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
時值仲末之秋,我剛從北京宋莊畫家村參觀學習歸來,正在陪伴從多倫多回來探親的妹妹流連于故鄉的大街小巷,突然聽到一個不幸的消息——呂錦華老師走了!我起初是驚異,繼而是悲痛,控制不住飽含的淚水。我需要一個人待著,讓哀痛靜靜地流淌,慢慢地消化。我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來回走著。
幸虧有文學。感謝呂錦華老師和家鄉文友的文字,它們吟詠著同一首歌——《總想為你唱支歌》,讓我的哀傷在文字構筑的時空中得到撫慰,漸漸地釋放和消散。是的,哀,終究要過去,而愛,卻是不會忘記的。文友的紀念固然是傷痛,更濃厚更持久的卻是愛,是他們對呂錦華老師的愛,是呂老師對他們的實實在在的汩汩流淌的愛。
閱讀他們之間的愛,讓我聯想起我們之間的愛。對我來說,呂老師不僅是我的老師和朋友,也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鄰家大姐姐。我們的家鄉是近鄰,我到縣城要經過她的家門口,她比我年長一輪又一歲。假如不是因為考上大學遠赴他鄉,或許我也會在那個文學的黃金時代與呂老師相遇相交呢。雖說時間稍晚了點,文學還是讓我們聚在了一起。1995年,為了更好地親近文學和故土,我從外地某省轄市調回家鄉的新聞單位,同時也將作協關系轉入蘇州作協,那天接待我的就是呂老師。她聽說我是家鄉人又愛好文學,特別高興和熱情,還留我在附近的餐館就餐,鼓勵我好好工作努力寫作。
在呂老師的鼓勵下,我的工作確實努力,文學寫作也取得一點成績。新千年伊始,朋友邀請我探訪美國。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對一個愛好文學的人,自然是一個了解世界的好機會。呂老師也是主張出去走走的,她說:“對于一個有志于文學事業的人來說,出去和不出去真是大不一樣。”兩年以后,當我重返故里再去拜訪呂老師的時候,她鼓勵我到北京去,說是很多從事寫作的年輕人都在北京發展,有的人還做得蠻好。我想她可能不知道我的年齡和具體情況,我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年輕人了,而且當時身體狀況也不是太好,再加上兩年的離鄉別土、母語饑渴和文化休克,需要和家人故土及母語文字切切實實地親近一番,修養一段時間。再后來我沒去北京,而是到了離家比較近的上海,住在魯迅博物館附近石庫門的亭子間里。在這期間,我沒有忘記文學,甚至更加貼近文學,相信也是和呂老師的提醒和勉勵不無關系。
2009年我從上海搬回蘇州新區居住,雖然距離更近了,卻沒有去拜訪呂老師,一則可能因為忙碌和懶散,二則覺得自己在文學上沒有多大起色,發表的作品很少。在蘇州作協春節團拜會上,聽說呂老師病重住院,我很吃驚,也很焦急,提出想去探望。由于醫院規定不可探視,只好作罷。后來呂老師回家以后,我才得以去她家看望。呂老師平心靜氣地和我說話,沒有絲毫的抱怨和訴苦。我想象著她絨帽底下秀發已經脫落,禁不住一陣心痛,也很佩服她的樂觀和豁達。盡管她偶爾也會流露出一絲憂慮,但馬上又變得輕松愉快起來。她還關切地詢問我的生活和寫作,她說她很快要到加拿大女兒家去休養。
幾個月后我又去看望呂老師。她的精神仍然不錯,心平氣和,笑容可掬。她告訴我所有的指標都正常。這說明治療是成功的,我為此感到欣慰,也為她的頑強堅韌而感動和欽佩。幾年來為了與疾病抗爭,她經歷了多少磨難,吃過了多少苦頭啊!她知道我現在陪父母居住在市郊南面的一幢小樓里,就熱心地對我說,等他們去了國外,我如果需要安靜獨立的寫作環境可以住在他們家,直到他們十月份回來。我覺得自己對寫作不夠執著,有些懶散,也不好意思接受這份厚重的信任和關愛。她對文學的熱心和對我的鼓勵支持令我感動,我心存感激又暗自羞愧。
在她臨行之前,我又一次看望了她,并給她帶去兩本書,其中一本書名叫《我的神秘體驗》,作者是加拿大華裔哲學家和文化學者。她對我說,有好幾位朋友給她送過書,有保健的,也有宗教信仰的。她正在學習和探究一些宗教信仰和終極關懷問題。我理解她的關切,也相信她在抗爭病魔中砥礪出來的信心和力量。我告訴她我也在學習和探究,我覺得自己很需要。其實每一個人都會不時地面臨這類問題,都需要直面和關注。她很高興地對我說,看到你心態越來越好,這樣我就放心了。我聽完這話,眼睛一熱,差點落下淚來。她鼓勵我不要放棄文學,要耐心,要堅持。臨別時,她執意要送我一件羽絨背心。我沒有過多地推辭,只是順從地依了她。那時候我真的相信她會在十月份返回家鄉,我們還可以再次見面。
