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人性神廟的供奉者

李麗

內容摘要：沈從文窮其一生執著追求自由，關注人性，他力圖通過對人性善的贊揚和對人性扭曲失落的憂慮來喚醒人們內心的仁愛，用愛黏合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從而建造一個“自然、健康、不悖于人性”的理想國，做一個“人性神廟”的供奉者，觸及了20世紀中國文學改造國民性的基本命題。

關鍵詞：沈從文 人性神廟 贊美 憂慮

沈從文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他以“人性的治療師”自居，用他的作品贊揚著人性的純真善良，憂慮著人性的扭曲和本真的丟失，鞭撻著人性的丑陋。他一生執念于對人性的表現和追求，力圖建造一個“自然、健康、不悖于人性”的桃花源。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沈從文有這樣的觀念，并執著一生努力實踐，去建造自己的理想國的呢？他又是如何在作品中去表現對人性的贊美和憂患的呢？讓我們一起循著沈從文的人生軌跡和他的作品去一探究竟。

一.風風雨雨是人生

沈從文，原名沈岳煥，1902年出生于湖南鳳凰。他的家鄉位于湘、川、黔三省交界處，是苗、侗、土家等少數民族聚集的地方。沈從文的身上流淌著漢、苗、土家各族的血液。幼年的沈從文不滿于私塾教育“小課堂”的拘束，時常逃課外出，徜徉在自然的“大課堂”里汲取營養，讀人生的“大書”。他在田野山間、渡口、河街廣泛領略了自然的美好和自由的舒暢，了解了湘西世界生活的艱辛、人情的淳樸、人性的良善與丑惡，這對他以后的創作打下了基礎。他的家鄉自古就有“屯田養勇”的制度，他的家族也是個行伍世家。1917年14歲的沈從文“即按當地風俗進入地方行伍，先后當過衛兵、班長、司書、文件收發員、書記，看慣了湘兵的雄武，以及各種迫害和殺戮的黑暗。”現實的殘酷使他頗為厭倦，想要逃離，并且更加喚起他對自幼建造的“內在世界”的自覺。在他的心中，這個“內在世界”是一個追求和平、仁愛，充滿詩情畫意的世界。為了追尋這樣的世界，1922年20歲的沈從文離開軍營，只身北上，來到北京求學，希望在從文的道路上來拯救內心的自由。在北京一無依傍的沈從文生活充滿了艱辛和坎坷：他曾躋身社會底層艱難跋涉，也曾寄人籬下飽受屈辱;他曾見過下層人身上流露的人性的溫暖，也曾見過上流社會人性的扭曲與齷蹉。這一切所見所感，都不自覺地開始流向他的筆端。在他的筆下，陳述著青春的躁動，呼喚著靈魂的自由，表達著對都市病態生活的憂慮與憤懣，寄寓著對湘西故鄉的夢想與眷戀。凡此種種，歸根結底，是他對人性的關照。這是他文學的主題，也是他確立的一生的奮斗的目標。1925年，在經歷了大量投稿被拒的磨難之后，他的作品開始得以發表，《晨報副刊》、《小說月報》等多家刊物開始大量刊載他的作品，沈從文的創作從此一發不可收，逐步登上創作的頂峰，成為了現代文壇上少有的多產作家之一，成為了京派小說的代表作家，成為了獨具特色的文體家，成為了一代文學大師。盡管后來沈從文因過分追求文學的自由，拒絕政治對文學的干預，一度受到誤解和歧視，輟筆文壇，經歷著命運的風雨沉浮。但他一生對人性的關懷，對仁愛的追求，對現代文學的貢獻，都不能不使我們對他發出由衷的敬仰。基于這樣的人生經歷，沈從文在他的作品中確立了他表現人性的主旨，也就不難理解了。

