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
他,92歲,鐵骨錚錚。
他,30年反腐舉報,不懼官威。
他,“公車上書”,為民請愿。
他,公開致信王岐山,終將白恩培拉下馬。
2014年8月29日,中央紀委監察部網站晚間發布消息,十二屆全國人大環境與資源保護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白恩培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組織調查。
白恩培的落馬,讓身處西南邊陲昆明的92歲高齡老人楊維駿再度引人注目。
日前,本刊記者專程奔赴云南昆明,“闖”進楊維駿老人的家,完成了一次頗具冒險的采訪。
反腐代價太大了
我舉報的大多是副廳級以上官員,不管他們官有多大,但我只向真理低頭。
9月25日一早,記者來到楊維駿老人居住的昆明市金牛小區。這里是云南黨政干部居住區,小區大門由保安和武警值守。據說大門內的一區住著處級以下的干部,二區則住著省級以上的領導,二區內的門房是由武警值守。
記者抵達昆明時,當地媒體朋友就告誡說,最近采訪楊維駿老人的記者很多,老人已閉門謝客,估計采訪有難度。記者考慮如果預約可能被拒絕,不如直接上門撞一撞運氣。
或許是記者看起來比較像好人,走進小區后,保安武警兩道值守均未盤問,便予以放行。當記者徑直來到楊維駿家門口按響門鈴,出門迎客的老人反倒吃了一驚。
“你是怎么進來的?武警沒擋你嗎?”楊維駿老人隔著門上的玻璃窗說,“為了我的人身安全,請你去外面的登記室登記一下,還望你諒解。”
看得出,老人對門口武警疏于職守有些生氣了。登記室里,老人在電話中,斥責一號崗亭武警不負責任,一邊要求登記人員查看記者的記者證是真是假。值班員也很驚訝,這記者怎么可能未登記就被武警放進去了?!
記者其實非常理解老人的立場。老人后來告訴記者,幾天前也有一名40歲左右的男子敲他家的門,但又說不出為何而來,家里人趕緊打電話通知值班武警將其帶離。這幾年,老人因不斷舉報地方各級官員的違法行為,不止一次受到恐嚇。“近一兩年,我多次被不明來歷的車輛跟蹤尾隨,家里的電話也頻遭竊聽。”老人說。
反腐舉報30年,楊維駿承認他得罪了不少人,而且基本上都是廳級以上的“當權派”。他說,許多年前,原本可以做下去的全國人大代表,由于自己當時向中央舉報了一名高官,致使僅做了一屆(第六屆)的人大代表就被擼了。這還不算,緊接著原本可以再干一屆的省政協副主席也被迫于1993年提前退了下來。
楊維駿出生于1922年,是土生土長的昆明人,解放前畢業于云南大學政治系,并加入中國民主同盟。建國后,歷任民盟云南省委秘書長、副主任委員和中央委員,云南省第五、六屆政協副主席,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
從一定程度上說,楊維駿更像是一名學者,對中國古代史和近現代史均頗有研究,著有《對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的商榷》《杜文秀的晚節》《中國近現代史上幾次偉大的反封建浪潮》等文章。文人的耿直品性,使他與官場上的某些“潛規則”格格不入。1993年春,他寫了一首自勉詩,并讓兄長楊維騫代筆書寫成條幅掛在墻上,詩曰:“政壇千古幻風云,多少丹心照萬民;今為正綱違顯貴,甘遭坎坷不甘馴。”
其實,在任期間,楊維駿就是不大受領導歡迎的人。“我當時作為政協副主席,有權監督黨政領導的違法亂紀行為。一些新上任的官員起初都會登門來聽取意見,但等我對他們提出種種意見,自然會說到痛處,忠言逆耳么,他們就開始逐漸討厭我了,有的甚至把我告到了紀委,說我干擾黨委和政府的工作。可笑得很,把我告到紀委?我又不是中共黨員!”
