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組詩）

沙克

離 開

對久居之地

行使放棄的權利

對久居的心臟

行使放假的權利

大霧撲到窗戶

凝成清水

我從第四維度蒸發

不須說再見

我的寫作

在行使自由的權利

離開牢固的瓶膽

擔任空氣和流水的哨兵

東方的東方是西方

理性環行

西方往西升起一半的翅膀

福音辭

雨夜，心無寸紗連累

一宿的枕頭流悲

眨眼收到終極的靈光

想想還有什么不舍得一笑

何在乎途中的凄苦

蠓蟲飛進鼻孔

被一個哈欠消去孤獨

聽聽還有什么不舍得一唱

好比漫長的夜行車

劃過夜色與黎明之間的迷茫

被一聲汽笛喚醒目的

看看還有什么不舍得一生

明天就會曉得

信和愛是生的引子

曼妙無狀的福音不乞求理解

原在之處，秉持血的廣義

轉折點

潛意識……

有意識

我打出一行字：

從明天開始一切歸零。

一條思路出現轉折點

在冬天到來的前夜

在此地最高樓的最高層

在安寧沉浸中

在心情現場

清朗氣息透向窗外的城闕

凌晨一點多鐘我打出第二行字：

每一個季節我已經來過。

從明天開始一切歸零

無論光照怎么減少我也放松

一一地過

起早者

畫眉在叫。逝去的百靈在叫

開始瘦的，接著胖的

掛在枝條上的緬懷之情

在叫

普普通通的叫——

水井在吊桶里叫

遠居深圳的老友在手機里叫

我從普普通通一個夢中

用鼾聲把自己叫醒

客觀上

我可以一覺睡到公元前

醒來，就是最早，就是祖先

毛絨絨的祖先。

秋天的黃昏

描出來的晚霞

像女熟人的嘴唇翕動

楊樹把枯葉

放在我眼里

我依然瞥見一羽聰敏的灰鳥

先飛上楊樹枝，再向東

向一片空曠飛去

前頭，亮了幾盞燈光

樓上那一只籠子等著天黑

我不是鳥，鳥也不是哲學

黃昏倒有些像騙子

順著天際的條狀扶手

淋撒散漫的風情

相對那一只籠子

黃昏抖掉多余的粉末

位移到

灰鳥的視野之外

我咽下過太多的黃昏

像一只葉片狀的鳥

飛與不飛，或暗或明

寬 容

你看你的指頭沾著青汁

被你掐斷做手杖的樹枝，在流血

你看，樹林沒有變臉

露水里的顯得勞累的雙腳，通過了幽暗

春天正從里向外，展開翡翠鐲子

笛子的嗓音嘶啞也有耳朵在聽

深埋的竹根喝足了水

不好看的花兒散發著好聞的味道

你看你一心一意所得

何止是一枝愛的寬容

又何止是一路跋涉的到達。

守 衡

人死了，被火化

剩下幾兩灰

起先的一百多斤怎么變少了？

變成火光燒掉一些

變成煙靄跑掉一些

變成水分蒸發一些

變成熱量散去一些

加起來有多重？

死了就沒有了

哪來的重量

所有的死只留下幾兩灰

一些火光、煙靄、水分、熱量

不用去找魂

死了就沒有了

帶不動那么沉重的東西

破 曉

到后來，我還有一個詞

被裙帶連天的夜

從中拿走幽光、路徑

脫去舊夢的襪子

踩著我的腳印學習謙卑

磨難，享受，見識的冰山

經由大腦、手、器量

放到泉底和洋底

啟明星的欲望，走到極速

我啊我

復原為從前的少年

早慧的文火慢烤書香的爺爺

我不年輕，也不老，身歷平靜

所做的過去了太久

所做的剛剛才發生

都會是一個教訓、恩師

戴著后半夜的帽子

微紅、變萌，在弱視中沉浮的臉龐

從那一個詞中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