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岑寂的村莊季風

2015-01-08 14:07:28王俊義
躬耕 2014年10期

王俊義

1

院落里曬小麥,麻雀們總會落到笸籮里,叼食麥粒。

坐在屋檐下的人們,拿起竹竿敲打幾下,驚飛了麻雀。

麻雀一會兒又飛回來,落在笸籮上,得到的回應依然是敲幾下竹竿。

人們驚飛著鳥,鳥們繼續回來,那是村莊人和鳥幾千年的游戲。

村莊說:一千粒麥子,生來有鳥們一粒。村莊的麻雀不來吃,村莊的喜鵲來吃。

村莊的鳥們不來吃,收拾小麥的時候會掉落地上,天上的飛鳥會來吃。

每一個活著的性命們,老天爺都給一份糧食,是村莊關于生命和資源的定義。

村莊活著,鳥們也要活著。人活著,鳥們也會活著。

每一個生命都不是無依無靠的,在秘密的默契里連接在一起。

他們和它們,無論是飛的,還是走的,命中注定要在同一個村莊里生活。

因而:

在瓦房上曬紅薯干,也會留下幾塊,給村莊的鳥們。

過年時,也會在屋檐上擺幾個餃子,給經常來自己院落的鳥們。

留給鳥們的,鳥們知道感恩。哪一個村莊的老榆樹上,沒有幾只雀鳥,天天在為村莊啼叫歌唱呢?

2

院落里的石榴樹不很高,竹竿做的夾竿稍微長一點,就會把石榴樹最高處的石榴夾下來。

祖父做的夾竿,從來夠不到石榴樹梢上那幾個石榴。經常來院落里的喜鵲落在樹梢上,叼食石榴流淌著紅色汁液的籽粒。

就是那些不輕易飛到院落里來的白色鸛鳥甚至黑色鸛鳥,也會落到石榴樹梢上,品嘗和河流里的魚不一樣味道的石榴。

村莊田埂上的老柿樹下,到了秋天,就放著一個夾竿,讓經過田埂的人夾下熟透的柿子。

那個夾竿很長,但是站到最高的枝椏上,還是夠不到樹梢上那些柿子。

村莊道路旁的棗樹下,也有一根夾竿,同樣夠不到樹梢上的紅棗。

喜鵲、鸛鳥、麻雀、烏鴉,傍晚時分聚集在樹梢上,品嘗秋天的盛宴。

夕陽落在樹梢上,和鸛鳥們一樣,拍打著紅色的翅膀。

村莊說:沒有一根夾竿能夠全部夾下樹上的果實,不是沒有那么長的竹竿,而是沒有那么貪婪的心腸。

每一棵樹上的果實,都有一些是屬于鳥的。

人們把樹上的果實全部夾完了,不給鳥們留一些,明年樹上的果實結的就稀少了。

那些樹梢上的果實,是季節的種子,也是果樹的旌旗,為果樹招搖下一年的豐稔。

哪怕鳥們不吃樹梢上的果實,風也會把那些果實吹落在大地的逢罅里,長出另一棵果樹。

村莊的語言,就是村莊的宗教。

鳥們在村莊里飛,每一座房屋的屋檐都是它們的教堂。

每一棵果樹上的果實,都是村莊宗教經典里的文字。

3

最大的柏樹生長在山崗上瘠薄的土壤里。

上千年后,柏樹的根變成了土壤的顏色。根們沿著瘠薄的土壤,扎進大地深處。

無論季節如何更替,老柏樹不枯不榮,看衰歲月和季節。

黃北草生長在山崗上的橡樹林外邊。

黃北草的根部,爬在大地的表層。就是一捧土壤,也會生長一叢蔥綠。

每年春天,葳蕤一座山崗。每年秋天,枯黃一座山崗。

人在村莊的田疇間行走,阡陌間游蕩。

柏樹上的云團,黃北草上的螞蚱,偶然間都會讓人厭倦和傷感。

人沒有根,人活著的時候,走不到柏樹根能夠走到的地方,也走不到黃北草的根能夠走到的地方。

祖父說:柏樹的根扎在土地很深的地方,柏樹活了幾千年。

黃北草扎在土地很淺的地方,一歲一枯榮,但不是一歲就死了,最少也能活一百多年。

腳就是我們人的根,只在大地上行走,沒有扎在土地深處,村莊就幾乎沒有一百歲的人。

人死了,生命變成了根,埋進土地深處。但人不是柏樹,也不是黃北草,永遠長不出一棵新芽。

村莊說:人們死了有魂靈,其實是人對自己的生命沒有一棵樹一棵草生命久長的哀怨,也是人對自己生命短暫寬宏的解讀。

4

村莊河岸上,有一棵彎腰的楓楊樹。

有刀客的年月,彎腰楓楊樹是刀客們的刑場。

土地最多的人家,被刀客們血洗后,總要有一個人被吊死在彎腰的楓楊樹上。

還有一些敢和刀客拼命的人,最后被刀客捆綁,纏上白布,澆上桐油,在彎腰楓楊樹下點了天燈。

村莊的人們開始漠然土地和財富,都害怕刀客把自己吊到彎腰楓楊樹上。

因而---

有了這棵彎腰楓楊樹的存在,村莊里許多年沒有產生一個土地很多的人。

有了這棵彎腰楓楊樹的站立,村莊里許多年沒有出過一個殷實的人家。

有了這棵彎腰楓楊樹的搖曳,村莊土改的時候,沒有一個地主和富農。

但是,村莊摸夜路的人,總會看見彎腰楓楊樹下點天燈的火光。

夜里掂著火把捉老鱉的人,也會聽到彎腰楓楊樹上,有人在大聲哭泣。

和彎腰楓楊樹站在一起的楓楊樹,全部被砍伐之后,彎腰楓楊樹繼續彎著腰,站立在河岸上。

村莊的人們看見彎腰的楓楊樹,就看見了彎腰的村莊,就看見了村莊彎腰的人們。

村莊彎腰的楓楊樹,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終于被一個生意人花錢買走了。

他把楓楊樹分割為很多菜墩,銷售到一座城市里。

他賺了兩萬多塊錢,腰忽然彎了。

那些買他菜墩的人,在菜墩上切了菜,腰也忽然彎了。

一座城市因為一棵彎腰的楓楊樹,很多人的腰彎了。

一個詩人說:這就是村莊和一座城市的童話。

5

一滴水和一滴血托生了人。endprint

人又讓泥土托生為泥巴,泥巴托生為土坯。

土坯托生為房子,房子托生為村莊。

人又在村莊里行走,在房子里居住。

人和村莊的關系,簡化為人和泥土的關系。

一塊土地托生出種子,種子在土地里托生出五谷。

村莊的人吃五谷雜糧,就帶著泥巴的味道。

村莊的人到了城市,城市的人說村莊的人是“老土。”

