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作人
擰緊的螺絲 繃緊的神經——觀布里頓歌劇《螺絲在擰緊》有感
景作人
2015年8月17、19、21日,由北京新蟬戲劇藝術中心出品的布里頓歌劇《螺絲在擰緊》,在中華世紀壇劇院演出了三場。該劇是布里頓歌劇創作中室內樂歌劇的代表作,亦是“心理”歌劇的典型作品。此劇是在中國大陸的首演,因而頗受人們關注,著名指揮大師湯沐海的執棒以及著名導演易立明的執導,為首演增添了一種神秘、企盼、期待的氣氛。
北京新蟬戲劇藝術中心多年來致力于新戲劇劇目的開發,對于實驗性歌劇、“先鋒性”歌劇有著不遺余力的推介,做出了突出成績。此次《螺絲在擰緊》的排演,中心藝術總監兼導演易立明,作曲家兼副導演郝維亞做出了很大努力。他們獨辟新徑,大膽嘗試,表現出極大的勇氣和信心,是富有遠見的優秀藝術家和優秀藝術管理者。
《螺絲在擰緊》(一譯《旋螺絲》)是布里頓根據美國作家詹姆斯的同名小說改編創作的(劇本作者:Myfanwy Piper),1954年首演于威尼斯。歌劇的情節看似平淡,但卻帶有“恐懼”般的心理特征。
歌劇講述了家庭女教師受人之托去往鄉下教育兩個孩子:姐姐弗洛拉和弟弟邁爾斯。在女管家格羅斯太太和孩子們的熱情歡迎下,女教師逐漸放棄了緊張而適應了那里的鄉村生活。但這個看似平靜的家庭卻暗藏懸疑,前女教師潔塞爾和前男仆彼得 · 昆特離奇死亡,他們的幽靈不斷地糾纏著兩個孩子。盡管女教師奮力保護孩子們不受損害,但被纏住靈魂的男孩邁爾斯最后還是死在了她的懷中。
這是一部玄妙、緊張、刺激的歌劇,香港樂評家史君良將其稱為“詭異的幽靈歌劇”,非常恰當。的確,《螺絲在擰緊》從始至終似有一種幽靈籠罩的感覺,它是一部心理意識上的“恐怖”歌劇,亦是表現微觀領域的“精神性”歌劇。
了解《螺絲在擰緊》,首先要重讀一番英國近代音樂史,了解一下它的作者,英國作曲家本杰明·布里頓。
20世紀的到來給英國現代作曲家提供了更好的條件、環境和機會,使他們得以在這個全新的世紀中展現才能。布里頓就是這個時期誕生的英國著名作曲家。他生于1913年,就學于倫敦皇家音樂學院。在英國現代音樂史上,他是一位劃時代的人物,一位天才的多產作曲家,一位偉大的歌劇大師。

歌劇《螺絲在擰緊》劇照
布里頓的創作體裁廣泛,但他的歌劇創作尤為重要。作為20世紀英國歌劇的代表人物,他一生共創作了16部歌劇(含4部準歌劇“教堂寓言劇”),其中著名的有《保羅·巴揚》《阿爾貝·埃林》《彼得·格雷姆斯》《仲夏夜之夢》《盧克萊修受辱記》《讓我們來演一部歌劇》《螺絲在擰緊》《命終威尼斯》等。他的歌劇創作獨辟蹊徑,情節驚奇神秘、沖突強烈,音樂手法精煉、實用有效,很有代表性,被視為英國現代歌劇的典型代表。
上演于1945年的《彼得·格雷姆斯》是布里頓的代表作,為他贏得了廣泛的聲譽。其后他組織了英國歌劇團(后更名為英國音樂劇場樂團)并舉辦奧爾特伯歌劇節,專門演出自己及其他作曲家的小型歌劇,逐步擴大了在世界歌劇界的影響。
布里頓的歌劇作品形式繁多,既有《彼得·格雷姆斯》那樣的大型歌劇,也有《螺旋在擰緊》這樣的室內歌劇。幾十年中,他在歌劇創作上進行了大量實踐,特別是在室內樂歌劇創作上獨樹一幟,做出了非凡的貢獻。他力求使歌劇小型化,采用微觀性素材,將音樂盡可能濃縮精煉,樂隊也減至室內樂編制。如此一來,他的歌劇就顯得相當實用化,戲劇性發展也顯得較為自然。更為突出的是,他的精煉化追求“顛覆”了很多傳統性歌劇理念,促成了一種新的“心理”歌劇的誕生,《螺絲在擰緊》就是這樣的一部作品。