端午節那天,我給她打了一個電話,祝賀節日快樂,也簡單詢問一下她的情況。她還是那樣一如既往地平靜安穩,只是說體質較差,容易感冒,不便外出多行走。即使這樣,她還是在為我著想,說國際長途太貴了,少說幾句吧,以后也不要再打了,等她回來再說。那時我還是相信她會回來,因此沒有再打電話。
當我得知呂老師去世的噩耗時,悲痛之余也有后悔,后悔自己疏于聯系,錯過了最后向她傳遞鄉音和關愛的機會,也錯過了聆聽老師臨別教誨和箴言的機會。我相信呂老師如果在我們身邊,一定會留給我們非常溫暖非常智慧的珍貴話語,因為她愛我們。
閱讀她的文字,以及文友們紀念她的文字,我感受到她是一個幸福的女人,她懂得愛并擁有愛。她的愛是廣博的溫馨的,如涓涓細流,向著無限的遠方不斷延伸。
她愛文學,她以文學傳播愛。著名作家袁鷹在為《總想為你唱支歌》的序言中寫道:“錦華是八十年代的一位行吟歌手,她以誠摯的愛心,總想為家鄉的父老唱支歌,為厚愛她的大地母親唱支歌,為飽含苦淚和喜淚的生活唱支歌,為經歷憂患和崎嶇的民族唱支歌……以自己的真情、純情、癡情,為我們唱更多的歌……”呂老師曾經說過:“文學確是我心中的摯愛。”在《我以我血寫散文——談談我的散文觀》一文中,她寫道:“文學應該給人希望,給人力量,給人一種生活的勇氣……”“如果散文能關注起這塊土地上人民大眾的喜怒哀樂,又擯棄了那些政治化的圖解和模式,那么,它必將以自己獨特的形式和意境,與小說、報告文學一起迎來自己的鼎盛時期。”
她愛祖國愛家鄉,愛家鄉的父老鄉親。她希望更多的中國人來做纖夫而不是乘客,而她自己就是一位身體力行、勤勤懇懇的纖夫。她擔任家鄉文聯主席期間,家鄉的文學作者都受過她的恩惠,也有許多人在她的影響幫助下走上了文學創作之路。她年輕時插隊農村幫老百姓干過不少好事,寫過不少文章,后來當了蘇州市文聯領導陪作家去那里采訪,老百姓要送她時鮮蔬菜,她堅決推辭,還說:“農民最淳樸,別看他們文化程度不高,但很重感情。我沒能給他們什么,可他們一直對我很好。”她是著名的散文作家,獲得過“冰心散文獎”和“紫金山文學獎”等許多文學大獎,她的作品被選入許多文學選本和教材,同時她又是蘇州市文聯領導,但是她沒有絲毫的架子,在人們心目中總是那么親切和藹,有什么困難和問題找她,她總是熱情接待,慷慨相助。
她愛家庭,愛自己的親人。她有一個溫馨的家。每當談到自己的女兒和外甥外甥女,母愛的光芒就會在眼中閃耀,令人感動。她和弟妹輪流照顧父母,她說:“跟老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想盡辦法讓他們開心,因為每過一天,我們與老人在一起的日子就少一天。”
她愛生活,對生活充滿感恩。她在《以書為伴的歲月》中寫道:“我的散文大部分來自我對生活的感受,我寫得比較輕松比較滿意的文章,也常常是我最熟悉的生活……我真的想對所有的朋友說,我感謝生活,是生活給了我源源不斷的創作素材……如果沒有這一段鄉村生活,我能寫出這些充滿鄉村氣息的散文嗎?”
她愛天地自然,對大自然充滿敬畏之心。她曾經多次只身一人抵達人跡罕至的森林和山區,去考察去采訪去體驗,一邊與大自然親密接觸,和諧相處,一邊搜集第一手資料,為散文寫作做好充分準備。她還會從觥籌交錯、煙霧繚繞的宴席中悄悄地抽身而出,獨自一人默默地來到銀盤般的月亮下,接受流水般靜靜流瀉的月光的沐浴。
她愛天道真理,順應宇宙規律,知天命,不逾矩。面對癌癥惡魔,在度過最初的恐懼和憤懣之后,很快地調整心態,不怨天不尤人,心平氣和地配合醫生治療,與體內的癌細胞和平共處,以柔克剛,以善抑惡,為生命贏得了幾年寶貴的時間。她知道生老病死乃是人生的常態,是人生的必然過程,應該順其自然,既來之,則安之,安安靜靜、定定心心地過好每一天。常言說,笑到最后的人,才是成功的人。一個人只有理解、接受甚至熱愛生命的全過程,才會擁有幸福完滿的人生,直至用愛心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付出去,交付給那個天上的神秘永恒。
是的,她愛。因為愛,所以寫;因為愛,所以生活;因為愛,與死亡握手言和;因為愛,與世界悄然告別。
荊歌老師和好幾位文友在紀念文章中都寫到了天堂。我愿意相信真的有天堂,如此,我們便可以淡化一些哀痛和憂傷,也可以增添些許期盼和向往。在天堂,即使不再寫作也無妨,我們可以和呂老師以及許許多多的人相親相愛,無憂無慮,直到永遠。
愛,是不會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