系辭下傳》：“庖犧氏沒，神農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論衡·感虛》：“神農之揉木為耒，教民耕耨，民始食谷?！薄栋谆⑼āぬ枴罚骸坝谑巧褶r因天之時，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農耕，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薄锻ㄨb前編》：“炎帝因天時地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p>

〔4〕《史記·三皇本紀》：“神農……始嘗百草，始有醫(yī)藥?！薄妒辣尽ぷ鳌罚骸吧褶r和藥濟人?！?/p>

〔5〕《逸周書》：“神農之時，……作陶冶斤斧。”《齊民要求》卷引《逸周書》：“神農逐耕而種之，作陶冶斤斧。”

〔6〕《莊子·盜跖》：“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相害之心?！薄秴问洗呵铩罚骸吧褶r教曰：‘士有當年不耕者，則天下或受其饑矣;女有當年不織者，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親耕，妻自織，以天下為先，其導民也?！?/p>

〔7〕《史記·三皇本紀》：“炎帝神農氏……教人日中為市，交易而退?！薄兑住は缔o下》：“神農氏作……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笨追f達《正義》：“日中為市，聚合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象物噬嚙乃得通也?！?/p>

〔8〕《帝王世紀》：“自天地設辟，未有以界之制。三皇尚矣。諸子稱：‘神農之有天下，地東西九十萬里，南北八十五萬里?！?/p>

〔9〕所謂八節(jié)，指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是陽歷的重要日子?！吨荀滤憬洝は露罚骸胺矠榘斯?jié)二十四氣。注：二至者，寒暑之極;二分者，陰陽之和;四立者，生長收藏之始;是為八節(jié)?！?/p>

〔10〕《通鑒前編》：炎帝神農“因火德王，故以火紀，官為火師。春官為大火，夏官為鶉火，秋官為西火，冬官為北火，中官為中火?！?/p>

〔11〕《世本·作》：“神農作琴?！被缸T《新論》：神農氏“始削桐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p>

〔12〕見《司馬溫公集·乞經筵訪問上殿札子》，這句話將“發(fā)明”與“學問”連起來，甚有深意。

〔13〕孫文：《三民主義·民權主義·第五講》，1924。

〔14〕A.Einstein and L.Infeld： The Evolution of Physics 1938

〔15〕A.Einstein致J.E.Switzer函，1953年4月23日？見Science since Babylon，by D.J.de Price.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