村莊的人說:你們吃的糧食是我們的種子托生的,你們吃的豬肉是我們的糧食托生的。

你們到村莊買的雞子和鴨子,肉特別的香,那些雞子和鴨子,是泥巴托生的。

你們離開村莊的泥土和泥巴,就只有吃瘦肉精托生的豬了,只有吃生長素托生的雞子和鴨子了。

而城市也是泥巴托生的。

墻壁上的磚頭,是村莊的泥巴托生的。

鋼筋里的水泥,是埋在村莊泥土里的石頭托生的。

就是那些飄搖在云彩里的高樓,也是農民工托生的---而村莊的泥巴,托生了農民工。

泥巴托生村莊,村莊托生城市。在每一座村莊里,都居住著城市的祖先。

6

村莊祭祀土地爺的時候,祖父就用泥巴糊一個土地爺。

土地爺的眼睛,是祖父指甲畫出來的。

土地爺的帽子,是泥塘里的一片荷葉。

土地爺的鞋子,是院落里的一塊爛瓦。

土地爺的房子,是村莊瓦窯里剩下的爛磚頭蓋的。

祖父說:

一塊泥巴,你讓它成為一個神仙,它就是一個神仙。

你在這塊泥巴里塞一個葵花的種子,就生長一棵葵花。

你在這塊泥巴里撒一泡尿,下雨了就出一個狗尿苔。

泥巴才是老子說的一,沒有泥巴,就沒有二和三,就沒有萬物。

祖父說:

就是當了宰相的人,也要回村莊里上墳,也要對著一個土包子磕頭。

因為土包子里,埋葬著宰相的父親和母親。

人入土就開始了化為泥土,對著土包子磕頭,埋在泥土里的父親母親看不見,土地看見了。

人們給死去的父母磕頭祭拜,既是祭拜生命的根源,也是在祭拜村莊的泥巴。

天地可鑒,天是空氣做的,看見了就消失了。而地是泥巴做的,看見了就記住了。

村莊的土地記住了村莊的每一個人,而村莊的天如同風一樣,把一切都忘記了。

7

泥巴捏一個叫天,放在冬天的火塘里燒干。

黃色的泥巴,搖身一變,成為一只青色的叫天。

在叫天的肚子里裝上水,對著嘴輕輕一吹,叫天就對著天空叫著。

泥巴捏的,叫聲里帶著泥巴的聲音。

肚子里裝了水,叫聲里蘊含了河流的聲音。

吹得好聽了,院落里就會來幾只鳥,落在石榴樹上跟著叫。

那些鳥,是真的叫天。

覆蓋村莊的大雪融化之后,吹著叫天在田埂上行走,松軟的泥土和融雪的春水,浸滿了叫天的歌唱。

天空里的叫天,跟著田埂上的叫天飛翔。一個聲音飄在濕漉漉的云層里,一個聲音滲入濕漉漉的泥土里。

吹泥巴叫天的,是一個泥巴里長大的孩子。

他抬起頭注視天空里的叫天,只能聽見春天的聲音落在叫天的翅膀上,而看不見叫天的影子。

泥巴孩子的影子落在田埂上,就連泥巴叫天的聲音,也帶上了泥土的憂傷。

天空里的叫天是飛的,而泥巴的叫天是走的。天上的叫天,永遠也不會領略村莊泥巴孩子泥巴一樣的憂郁。

當這個村莊孩子長大了,讀了俄羅斯的小說,知道叫天就是托爾斯泰小說里的云雀,那種憂傷不但沒有消失,反而加重了。

因為,他再也不會吹響泥巴叫天的時候,他知道云雀還在村莊的上空飛翔。

8

村莊的人堅信:天是皇帝的,地是皇后的。

村莊在天空下邊,村莊就是皇帝的村莊。

村莊在大地上邊,村莊就是皇后的村莊。

皇帝穿著黃色的龍袍,村莊的人就相信,春天也是皇帝的。

殘雪還留下幾團潔白,路邊迎春枝條上,就吐出一抹金黃,沾惹在春天的鞋子上。

連翹的花朵開在山崗,黃色的花束編結出金色的辮子,搖擺在春天的頭顱上。

峽谷里的茱萸花朵,粘著溪水和露水,黃的晶亮,黃的透明,點綴在春天的裙裾上。

初春的花朵是黃色的,皇帝的龍袍是黃色的,村莊以為皇帝的龍袍就是這些花朵染出來的。

私塾先生卻說:這些花朵是皇帝的龍袍染出來的。

村莊問:你見過皇帝沒有?