二.五光十色顯人性

縱觀沈從文的小說作品，貫穿始終的主題就是對人性的執意追求。他的筆觸伸展到湘西山鄉苗嶺和村鎮城市的各個角落，在他的筆端，農民、水手、士兵、軍官、妓女、土匪、城市貧民、官僚、政客、作家、教授等等，各行各業，三教九流，應有盡有。沈從文在這些人物及其言行中，發現了人性的美與丑，發現了人性怎樣被扼殺，被扭曲。對人性真善美的愛與贊揚，對人性假惡丑的恨與揭露，都是他在作品中表現的內容。他力圖通過對人性本真的張揚，對人性失落的拯救，來參與現代文學對社會人生的改良。

1.鄉情故土人性美

在沈從文的作品中首先是對故鄉湘西人性美和人情美的熱情贊揚。湘西故鄉是沈從文魂牽夢縈，難割難舍的地方。當年他為追求自由人生，離鄉背井生活多年，經歷了太多人世的沉浮變幻。城市的喧囂浮躁讓他更加懷念故土幽靜美好。在作品中他總是大力贊揚故鄉人性的美好，表達對鄉情故土的深深眷戀。在《湘西散記》、《湘西》等作品中都著力描寫湘西故鄉山清水秀、純凈明麗的自然之美，他筆下的一個個故事都發生在充滿詩情畫意的自然風光背景之下。正是這好山好水才浸潤著湘西淳厚的民風，養成湘西人純真的人性。在這里，人們重義輕利，樂于助人，不論是農民、商販、士兵、妓女都是善良淳樸的。比如《邊城》中的翠翠，如山澗里清澈的小溪般純凈天真，溫柔善良。面對愛情，她順乎自然，不怨不爭，貞靜自守，把燃起的愛情火苗深埋在心底，等待心上人的歸來。面對災難和逆境，坦然領受，哀傷中充盈著堅韌;翠翠的雙親對愛情忠貞執著，雙雙殉情而死;外祖父俠骨柔腸，50年不分晴雨必守船中，為了翠翠的婚事更是操碎了心;天保儺送兄弟誠實熱情，相互成全，毫無怨恨嫉妒之心;其他如相鄰、過渡人、賣肉人、妓女等都是純樸善良，重義輕利，視金錢如糞土。《牛》中的大牛伯勤勞善良，因為耕田時不小心傷了相依為命的牛，內心充滿自責，心痛不已，多方求醫，為其醫治。《會明》中的軍人會明，參軍多年一直未被提升，一直做著職位最低的伙夫，他“天真如小狗，忠厚馴良如母牛”，被人們當做“呆子”般戲弄，而這種“呆”，恰好是他人性善良的美德。《蕭蕭》中的童養媳蕭蕭雖然在懵懂之下偷嘗禁果，懷了孩子，犯了大忌。但隨著新的生命呱呱墜地，夫家也沒有對她過分苛責，反而接納了她和孩子，待他們如家人……沈從文總是以詩化的筆調，以溫和的心境，盡量看取故鄉人性的真與善，表現故鄉山美水美人更美的人性美好。

2.真性情即真人性

沈從文認為，“自然、健康、不悖于人性”，才是理想的人生形式，人的個性和欲望都應該任其自然發展，無需壓抑。所以在他的筆下不論是對生存的需求還是對情欲的需求，都可以赤裸裸表現出來，都是自然的、正常的、健康的，不需要刻意掩飾，而需要熱情贊美。《柏子》里的柏子是個常年漂在水上的水手，生活艱辛又清苦。作為一個健康的成年男性，他有著正常的生理需求，但常年漂泊的生活又無法讓他娶妻生子，于是他只有到河街的妓院里去解決。他會把半年漂在河上攢下的錢全部用在相好的妓女身上，痛痛快快地發泄他所有的欲望。他的發泄粗放自然、酣暢淋漓，沒有絲毫的扭捏做作、道貌岸然。這是他人性的抒發，是一種原始性的粗獷的愛，不存在道德的評判。滿意而歸的柏子，有了接下來半年或一年漂泊生活的動力。而之后，他又會再一次來找這個相好的人，再一次傾其所有。在這里，柏子和妓女都顯得那么自然、真實。一個為著情欲，一個為著生存，在他們之間感受不到玩弄、侮辱，而會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真實情感，一種湘西人單純、率真、質樸的人性美。另外在《雨后》、《采蕨》、《龍珠》等作品中作者寫的都是在湘西大自然陽光雨露沐浴下健康成長的少男少女之間發生的靈與肉的相互追求。他們對愛，對情欲的追求沒有任何的掩飾和做作，跟金錢無關，跟利益無關，都是發自內心，率性而為。沈從文用細致入微的妙筆將他們的情欲寫得既淋漓暢快又有節制、適可而止，讓我們更多的感受到的是他們單純、真誠、熱烈、粗獷的性格;他們對待愛情熱情、勇敢和誠實的態度;感受到他們表現出的人性美和人情美。endprint