小說家詹姆斯的《螺絲在擰緊》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鬼魂戲劇,它既有表現社會現象的現實因素,也有揭示人類未知世界的哲學構想。它以現代心理學為基礎,從玄妙詭異的角度出發,揭示了人類精神世界的微妙變化,突出了現實與虛幻之間的反差。劇中女教師、邁爾斯與鬼魂昆特、潔塞爾間的無形“較量”,通過多方面、多層次、多人物的展現,即對事物從不了解到了解、從恐懼到勇敢、從慌亂到鎮定的心理演變過程,反映出一種強烈的人類本能意識,這種本能意識便是現實與幻覺、活人與幽靈間不斷纏繞的精神殊死搏斗。如此突出的心理矛盾和意識表現手法,是20世紀西方現代文學中的一大特點。
布里頓的音樂為詹姆斯的小說做了極好的注解,它像一面鏡子,將文學家想要傳達的精神隱晦地折射出來,取得了比小說更加現實化和形象化的效果。劇中表現常人及正常情感的音樂,往往與表現神秘飄忽的“幽靈”音樂相撞擊,產生出一種有效的音樂意識流。這種意識流帶有自由聯想性,它將人物與情節的深層次內涵“滲透”出來,達到了使人內省的效果。而那些深入心靈深處的微觀感應,則在各種特色的音樂唱段及“離奇”的器樂獨奏中,得到了自然而充分的集中展現。
《螺絲在擰緊》是上世紀前半葉的作品,當時的英國有著戰后留下的種種問題,其藝術創作上的經濟負擔可想而知。布里頓作為英國歌劇藝術的領軍人物,努力開拓英國歌劇的創作新路,以心理描寫和貼合實際的方法,創作出了一系列內容、水平、影響都十分突出的作品。這一方面是布里頓偉大天才的體現,一方面是藝術發展順乎自然的客觀表現。
這是一部帶有音樂結構創意的作品,布里頓首先將兩幕歌劇以音樂的框架牢牢“罩”?。▽舷聝赡坏?6場戲。第一幕:旅途、迎接、來信、塔樓、窗口、課堂、湖邊、深夜。第二幕:對話與對白、鐘聲、潔塞爾小姐、臥室、昆特、鋼琴、弗洛拉、邁爾斯),然后以一個固定的“12音音列”構成核心動機,隨之將音樂像“螺絲”被旋緊一般不斷變奏展開,從而使情節和音樂高度凝聚,戲劇性愈加迸發。
這種音樂與戲劇在融合上的創新,在世界歌劇創作史上實屬首見,它簡化了許多戲劇上的繁文褥節,以音樂的“緊扣”強化戲劇,以主題的變奏顯示變化,以色彩的對比揭示人物,形成了恰似東方戲曲般的簡樸形式,對于歌劇在形式上的室內樂化及音樂上的“心理描寫”,提供了既直接又帶有象征性的簡化平臺。
然而,布里頓的做法絕不是表面上的簡單和容易,也不是將歌劇藝術“流行”化和“通俗”化的表現。他如此巧妙的創作構思,奠基于他天才的寫作能力之上。他的音樂聽起來層次清晰,一段變奏連接一段變奏,其中配合著色彩的變化而“滾動”。但人們仔細聽的話,就能夠發現其中所有的音樂都是符合邏輯的,每個樂句的出現,每個變奏的展開,都有著明確的方向性和必要性。
人們注意到,在音樂創作上,布里頓并沒有“固執”地采用12音體系,沒有摒棄和忽視調性的運用和旋律的作用。他只是將12音列作為手段,構成了帶有陰森感和悲劇性的主題動機,然后以傳統調性及多調性的寫作手法,將戲劇情節和音樂高潮表現殆盡,這就是他天才和高明的一面。