私塾先生說:我不是皇后,我不是大臣,我沒有見過皇帝。

沒有見過皇帝的人,最臣服皇帝。沒有見過皇后的人,最羨慕皇后。

如同一棵迎春,最臣服泥土和太陽的光芒。

距離皇帝最遠的村莊,感覺皇帝距離自己最近。

村莊所以匍匐著,永遠做出臣服的姿勢。

一些離開村莊的男人,就是放浪形骸,就是特立獨行,在骨頭深處,依然刻著兩個字:臣服。

9

村莊山崗一棵橡樹的枝椏上,長滿了柏樹的的葉子。

撇下一根樹枝,里面的汁液一半是深綠色的,供養那些柏樹葉子四季碧綠。

村莊說:那些柏樹葉子,是皇帝在一個冬天的傍晚,匆忙插上去的,一會兒,橡樹就綠了。

燕子壘窩的時候,誰家的燕子叼回橡樹上柏樹的葉子,村莊就相信誰家的男人會離開村莊,去遠處做官。

那些銜著橡樹上柏枝的燕子,村莊說他們是皇帝的女兒托生的,飛到誰家,誰的兒子就可以把當官的女兒娶來做老婆。

橡樹的葉子落盡,燕子飛回南方。橡樹上柏樹的葉子,在秋季和冬季蒼翠碧綠。endprint

村莊的女人們爬到橡樹上撇柏樹的葉子,鋪在燕窩里。給來年的燕子一個昭示:明年春天,把皇帝的柏樹葉子銜進自己的院落,給自己家族一份皇帝那樣的福分。

后來,一座山崗上的橡樹全部砍伐了,皇帝的橡樹活著,皇帝的橡樹上結滿柏樹的葉子。

皇帝的橡樹就是村莊所有人的圖騰,皇帝在很多日子,隨著銜著柏樹葉子的燕子,走進每一家院落。

村莊的人,看見山崗上長滿柏樹葉子的橡樹,就看見皇帝站在自己的村莊里。

但是,村莊沒有出過皇帝,也沒有出過皇后。

沒有出過督軍,也沒有出過知府和知州。

沒有出過知縣,甚至連一個巡檢也沒有出過。

清末民初出過刀客,把村莊惟一的秀才吊在橡樹上,割去了頭顱。

埋葬秀才的時候,棺材裝進了一把橡樹上的柏樹葉子。村莊相信,秀才和皇帝埋葬在一起。

10

皇帝逃難經過村莊,扳倒了村莊的水井。

水井簡直就是皇帝的水杯,皇帝喝了一井水,又喝了一井水,跟村莊的男人喝了兩杯水一樣。

這口水井就叫扳倒井。

村莊人們經常從扳倒井經過,經常看到皇帝的影子漂浮在井水里。

村莊就認為:項羽的力氣再大,也沒有皇帝的力氣大。

皇帝想把月亮摘下來給妃子,月亮就會成為皇帝的桃子。

一個村莊挨著一個村莊的人,都來皇帝的扳倒井里喝水。

天上的風老鴰,在夜晚也落到皇帝的扳倒井里,喝著帶星星的水。

明朝和清朝,村莊的一個牛車,每天把皇帝的水送到縣衙,知縣和衙役喝著皇帝的水。

村莊和知縣分享了皇帝的榮耀。

牛車把皇帝的水,灑在道路兩旁,木槿開紫色的花朵,百合開紅色的花朵。

村莊的人們和知縣,看見了這些花朵,就看見了皇宮的花朵,就看見了皇帝的花朵。

扳倒井干涸了,村莊人們的內心,扳倒井沒有干涸。

皇帝的井水,年年歲歲泛起漣漪。

皇帝的井被黃土填平了,栽了一棵白亮樹。

村莊沒有皇帝的水井了,扳倒井的名字固舊。

再過幾千年,村莊還依然叫扳倒井。

就是在谷歌地圖里,村莊也叫扳倒井。

在村莊里,亞洲的皇帝,美國的總統,歐洲的國王,都是一樣的。

11

村莊的老房子,在雨季里掉下磚頭和瓦片。

把歲月的嘆息,狠狠地楔進院落的泥濘里。

蓋房子的人死了,磚瓦上留著他們粗糙的指紋。

最早住進房子的人也死了,屋子里撇下生命最后的圖案。

大門口那兩個石鼓,沒有死。寂寞的模樣死了。

主房的兩個石獸,沒有死。孤獨的身影死了。

蓋房子的人姓甚名誰?村莊無從記憶。

房子是誰的?村莊模模糊糊。

人在村莊里,無論多少年,都是一些模糊的影像,被日子磨礪的豁豁牙牙。

從村莊老房子里走出去的人,過了兩代,村莊對于他們,就僅僅是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卻是酒吧蠟燭的火苗,悄然一閃就滅了。

那個村莊卻是晚會的霓虹棒,搖晃幾下就丟了。

老房子的磚頭全部掉落,瓦塊全部碎爛,人們對于村莊的概念就是一座墳墓。

祖父埋在里邊,祖母埋在里邊。好像祖父扎根就沒有在村莊生活,忽然跑到山崗上鉆到土地里。

有時候,村莊沒有倒塌的老房子,窗戶和門縫里吹出的風,也是祖父祖母沒有牙齒而唱出的歌謠——只有微弱的聲息,沒有村莊的韻律。

12

村莊的老房子,都是村莊日子殷實人家留下的。

村莊的人一輩子傳一輩子,說老房子的四角,都埋著兩塊銀元。

擁有老房子的家族,最后都離開了老房子。

住進老房子的人,都不是老房子家族的子孫。

一座老房子,不屬于任何一個家族,而屬于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一座老房子,村莊百家姓。

有的家族很快沒落了,房子改了姓名。

沒有沒落的家族,時代命令他們沒落,房子也改了姓名。

老房子的姓名改來改去,誰也不知道埋在房子四角的銀元上鑄造著誰的頭像?

村莊的老房子改為牛圈那年,村莊的人們忙碌了幾天,挖出了八塊銀元。

銀元上有個皇帝叫乾隆。村莊的人們說:這房子是乾隆的,不姓王不姓李,姓乾。

私塾先生說:乾隆姓愛新覺羅。

村莊的人們說:世界還有四個字的姓,私塾先生瘋了。

隊長說:這房子今天起讓牛住,就姓牛。

老房子就姓牛。到老房子去,村莊的人們都說:到牛屋去。

八塊銀元,買了幾十個西瓜,村莊每家一個,隊長家兩個。

西瓜鉆進肚子里,銀元不再姓乾隆,不再姓愛新覺羅,和老房子一樣,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老房子的編年史,編纂了整個村莊。把乾隆的銀元也編纂進去,乾隆就成了村莊的一個人。

