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文學期刊《奔流》2014年第1期(復刊號·總第233期)上刊有廖華歌的一篇題名為《時間的重量》的散文。乍一看,覺得題目有點新鮮,遂細讀之。讀后第一感想:人與人之間應該保持一定的距離,用美學話語來說就是“距離產生美”。
但是,當我再次細讀時,卻發現問題不是那么簡單。這篇小說化的散文傳遞給讀者的內涵比較豐富。如果把一個陳述句展開,就是說作者的老師來看她,本該高興、激動、感動的她卻從直面老師的那一刻起,自心底生發出一種不歡迎的態度。個中原由是記憶中老師的美好形象已轟然倒塌,“歲月并未因你太優秀而格外惠顧,你已老去許多,雖然身材還保持得相當不錯,但額頭上縱橫的皺紋終難掩時光的腳步,還有左邊那顆牙,黑黃得也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作者對老師的記憶因時間之故,現在與過去產生了嚴重的錯位。看來時間的確是有重量的,如文中所述:“二十五年,國家和我們個人都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你我都已不再是當初的那個自己了。光陰的流程中,在這一階段很重要的人和事兒,在下一階段已無足輕重……”
時間改變了容顏,沖淡了情感。如果順著作者思路往下走,下一步就應該會說人與人之間無真情可言。可是,文本的情感流變后來有了一個突轉。老師走了之后,“我就病了,恍恍惚惚中什么也不能想,但我還是整夜整夜無法入眠,我知道這是因為我還不能徹底放下,我為對你的不善待而歉疚……”從這段富含懺悔的文字中,讀者可以窺見作者對老師仍存有那么一段情愫記憶,即使時光流轉25年,今昔依舊不能釋懷,于是堅信人間真情依然在。
開篇伊始,作者為何反感老師呢?竊以為,“禍”起細節。“秋風吹徹的下午,我正在機關大門口等一位要約見的人,突然一輛外地車牌號的黑色轎車直直朝我面前駛來。真該死……”“你找誰?我有些慍怒,省去了‘請問二字,哪有這樣不禮貌的人呢,把車直開到人家跟前才停下來,再說了……”哦!原來如此。正是由于老師司機的魯莽,“我”對老師的感覺才如此陌生,也就是俗話所說的“討厭和尚恨及袈裟”。如果司機不是把“轎車直直朝我面前駛來”,也許“我”心情好點。或許真相是這樣的,老師對其司機說:“徑直把車開到她的面前去,那個在大門口站著的人就是我要見的。”人性的隔膜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我”并沒有做好迎接老師的心理準備,“此前一點預感也不曾有”就是明證,足見“我”與老師并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若有的話,那也只是老師一廂情愿罷了,如“見我一臉茫然,你便很失望地搖頭嘆息道:真是的,真是的,你竟沒有認出是我,哎呀,哎呀,糟糕透了,怎么能會是這樣呢……”隔閡就這樣產生了,“我沒說實話,邊虛讓著你邊強調自己很忙沒功夫閑聊,內心里希望著你不再到辦公室去,就此作別更干脆。”
“我”記憶中的老師學識淵博、儀表瀟灑、英氣逼人,“說到底,不過是敬慕、是異性之間的相互吸引罷了。”成篇、成文的當下,“我”再次與老師相見,卻對老師冷漠得無以復加。原因何在?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時,正如司機突兀地將車停在“我”眼前一樣,海明威的《一個燈光明亮的地方》突地給出了答案。如今品讀廖華歌的美文《時間的重量》,倒是發現她和前者有相似之處:前者中只有三個人,一個體面的老人,一個年長的侍者,還有一個年輕的侍者。這三個人隱喻人生老、中、青三個階段。人在青春期激情四射,隨著時光流逝,歲月老去,激情不再。兩位侍者將老人請出酒店之后,年輕的侍者趕忙回家,老婆還在等著他呢;理解老人苦衷的那位年長的侍者在打烊后,也像老人一樣找酒店喝酒……25年后,作者對老師的那份情感不再濃烈實屬正常。無怪乎作者說:“既然大家都老了,就要有曠達淡靜的心態和風度”;“那就,就相忘于江湖吧,忘,是為了更為徹底的銘記啊,不知你可否也這樣想?但我還是強烈地感覺到了空,工作、身體、靈魂、心,很空很空……”
綜上所述,作者一方面努力打開記憶,讓曾經的真實作為散文的骨肉;另一方面又消弭記憶,寄希望“相忘于江湖”,消弭與記憶相互較量,此生彼長,矛盾復雜的情感糾結不時飄忽在字里行間,讓文本增色不少。
此外,“我這才想起是你,并喊了聲老師,目光迅速地走過整個的你”中的“走”字足以讓在下對此文刻骨銘心。“走”比其他字詞好,前者有踩壓之意,有對老師不恭之嫌,自然而然地與后面情感因素熔為一體,強化了文本的“整一性”。要言之,此處陌生化,我喜歡!
張友文,評論家,現居湖北武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