3.人性扭曲的深沉憤懣

沈從文以都市生活為題材的作品，大部分描寫的是達官貴人、教授學者們人性的壓抑、扭曲和失落。在他的筆下，城市是一個伴隨著物質文明而精神文明墮落比其他地方更快的地方。這里充斥著物欲橫流、爾虞我詐、投機取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一切都以金錢為依托。在這種壓力之下，人們變得本性迷失、道德淪喪、人性扭曲。而對于這種壓抑和扭曲，沈從文是深深憂慮和憤懣的。他在《紳士的太太》一文開頭寫道：“我不是寫幾個可以用你們石頭打他的婦人，我是為你們高等人造一面鏡子”。這可以說是沈從文都市小說的一個總序言。在這類小說中，他以“自然人性”的眼光，觀看上流社會道德淪喪的種種丑行：紳士偷情、太太通奸、少爺亂倫……物欲橫流的社會中，所謂高等人精神空虛，道德淪喪，人性扭曲，成為衣冠禽獸。《八駿圖》中所寫的知識分子名為“八駿”，實際上大多數是懶惰、拘謹、小氣、病態的：他們或家中擺滿藥瓶;或拾起女人踩過的貝殼意淫;或信奉所謂的“精神戀愛”，與妻子同住卻不同床，但是面對著希臘愛神像，卻“好像想從那大理石酮體上凹下處凸起處尋覓些什么”;或只想玩弄女性，卻不想用家庭的形式為她們負責等等，可見他們受現代文明的壓抑，生命活力退化，表面上道貌岸然，內心深處卻齷蹉不堪。還有《微波》中的其生，面對著美好春色，勾起了他內心情欲的沖動。面對著新結識的風韻猶存的老板娘，雖然雙方互有好感，但他卻沒有勇氣跨出一步，本能的欲望始終被各種道德倫理所壓抑，成為他內心蕩起的一點“微波”;《公寓中》、《重君》中的主人公也都是些只耽于色情幻想，而真正面對異性時又畏葸不前的軟弱的人。這些人物的表現都是自然人性的嚴重失落和畸形扭曲，沈從文對此持著批判和諷刺的態度，希望借著對這些丑行的揭露，達到“人性治療”的目的。

同時，在一些鄉村題材的作品，作者也意識到了封建自然經濟體制下的農村的自然人性也開始受到所謂的“都市物質文明”的 侵蝕，赤裸裸的金錢觀念，改變著農民的質樸和純真。作者把這些改變與湘西原有的保守野蠻的陋習，如婦女通奸后被沉塘、遠賣;湘西匪患橫行、殺人如草芥的殘酷;人們圍觀殺人時的興奮刺激、冷漠麻木等都列入了批判的對象。

總之，沈從文一生追求自由，執著人性，向往著用愛來黏合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他調動一切手段，在作品中刻意描繪出一種理想的人生形式，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天人合一的桃花源境界。這是他人生的理想，是他頂禮膜拜、傾情供奉的人性神廟，也是他感嘆人性的違反自然和人的本質失落，企圖用原始的人性美、人情美來改造社會，恢復民族性格，探求民族品德的消失和重建的一種表現。在二十世紀初，“思想啟蒙”、“文藝救國”的大氛圍里，它觸及了20世紀中國文學改造國民性的基本命題，無疑是富有積極意義的。

參考文獻

1.沈從文.從文自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

2.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N].國聞周報，1936（13）.

3.吳立昌.人性的治療者——沈從文[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

4.沈從文.沈從文作品精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

（作者單位：武漢城市職業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