13

老房子的磚頭很寬大,分公的母的。

公磚頭長了一個公榫,母磚頭長了一個母榫。

一凸對一凹,老房子的墻壁就結構的嚴嚴實實。

老房子里的家族,生長出兒女一大群,散落在縣里州里府里。

他們在縣里蓋房子,在州里蓋房子,在府里蓋房子。

無論在哪兒,他們蓋的房子磚頭都分公母。

他們的家族離開村莊,老房子離不開村莊。

老房子空了很多年,村莊能聽見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在老房子里對唱。

房主年年回到村莊修繕老房子,也不肯出賣老房子。endprint

村莊的老房子是根,縣里的房子是主干,州里的房子是枝椏,府里的房子是葉子。

村莊的老房子沒有了,一個家族就沒有根了,枝椏就枯了,葉子就落了。

村莊的人們擁有一個樸素的信條:一個家族,總要有一座房子挨著村莊的泥土,總要有一座房子的磚頭是村莊的泥土燒制的,總要有幾塊磚頭帶著公榫母榫。

就像一棵楓楊樹,總要把根扎在土地的深處。在土地里汲陰,在天空里汲陽,樹蔭就籠罩了一個院落,遮蔽了一個村莊。

14

山崗上長滿了松樹。

松樹的傷口沾滿了松香。

把松香摘回家,掛在屋檐下,院落里飄滿松香的芬芳。

夏天,村莊的人們心慌了,就在院落里挖一個三尺深的土坑,滲出一碗清水。

把松香碾為碎末,泡在清水里。

心慌的人喝了,心就不慌了。

祖父說:

松香從松樹的心里流出來。

清水從大地的心里滲出來。

它們就是村莊的補心湯。

人心,樹心,大地的心,都是一樣的。

人心慌了,樹心不慌。樹心慌了,地心不慌。

樹的心血和大地的心血,補養心慌的村莊,補養心慌的人。

一棵樹,一塊土地,一個村莊,一個人,在某個時間段里,擁有同一個心臟。

15

村莊有條河流。

每天早上,鸛鳥從河流這邊飛到河流那邊。

正月十六早上,母親說:你要到河流那邊去。

我說:我不是鸛鳥。

母親說:你要過條河,就會把一年的疾病丟在河流里,變成一朵浪花流走。

我脫掉鞋子,從河流里趟過去,腿上沾滿潔白的浪花。

穿上鞋子,從踏石上跳回來,魚看見了我的影子。

母親說:鸛鳥天天飛過河流,浪花帶走了鸛鳥的影子。人的疾病是人的影子,落到河流里,影子就消失了。

我說:太陽出來了,我還有一個影子。

母親說:太陽給人的影子,被太陽曬干了。

我說:月亮出來了,我還有一個影子。

母親說:月亮給人的影子,被月亮帶走了。

村莊的河流匯入另一條河流,流經過很多地方進入長江。

每年正月十六,我都要從一條河流這邊到達河流那邊。

不在村莊的時候,我會經過任何一條長江水系的河流。我堅信,那條河流里,總有幾朵浪花,是我們村莊河流的水構成的。

16

村莊的水塘里鋪滿藕葉。

藕葉上鋪滿晶亮的露珠。

夏風搖動藕葉,有的露珠掉落在水塘里,有的露珠集中在藕葉中間。

端陽節的早上,母親帶我去藕塘。

雙手接下藕葉上的露珠,洗亮眼睛。

母親認為:

藕葉上的露珠一半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一半是從水塘的藕里爬上來的。

端陽節早上,藕葉上的露珠,是一年四季里最晶亮的,最潔凈的。

天不亮的時候,藕葉上露珠,是村莊的神水。

用露珠洗凈眼睛,能看見天上的事物,也能看見地上的事物。

母親說:人在天底下地之上行走,需要一雙晶亮的眼睛。

或許是村莊水塘藕葉上的露珠洗凈了童年,現在還能看清楚一只蜻蜓,落在記憶的藕葉上。

體檢的時候,兩只眼睛都是一點五。

那是村莊藕葉上露珠的力量。

露珠晶亮,眼珠也就晶亮了。

17

給柳樹一樹金絮的是風,吹落金絮的也是風。

金絮一地。沿著村莊的河岸小路,鋪到另一個村莊。

踏著金絮行走的,是村莊的啞巴。

河岸上,啞巴留下一串金子一樣的腳印。

啞巴拽一根柳樹的枝條,抽去中間的樹枝,做了一個柳笛。

啞巴沿著河岸吹著柳笛,哀怨的聲音流到村莊的街巷里。

村莊四季,沒有人能記起一個啞巴。

只有到他吹響柳笛的日子,村莊才想起,啞巴也是村莊的一個男人。

啞巴做了很多柳笛,給村莊的娃子每人一根。

村莊的樹梢上、瓦松上都流淌著柳笛的哀怨。

柳笛是春天的管弦,啞巴是管弦樂隊的首席。

由于柳笛,啞巴有了輝煌的日子。

啞巴死的時候,跟著啞巴吹柳笛的娃子們長大了。

他們把啞巴埋在距離河岸不遠的山崗上,每人在他的墳頭插了一根柳枝。

柳枝長成了柳樹,把啞巴包圍在柳樹的影子里。

每一年春天,啞巴墳墓上的柳枝總有幾根被風折斷。

吹過啞巴柳笛的娃子們知道,那是啞巴的魂靈在做柳笛了。

跟著春天深夜的雨聲,啞巴的柳笛在村莊里跳著狐貍一樣的舞步。

村莊的任何聲音都是不會死的,它留在人內心一個偏僻的角落里,到了某個日子,就會響起。

啞巴的柳笛也是如此。

18

村莊的山崗上有座孤墳,隱藏在迎春花的金黃后邊。

幾十年,沒有人在他的墳頭點燃一堆紙錢。

祖父說:

那是司令的墳墓。埋葬司令的那天,幾萬人沿路哭靈。

埋葬那天來的人太多了,以后就沒有人來了。

他的兒女們到外國的,不可能來給他燒一張紙錢。

在國內的,不敢給他燒一張紙錢。

村莊里,活著最輝煌的人,死了就是最孤苦的人。

他的墳墓第一次被扒開,對著腦袋打了幾槍。

第二次被扒開,骨頭架子被綁在樹上挨斗爭。

第三次被扒開,棺材被制作成水車的輪子。endprint

他的墓碑鋪在路上,砌在茅坑上,還有的被粉碎,賣給了水泥廠,燒水泥了。

祖父長嘆一聲說:

司令司令,也是死靈死靈。

村莊的人啊,都是細水長流的,死了也有人燒幾張紙錢。

司令是一庫水,決堤了,就永遠沒有水了。

祖父的話是村莊的哲學。我給他上墳的時候,捻碎他墳頭上的黃土,他的哲學還在黃土里隱藏著。

19

沒有一座墳墓能夠長留在村莊的山崗上。

沒有一個家族能夠永遠記住先祖埋在哪堆黃土里。

給父親上墳的時候,同時知道祖父埋在哪兒。

但是不知道祖父的父親埋在哪兒。

人過了三輩,就陌生得如同路人。

你知道自己來源于哪堆黃土里的男人和女人,你就知道你在村莊里的位置。

你知道你的墳墓被你的兒子記憶孫子記憶就可以了,你不能渴求孫子之外的人記憶你。

就是埋葬你的那堆黃土,只是接納你,而不是記憶你。

因為那堆黃土,原來也是可以埋葬另一個人的。

黃土有情,黃土也無情。一個人的血肉之軀同化不了一堆黃土,黃土卻能夠同化一個人的軀體。

人在時間里變成一捧黃土,就是生命的還原。

曾經目睹過推土機推平山崗上沒有人記憶的墳墓,里邊什么也沒有,除了黃土還是黃土。

黃土沒有記憶生命的任務,我們還渴求讓誰記憶呢?

愛因斯坦說:繼承了一個人的精神,就是記憶了一個人。

我們都是村莊的人,沒有精神,讓別人記憶你干什么呢?