無獨有偶,我看《螺絲在擰緊》時,完全感覺不到布里頓的音樂多么現代和生疏,里面有著太多人們所熟悉的、傳統的美感。僅就唱段而言,無論是女教師、格羅斯還是潔塞爾、昆特,他們的那些近似詠嘆調的唱段都有著威爾第式的痕跡,童聲的獨唱和重唱,亦似有莫扎特歌劇音樂的“影子”,而整部歌劇的聲樂串聯,則完全是瓦格納式的風格。這種將歷代優秀歌劇表現手法融為一體的功力,絕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布里頓的樂隊寫作能力是眾所周知的,在這方面,他的最大特點就是精致、簡樸和多彩。他的管弦樂寫作技巧超強,色彩豐富,效果奇佳。寫出的作品精彩絕倫但又毫無冗余之感。歌劇《螺絲在擰緊》也具有這樣的特色,那就是樂隊部分的精妙寫作。在這個以一個固定動機加15段變奏(外加一個幕間曲)所構成的曲式中,他像玩弄萬花筒般,展示出了千姿百態的效果……一個僅有13人的室內樂隊,在他的筆下竟能夠達到如此豐滿多姿的效果,實在令人驚嘆不已。
在這部歌劇的樂隊部分寫作中,布里頓集中了大量簡潔化的手法,他加強了各種樂器的獨奏部分,使音樂整體上獲得了鮮活自然,色彩繽紛的效果。
當晚的演出使我愕然!湯沐海在狹小的過路區域指揮著13人的小樂隊,顯得十分“局促”,然其表現出音樂的沖擊力卻不亞于一支交響樂團,而他對音樂調配和戲劇沖突的掌握,則令我尤感激動和震撼。湯沐海就是具有“抓人”的本領,他指揮的音樂,尤其是歌劇音樂,能夠使觀眾和表演者于瞬間融為一體,共同在他指揮棒所構筑的藝術氛圍中受到感觸、渲染和洗禮。
易立明的導演新意突出,此次他的執導不僅舞臺上形象感鮮明,縱深的立體效果也很突出。他使演員穿梭往來于觀眾席和舞臺之間,讓觀眾體驗到了身臨其境的感覺。
歌劇的舞美很有效果,由于舞臺狹小,它的設計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然而舞臺畫面長長的縱深透視感,給人們帶來了一種巨大的想象力和體會空間,實為成功的舞臺創意。
三天的演出,無論是演員還是演奏家,都發揮出了相當高的水平,其技藝均受到了現場觀眾的肯定與贊揚。特別要提到的是6位國外歌唱家(飾演家庭女教師的女高音歌唱家莎拉·赫斯考維茨,飾演格羅斯太太的女中音歌唱家加布里埃拉·斯波吉,飾演敘述者和彼得·昆特的男高音歌唱家約翰·巴萊默,飾演潔塞爾的女高音歌唱家蘇珊娜·格蘭維爾,以及飾演弗洛拉的女童聲艾倫·休斯和飾演邁爾斯的男童聲西奧多·萊利),他們的演唱均為世界一流,其聲音、技術、音樂都十分到位。
《螺絲在擰緊》是一部具有代表性的室內樂歌劇,它在中國的上演還帶有很大的實驗性。然而,它給人們特別是中國歌劇人的啟發是巨大的。其實中國近年來并非沒有此類歌劇的創作嘗試,問題是作品出來后都似泥牛入海,不見蹤影。什么問題?是創作技術和經驗問題?還是社會觀念及領導意識問題?愿我們的藝術家們好好琢磨、深刻反思、深入研討,最終找出問題的癥結和解決的辦法。
“擰緊的螺絲,繃緊的神經。”一部新風格的室內樂歌劇在中國扎下了根基,這是中國歌劇人的幸事,是中國歌劇觀眾的幸事,更是中國歌劇藝術的幸事。
景作人:樂評人
責任編輯:雍文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