雖然不受領導待見,但楊維駿依然我行我素,依然提意見,依然反映問題。“我舉報的大多是副廳級以上官員,不管他們官有多大,但我只向真理低頭。”他說。
問題解決不了,他就舉報,舉報后,領導更不高興。有時,他的人身安全甚至受到威脅,而這正是他的老伴王婉琪女士最為擔心的事情。
“這些年,我一直跟著他擔驚受怕。自從2009年他舉報蘭坪鉛鋅礦后,我就沒過過一天安穩的日子。有人揚言要讓他‘永遠閉嘴,外出不時有莫名其妙的車輛跟著我們,房間周圍也時常有人拿著攝像機、照相機偷拍,就連電話都有人監聽。”王婉琪女士心有余悸地對記者說,“哎,你說這日子能過的舒心嗎?在北京工作的女兒總勸我,讓我別管他了,說這是他的信仰。可他單槍匹馬的,要槍沒槍,要炮沒炮,權在人家手里,不是打打官腔,就是官官相護,靠信仰管用嗎?”
王婉琪女士告訴記者,老伴反腐30年,舉報這個,舉報那個,并沒有告倒幾個人。“要不是這一屆習近平立志反腐,他這些年的努力一點作用也不會有,只會讓我們自己的日子過得恓恓惶惶,膽戰心驚。”
楊維駿聽著老伴的話,長時間沉默著,側過臉,呆呆地望著窗外,一言不發。
蹊蹺的醫療事故
我把他軟禁在家快半年了,就這還是三天兩頭有人來向他申述、遞材料。什么時候才能讓我省心啊!
采訪中,王婉琪女士還向記者講述了半年前發生在她身上的一件蹊蹺事兒。
今年3月,王婉琪女士去昆明市第一人民醫院—金牛小區門診部就醫(專為小區各級領導干部設置的服務診所),一位40歲左右的趙姓護士為其吸氧。氧氣管插入鼻腔后不久,王女士感覺心跳加速,所吸的氧氣有股異樣的味道。“氧氣無色無味,平日常吸氧,今天怎么與平日的味道不同呢?”王女士向趙姓護士反映,得到的答復是,可能是新氧氣管的塑膠味道。又吸了一會兒,王女士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心慌頭暈惡心,鼻涕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在王女士的敦促下,趙姓護士為其更換了一根氧氣管。然而狀況卻沒有得到絲毫的改善。“趙護士堅持認定是氧氣管的事。無奈,我就讓司機和家里的阿姨去取家里的那條氧氣管。”王婉琪女士說。
阿姨回到家里說明情況,此時楊維駿正在接受一家外省媒體的采訪。“拿了氧氣管,那名記者說要陪我一起去醫院,我們就一起前往門診部。”楊維駿接過老伴的話,繼續對記者說,“到了診所換上家里的氧氣管,不一會兒她的鼻涕眼淚又流出來了,我就納悶,怎么會這樣呢?”
接下來發生的事兒,令人震驚。
“或許是我這人比較敏感,想來想去我注意到床邊的那個氧氣瓶和家里的不一樣,家里是藍色的瓶身,診所里怎么是灰色的?我轉到瓶身一側一看,嚇了一跳,上面明明白白寫著‘二氧化碳的字樣。”
雖說“醫療事故”已經過去了半年,但楊維駿至今認為這是一個陰謀。“我常年反腐舉報,那些人一直把我視為眼中釘。他們本來可能是想整我的,陰差陽錯整到了我老伴的頭上。”楊維駿說。
事故發生后,楊維駿第一時間向醫院的常務副院長提出質詢,希望院方能嚴查此事,但半年過去了,院方至今未對他作出任何答復。“作為一名40歲的老護士,難道連氧氣瓶和二氧化碳瓶都分辨不清嗎?我不信。”說這番話時,楊維駿的雙手不停地在顫抖。
資料顯示,醫用二氧化碳一般應用于醫院的皮膚科、生殖科和遺傳學研究領域,吸入過多會產生頭痛、惡心、心跳加速等現象,過度吸入或可導致嚴重缺氧,造成永久性腦損傷、昏迷、甚至死亡。
王婉琪女士告訴記者,自那次蹊蹺的醫療事故發生后,她已不準老伴出門。“我把他軟禁在家里已經快半年了,就這還是三天兩頭有人來向他申述、遞材料。哎,他什么時候才能讓我省心啊!”