20

村莊的漁夫把河岸邊的楓楊樹鋸為兩半,做了兩只很小的船。

一只腳踏一只船,在村莊的河流里捕魚。

楓楊樹小船,就是漁夫的鞋子。漁夫雙腳穿著船鞋,在浪花上行走。

魚鷹落在楓楊樹小船上,漁夫巨大的鞋子,綴了一朵圖案。

順著浪花和漣漪,船鞋和漁夫走到另一個村莊的河流里。

漁夫歸來的傍晚,兩只小船拴在楓楊樹的根上。

被漁夫脫下來的船鞋,在河岸上找到了自己的祖先。

雨季里,泥濘覆蓋了村莊的道路。

漁夫把制作小船剩下的楓楊樹干制作成木屐,分給村莊的男人們。

穿上木屐,在泥濘里行走,村莊的巷道里布滿木屐和泥濘的聲音。

楓楊樹木屐,就是男人的鞋船。泥濘在鞋船下邊,變為黃色浪花。

天晴了,男人們在河流里洗凈木屐,擺在楓楊樹根上晾曬。

鞋船在河岸的楓楊樹根上,找到了自己的祖先。

祖先是根,永遠在一個地方停留。

如同楓楊樹的根,永遠留在在河岸上。不管船的鞋子漂到哪條河流,也不管鞋子的船走得多遠。

21

一百年的白亮樹,長一百年的鳥巢。

白亮樹雪那樣白,鳥巢墨那樣黑。

白亮樹的枝條干枯了,白色脫落了,成為黑色的樹枝。

風老鴰銜起地上的枝條,在白亮樹的枝椏上,構筑自己黑色的房子。

遠遠看去,白色的白亮樹上,風老鴰的巢穴畫一個黑色的句號。

風老鴰住在黑色的房子里,披一件黑色的大氅。

風老鴰的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羽毛,系一條白色的領結。

風老鴰黑色的大氅,是鳥巢給的;風老鴰白色的領結,是白亮樹給的。

大雪覆蓋村莊和阡陌。風老鴰的翅膀掃去房子上的積雪,鳥巢還是黑的。

鳥巢和白亮樹,風老鴰和雪花,結構村莊的黑與白。

白亮樹倒下的早上,村莊失去了白色的標桿。

鳥巢摔碎在地上,村莊飛走了百年的紳士。

大地沒有大樹,空洞彌漫村莊。

天空沒有鳥群,村莊撒播孤獨。

村莊的人們,成為沒有根的葉子,在日子里飄飛。成為沒有鳥巢的鳥,在歲月里流浪。

22

麻野雀把巢穴壘在烏桕樹上,濃密的樹葉遮蓋了它的房子。

一棵烏桕樹,一群麻野雀的村莊。

秋風吹落烏桕樹紫紅的葉子,麻野雀的巢穴盛滿了蔚藍。

爬上烏桕樹,戳掉鳥巢,樹上樹下結滿了孩子們的快樂。

傍晚,麻野雀落到烏桕樹上,找不到自己的房子,枝頭上掛著麻野雀的啼叫。

冬天,大風順著村莊的田埂吹過來。

鉆進村莊,輕而易舉的揭掉了幾家的屋頂,風,旋轉著離開了村莊。

戳掉麻野雀巢穴的孩子,站在院落里哭泣。

村莊幫著這些人家修好房屋,院落里才落下孩子們的歡笑。

而麻野雀,飛到另一個村莊的烏桕樹上,在冬天來到之前,必須壘好自己的巢穴。

風吹掉我們的屋頂,和我們戳掉烏桕樹上的鳥窩,都是很容易的。

我們是村莊的孩子,可以戳掉麻野雀的巢穴。

風是老天爺的孩子,可以揭掉村莊的房頂。

一個人,一只鳥,都是很脆很脆的,都是很容易被捏碎的。

村莊的真理,比一還簡單,就藏在鳥窩里。

23

村莊的山崗上,長麻枯石。

麻枯石的縫罅里,長蝎子。

村莊的孩子們,搬開麻枯石,夾住蝎子,丟在瓶子里。

村莊的人腰疼了,老大夫說:吃蝎子吧。

蝎子睡在石頭縫里,蝎子的腰很硬。人睡在床上,人的腰容易發軟。吃了蝎子,腰硬了,就不疼了。

村莊弓著腰的男人,腰桿也是硬的。

村莊的玉米林里,長竹葉草。

竹葉草的下邊,臥著土布袋。

土布袋是毒蛇。捉了土布袋,裝在酒瓶里泡酒。endprint

村莊的人們肚子疼了,老大夫說:喝土布袋酒吧。

土布袋吃土里的蟲子,吃土里的青蛙。沒有青蛙和蟲子吃的時候,就吃土。喝了土布袋酒,就把地氣喝到了肚子里,肚子就不疼了。

村莊捂著肚子的男人,也是大地之子。

村莊的田埂上,長紫花地丁。

紫花地丁下邊,生磙子蟲。

磙子蟲,也叫八步斷腸散。人吃了,走八步,就死了。

村莊的人長了毒瘡,老大夫說:糊磙子蟲吧。

磙子蟲是吃紫花地丁葉子長大的,地丁是趕毒的。把磙子蟲碾碎,糊在毒瘡上,毒瘡就好了。

丟掉毒瘡的男人說:是瘡不是瘡,紫花地丁三碗湯。幾根磙子蟲的命,就是村莊男人的命啊。

村莊的男人,命如石頭,命如泥土,命如草葉,命如蟲子。

坐在石頭上,就坐在自己的命上。

坐在泥土上,就坐在自己的運上。

坐在草上,就坐在自己的命運行程上。

看見在地上行走的蟲子,幾乎是看見自己卑微的存在和卑微的生活。

24

我們的村莊叫穆寨,河流就叫穆寨河。

我問祖父:穆寨河流到哪兒去了?

祖父說:最后流到海洋里。

我說:假若在穆寨河追著一朵浪花,就能追到海洋里的一朵。

祖父說:只有孔夫子追過浪花,才說流動的河流就是逝者,都是這個樣子的。

世界上每一條河流都是一樣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一樣的,每一個在河岸上看浪花逝去的人都是一樣的。

我說:假若在長江入海口看見一朵浪花,就能追回到穆寨河里的一朵。

祖父說:不能。時間給浪花規定了方向。穆寨河的一朵浪花離開穆寨河,就不是穆寨河里的一朵浪花了。

孔夫子說逝者如斯夫,就是說,一朵浪花就是一個逝者,它一旦成為一朵浪花,就是一個逝者。

每一個逝者,都回不到自己原來出發的地方。

如同死了的人,都到山崗上去,再也回不到村莊里來了。

穆寨河的每一朵浪花,都是逝者。

村莊的每一個人,都是逝者。

25

埋葬祖父的那天,雪花飄飄搖搖。

墓坑里挖出的黃土,冒著熱氣。

雪花落入墓坑,沒有聲息的融化。

祖父也是一朵雪花,被時間融化,沒有任何聲息。

村莊的男人,就是一個智者,就是一個鄉村哲人,也不會在村莊留下自己的聲音。

村莊男人的生命,兩千年前是一朵雪花,兩千年后,也是一朵雪花。

他們落入大地的聲音,可以忽略不計的。

只有葬禮上的喇叭,吹出塵埃般的聒噪。

埋葬伯的那天,依然雪花飄飄。

人的生命,就是宿命。

一個村莊的男人,并不知道,埋葬自己那天,和埋葬自己父親那天一樣飄著雪花。

我看見落入墓坑的雪花,如同看見伯緩慢的走進黃土。

我看見祖父拿出粘滿黃土的請柬,遞給伯。

伯接到的,卻是一份大地頒發給魂靈的通知。

在這份請柬上,或者說是通知上,雪花勾勒了精致的花邊。

祖父和伯活著的時候,生活絕對沒有雪花那樣精致和純粹。

給祖父葬禮吹喇叭的,也給伯的葬禮吹喇叭。

喇叭和吹喇叭的人都老了,就連聒噪的聲音從喇叭里流出來,也老了。

村莊有句名言:只要熬過冬天,還能再活一年。

祖父和伯都沒有熬過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個冬天,所以他們的魂靈在雪花里相遇。

我老了的時候,也有一個熬不過去的冬天。

那個冬天,最好飄著雪花。

祖父和伯發給我一個魂靈的通知后,雪花漫天飄飛。

讓我和雪花埋葬在一起,讓我和潔白埋葬在一起。

我在雪花里,讀到每一個生命的宿命,都是不可抗拒的。

我只有一個愿望:不論誰,請在我的墳頭堆積一個雪人。

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開始就是一個看不見的雪人,在世俗的世界里全部融化之后,就死了。

26

橡樹的落葉,落在前一年的落葉上面。

厚厚的落葉層,蓄滿了雨水。

橡樹一棵挨著一棵,落葉層挨著落葉層,覆蓋了山崗和峽谷。

一年的燦爛,總會遮蓋另一年的枯敗。

雨季到來,橡樹的落葉層,拱出了蘑菇。

最后一次爆發生命的美麗,驚動了落葉深處的潔白。

橡樹的老枝,每年都在雨季里枯朽。

雨滴滲入枯枝的聲音,只有橡樹能夠聽見。

枯枝里沉淀的物質,是橡樹的根從土壤里抽上來的。

雨滴融合這些物質,在枯朽的橡樹枝上,結出黃亮亮的木耳。

枯枝上的木耳,是雨季帶給橡樹的花朵。

最后一次點燃生命的火把,震顫出茸茸的花瓣。

雨季,父親猴子一樣爬到橡樹上摘木耳了。

父親把木耳丟在樹下,孩子們就是撿木耳的小猴子。

雨季,母親羚羊一樣到樹林里采蘑菇了。

母親把蘑菇裝在籃子里,孩子們就是圍著籃子蹦跳的小羚羊。

許多年后,村莊的孩子們出門遠行。

他們不是猴子,也不是羚羊,而是橡樹---經常懷念村莊、雨季和山崗。

27

院落的門扉虛掩著,一只蝴蝶飛進來又飛出去。

蝴蝶沒有姓名,飛到姓王人家的院落里,姓王。飛到姓李人家的院落里,姓李。

在蝴蝶的翅膀上,寫著百家姓。

燕子只有一個姓。最早的燕子把窩壘在姓王的院落里,這個燕子的家族都姓王。endprint

下一年,姓王的燕子飛回王家,不會飛到另一家的的院落里。

就是燕窩上的新泥,也寫著一個和院落人家相同的姓名。

蜜蜂也只有一個姓,姓王人家院落里的蜂箱,長滿蜜蜂,每一只蜜蜂都姓王。

姓王的蜜蜂,絕對不會把花蜜送到姓趙人家院落的蜂箱里。

假若送錯了花蜜,忘記了自己的姓名,另一家的蜜蜂就會蟄死忘祖忘姓的蜜蜂。

村莊的生命不會忘記歸途,在自己的身上寫著自己的姓名。

村莊的門扉都是虛掩著的,就是風也有姓名。

推開這家門扉的風,不會推開另一家門扉。

吹落這家院落里石榴的風,不會吹落另一家院落里的石榴。

雪也有姓名,有的落在這家院落里,有的落在那家院落里。

堆積在院落里的雪人,各自有著自己的姓名。

雪人融化的水流淌到一起,如同兩家的孩子手拉著手。

只有飄在道路上的雪花,姓百家姓。被牛車碾出誰也不認識的姓名。

只有落在稻場上的雪花,是村莊所有孩子的。他們堆出姓百家姓的雪人。

村莊永遠虛掩著們,誰都可以自由進來,自由出去。

如同雪花,如同雨滴,如同微風,如同彩虹。

村莊的一切,都姓村莊。

28

村莊的井比村莊的人老。

第一個來到村莊的人,發現泉水。

在泉水旁邊蓋上房屋,泉水就是人的鄰居。

挨著第一座房子,蓋了另外幾座房子,就構成了村莊。

村莊所有的人,把泉變為井。

青石頭壘砌的井筒,生長綠色的苔蘚。

白石頭壘起的井臺,也生長綠色的苔蘚。

老柏樹既做了井架,又做了轆轤。

轆轤上的繩子,把井水拔上來。

早上,一桶霞火;晚上,一桶月色。

火麻井繩年年斷裂,大地過濾的井水不會斷裂。

村莊的河流洪水泛濫的日子,村莊的井水露出一半井深。

村莊的河流干涸斷流的日子,村莊的井水依然露出一半井深。

村莊的井泉,連著大地的心臟。

大地的水平線,裝在村莊的井里。

大地呼吸,井水就呼吸。井筒里盛著的,是大地心臟的瓊漿。

村莊的女兒出嫁,村莊說:去吃另一個井的水了。

村莊的一個女人嫁了好幾次,村莊問:不知道她會不會再吃一口井水?

就是算命先生經過村莊,也會說某個女人,一輩子要吃三口井水或是四口井水。

詞典里說背井離鄉,但是村莊說:離鄉容易,背井難啊!

井永遠留在村莊里。

29

村莊井臺上的轆轤,忽然斷了,村莊說:天要大旱了。

誰也不知道村莊的預言大師,竟然是柏樹做的轆轤。

一棵柏樹生長了幾百年,才能做轆轤。

一個轆轤拔了幾十年井水,才會斷裂。

幾百年的蒼翠,幾十年的堅韌,才會成為村莊的預言大師。

柏樹轆轤和時間一樣,把村莊的預言大師放在歲月的縫罅里。

因此:

村莊再次放到一棵柏樹,做一個新轆轤。

村莊再次用一張牛皮,割一根新井繩。

拔出的第一桶水,澆在轆轤上。

做了轆轤的柏樹,沒有根,再也不能從大地里汲取了,就給它一桶井水做彌補。

拔出第二桶水,澆在井繩上。

割了井繩的牛皮,就再也不能他用了,澆給它的井水算是對村莊一頭黃牛的祭奠。

然后澆濕井臺,澆濕通往井臺的石板路。

村莊認為:

所有的預言,都是飛沫,落在地上。

井水澆濕了大地,所有的飛沫就沉入大地的土壤里。

干旱的預言也會成為齏粉和塵埃,變成土壤的一部分。

生長出一棵禾苗間或野草,掩蓋了齏粉和塵埃,預言就灰飛煙滅了。

30

立夏下午,村莊淘井。

村莊從中午開始拔水,到了下午,就看見了井筒上的泉水。

三個男人,水桶一樣,拽著井繩,沉入井底。

從井里拔上來的井泥里,有一個箭簇。

是元朝的。

是來自游牧民族的。

是元朝之后改為姓王人家的。

土地之上的歲月溜走了,土地之下的歲月沉入井底。

從井里拔上來的井泥里,還有許多子彈。

是日本的。

是鬼子們戰敗后遺棄的。

是沒有給生命造成荒涼的。

一場戰爭走了,戰爭的片段留在井底。

祖父說:村莊的井,三五年淘一次,總會有幾百年前的東西和幾十年前的東西。

歲月都是淘不凈的,就像村莊河流里的魚,只要河不斷流,總是捉不完的。

村莊土壤極深的地方,埋葬著村莊的時間。

31

從山崗上看村莊,村莊是個棋盤。

縱橫的巷道,把村莊分為零落的方格。

石板路上的車,四個轱轆,咕嚕咕嚕從村莊北頭走到村莊南頭。

如同棋盤上的車,被祖父拿著,很輕的扔過漢界。

一匹馬,走過彎彎的格子,踢踏踢踏的鉆進自己的院落,馬蹄鐵在石板路上敲打出火星。

如同棋盤上的馬,被祖父捏著,隨意的渡過楚河。

巷道里的孩子們,拿著木頭大刀,自己給自己當元帥,自己給自己當士兵。

如同棋盤上的兵和卒,被祖父兩個指頭夾著,拱到老帥身旁。

房子、院落、楓楊樹、老榆樹、磨坊、油坊、祠堂、掃癬廟、土地廟......endprint

村莊龐大的事物,都在俯瞰里飄遙、細小和微弱。

牛車、馬匹、孩子、碾盤、村婦、母親、祖母、貨郎、木匠、鐵匠、黑狗......