說話間,接待登記處通知又有三名村民來找楊維駿向他遞交舉報材料。雖說王女士對老伴頗有微詞,但看著老伴踢踏著碎步迎出門外時,她還是緊隨著跟了出去,以防不測。
楊維駿膝下一兒一女。據楊維駿說,其女楊多奇曾經是云南與刀美蓮、楊麗萍齊名的舞蹈家,目前工作生活在北京,現在是國內著名的育兒專家;兒子楊屹斌早年定居美國,半年前的醫療事故發生后,出于對年邁父母安危的考量,以及體恤妹妹現時事業的忙碌,便獨自回到昆明照顧著兩位老人。
8月29日,白恩培的落馬;10天后的9月11日,昆明市第一人民醫院院長王天朝被查。坊間傳聞,王天朝被查或與白恩培案有關聯,這讓楊維駿看到了希望,他說:“這下老伴的醫療事故或許能查個水落石出了。”
為啥舉報白恩培
政府給我配的車,那是人民給我的待遇,我會用他來做更多有益于人民的事。
楊維駿告訴記者,他幾年前舉報白恩培,絕不存在任何個人恩怨。“作為退下來的老干部,我和一些專家只是對他在昆明大搞“一湖四片”規劃,以及在呈貢造城持有不同的意見。”
據楊維駿介紹,白恩培在云南時提出“快速發展是第一要務,要先于一切,高于一切,重于一切”,他認為這與中央精神是背離的。
“錯誤的政策方針比貪腐更可怕,白恩培當年搞‘大云南、‘大昆明,毀鄉造城,一時間全省許多地區紛紛效仿,出現‘大紅河、‘大大理、‘大曲靖建設浪潮,農民失去了耕地,到手的僅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補償。”楊維駿通過調查發現,澳門開賭場的老板知道農民們手里有了些錢,便來山上搞起了臨時賭場,許多人的補償款很快就被吸走了。“過去農民有地有房還能勉強度日,現在房被拆了,錢也沒了,一下子變成了赤貧,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
由于對白恩培執政時的一些做法持反對意見,楊維駿被視作不受歡迎的“刺兒頭”。比如,他反對當時省委省政府舉行的聯席辦公會議,認為這違背了黨政分開的原則;他也對白恩培通過聯席辦公會議決定呈貢城市改造的做法提出了批評。楊維駿說,他這樣做,更讓白恩培對他惟恐避之不及,“后來再召開老干部座談會,他們便將黨內黨外人士分開,這樣我作為無黨派老干部便失去了參政議政的權利。”
但楊維駿并沒有停止行動。
2010年12月,昆明市西山區福海社區征地事件轟動全國,也將楊維駿老人推到了風口浪尖。時年89歲高齡的楊維駿,坐著政府給他配用的一輛奧迪A6開道,引領著12名失地農民駕乘的兩部面包車,一路開進云南省政協和國土資源廳遞交上訪材料,被媒體稱為“公車上書”。
“政協有權監督政府。我不帶路,農民怎么能進得了大門?”楊維駿說。
事后,省政協老干部處的一位處級干部曾登門指責楊維駿,有什么權利坐著公車帶農民上訪?楊維駿毫不懼怕地回答:“哪條規定不允許我這么做?政府給我配的車,那是人民給我的待遇,我會用他來做更多有益于人民的事兒。”
2011年8月,白恩培調離云南,上任全國人大環境與資源保護委員會副主任委員。
去年8月和今年8月,楊維駿通過網絡兩次舉報云南省多起賤賣礦產案,其中就有他一直質疑的白恩培參與賤賣的蘭坪縣鉛鋅礦案。楊維駿在舉報信中說:價值5000億元的蘭坪鉛鋅礦,讓四川私人老板劉氏(即劉漢,因涉黑犯罪已被湖北省高級法院判處死刑,尚待最高法院死刑核準)以10億元就控股了60%。其貓膩不可謂不大。
2014年8月29日,白恩培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調查。
記者向楊維駿老人求證,是不是他的多次舉報,導致了白恩培的落馬?老人坦言:“舉報信或許會起些作用,但要說是我的一己之力扳倒了他,似乎有些夸張了。”
為民請愿有何罪
為民請愿何罪之有?惟有占著官位不為民辦事,那才是對人民的犯罪!
今年8月3日,楊維駿通過《財經》雜志記者譚翊飛的博客,公布了致中紀委書記王岐山的一封公開信。公開信公布后,云南省政協以及省委辦公廳的幾位領導登門責問他:你為什么要把已經解決的問題再度“曬”到網上?
楊維駿反問他們:既然問題都解決了,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群眾繼續申訴?而有關部門領導為什么始終不敢出來傾聽群眾的意見?
楊維駿向記者講了呈貢新區建設的例子。
10年前,在白恩培當政期間,昆明呈貢新區建設方案全面實施,當時準備把昆明市政府機關和大學都遷過去。但楊維駿等少數幾個人竭力反對,他們認為在呈貢新區辦公,但絕大部分公務員仍會選擇住在主城區,這樣勢必造成新的交通擁堵和資源浪費。但是,他們遞交的書面材料,一直沒有音信,而呈貢新區建設卻一直沒有停止。現如今,原本設計容納95萬人的呈貢新區,人氣寡淡,猶如又一個“康巴什”。
2010年,楊維駿讓女兒幫他開通了新浪博客,此后,老人每天艱難地抖動著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出近百篇博文。記者瀏覽發現,這些博文中半數以上是他自己的或幫他人書寫的申述和舉報材料。老人說,我不是單純反腐,而是在找問題,以期提出解決的辦法。
但自打“公車上書”之后,楊維駿用車就不再那么方便了,這一點,他在寫給王岐山的公開信中也有所反映:“此后至今,我要用車,必須說明用途,是生活用車才派給,我去見中央派來的督導組,也是由民盟派車。我這個大半生跟著黨走,全心全意為黨為民為國效力年逾九旬的老人,今天堅持反腐,卻遭到如此防范,豈非怪事!”
在最為艱辛的近兩年,楊維駿一直以90歲生日時寫就的“九旬抒懷”激勵著自己:世路艱辛荊棘阻,甘當除棘一愚公。
“只要我還活著,我想我會繼續做下去,為民請愿何罪之有?只有占著官位不為民辦事,那才是對人民的犯罪!”
楊維駿告訴本刊記者,目前他正在加緊撰寫自傳,冀望有生之年可以面世,書名暫定為《一生荊棘志不衰》。
就在楊維駿接受本刊記者采訪剛過去20天,10月14日,昆明市晉寧縣晉城鎮發生一起群體性突發事件,當地泛亞工業品商貿物流中心項目建設方人員與富有村部分村民因矛盾糾紛引發暴力違法犯罪行為,共造成8人死亡,18人受傷。對此事件,楊維駿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他不感到意外。
從2012年起,楊維駿就關注晉寧基本農田被占事件,曾多次幫助村民維權。“晉寧縣土地肥沃,大部分是基本農田,當地村民靠種植大棚蔬菜為生,人均年收入在3萬元左右。但前幾年,政府大力推行大城市化,地方政府強占基本農田的情況時有發生,晉寧縣農民土地被征較為典型。”
楊維駿認為,在這件事情上,政府應查清真相,客觀公正,要聽取沖突雙方的意見,不偏袒任何一方。但現有的情況說明把責任基本都推脫到村民身上,是不能讓公眾滿意的。
“從根本上來講,要遵守國土資源法,停止強征農民的農田,已經征用的農田,條件允許的要恢復原貌,歸還給農民;不可恢復的,要合理補償農民。”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