村莊本來微小的事物,都沉入到俯瞰的飄遙里。

從山崗上,可以看到很遠的一個鎮子,鎮子外邊的河流。

鎮子的一切,都被云煙忽略了。

還可以看到很遠的縣城,圍繞縣城奔流的鸛河。

縣城的一切,都被塵埃忽略了。

一個村莊幾百畝土地,幾十戶人家,對于一個遠距離的俯瞰來說,都是可以被忽略的。

村莊里長大的人,都是很容易被各種俯瞰忽略的。

只有村莊的炊煙,不會被忽略。那些蔚藍,依然飄過樹梢,彌漫在大地之上,村莊之上,山崗之上。甚至軀體之上,甚至魂靈之上。

32

村莊的雪夜,粗糙的窗紙上燈光亮著。

火塘的火苗亮著,祖父的傳說亮著,傳說里的歌謠亮著。

窗外,雪花亮著,雪花鋪滿的大地亮著。

村莊的石板路上,草鹿的兩行蹄印亮著。

村莊的院落,柴扉虛掩著。

草鹿推開柴扉,走向院落的草垛。

草垛上,堆積著秋天曬干的綠豆秧子、豇豆秧子、黃豆秧子、紅薯秧子,還有金黃的稻草。

草鹿啃食草垛的聲音很輕,和雪花一樣,覆蓋院落。

雪花,覆蓋了草鹿的脊背。

秋天,村莊搭草垛的時候,給豬一份,給牛一份,給羊一份,也給草鹿準備一份。

在山崗上奔跑的草鹿,到了雪花飄落的冬天,就走進院落,啃食自己那一份秋天的遺存。

村莊把豬、牛、羊、馬,都看為自己的孩子,在村莊里喊豬娃、牛娃、狗娃、羊娃,答應的都是村莊的兒子。

村莊把山崗上的草鹿,河流里的白鶴,也視為自己的孩子。在村莊里喊小鹿、小鶴,答應的都是村莊的女兒。

村莊的溫醇,就是雪夜的火塘,就是火塘邊的歌謠。

草鹿在院落里,能聽懂村莊歌謠里的溫醇,能聽懂溫醇里的善良。

草鹿離開院落,蹄子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很輕。

雪花落在草鹿走過的路上,聲音很靜。

村莊傾聽這些聲音,比雪花重,比滾石靜。

雪地里,留下兩行梅花一樣的草鹿蹄印。一頭通向村莊的院落,一頭通向草鹿的橡樹林。

33

賣獾子肉的人,喊聲從村東頭進來,又從村西頭出去。

四季里,他的聲音都帶著獾子肉泥土的膻腥。

獾子沒有瘦肉,村莊的人們買來獾子肉煉油炒菜,一個村莊的人都帶著泥土的膻腥。

賣獾子肉的人從田野里走過,知道那條田埂上有獾子的洞穴。

他站在玉米地邊,知道獾子在哪邊啃噬玉米。

然而,無論他怎樣套獾子,熏獾子,買獾子肉,獾子依然在村莊的田野里奔跑。

然而,無論他套了多少獾子,熏了多少獾子,賣了多少獾子肉,在村莊他依然是個窮人。

除了自己,沒有朋友;除了獾子,沒有仇人。

賣獾子肉的人四十歲就死了,死因至今還是村莊的一個啞謎。

有人說:他一夜套了七個獾子,高興死了。

有人說:他一頓吃了一個獾子的肉,撐死了。

也有人說:深夜,他的屋子里進了七個獾子,有的咬頭,有的咬眼睛,有的咬氣管。就把他咬死了。

也有人說:他死的那天早上,很多獾子圍著他的房子唱歌,人們趕走獾子,才知道他死了。

祖父說:一個人,要有其他手藝,是不會靠套獾子生活的。一個獾子一條命啊,他一輩子手里有多少條命啊。每一條命不論大小,都是記仇的。很多命跟一個人記仇,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賣獾子肉的人埋在村莊的山崗上,墳墓被獾子拱出了洞穴。

獾子就住在他的墳墓里,把棺材當成了家。

村莊的人們說:那些獾子不是找他報仇的,而是為他守墓的。

以后幾十年,一直到獾子從村莊消失,再也沒有出現一個靠套獾子生活的人。

34

通往磨坊的水渠,需要一座小橋。

黑哥說:把老王有的墓碑扒了,不就是一座小橋?

老王有是村莊的世宗。他到村莊的那天,還沒有村莊。

老王有蓋起村莊第一座房子,挖了村莊第一口水井,修了村莊第一條水渠,建了村莊第一個磨坊。

管他老王有是祖先,還是世宗,他的墓碑僅僅是一塊三尺寬七尺長的石板。

1966年8月,村莊就把老王有的墓碑扒了,鋪在水渠上,搭了一座小橋。

墓碑做橋,都會把墓碑的正面朝下,讓老世宗看見土地和流水,也保護了墓碑上記載的村莊歷史。

但是黑哥說:一個村莊的老世宗,就是一個村莊的老地主,把他的墓碑正面朝上,我們上磨坊的時候,就踩著老世宗和老地主,就等于開了一次斗爭會。

村莊就把老世宗的墓碑朝上。人人都踩著村莊的祖先,人人都踏著村莊的世宗。

石頭的墓碑被流動的腳步摩擦,過了20年,那些鐫刻的文字,就模糊不清了。

水渠最后沒水了,磨坊最后倒塌了,老世宗的墓碑依然是一條小路。

黑哥90歲,站在老世宗的墓碑上說:親戚三代,一姓萬年。我們村莊的人,到北京到上海,到天邊到地沿,都還姓老世宗的姓。但是老世宗墓碑上的字消失了,在村莊里的人,就忘記老世宗姓什么了。

我們從村莊蹦出來,就成了沒有祖先的人,就成了沒有世宗的人。

只是黑哥忘記了,是他領著大家,把老世宗弄丟的。

35

村莊的山溝里有座庵,山溝就叫庵溝。

庵溝有狐貍,村莊就有狐仙。

村莊一個男人說,他去庵溝耕地的時候,狐仙站在路上等他。endprint

狐仙頭上頂一塊爛瓦問耕田的男人:我戴著皇后的帽子好看嗎?

耕田的男人一鞭子抽掉狐仙頭上的爛瓦,哈哈大笑說:好看個雞巴毛。

狐仙很害羞的消失了,狐仙不喜歡粗魯的村莊男人。

這就是狐仙和村莊惟一的聯系,留給我們的卻是夜晚的驚恐。

而那些驚恐里,蘊藏著驚羨的凄楚和寂寞的迷離。

村莊的少年們都想找一個狐仙一樣漂亮的少女,坐在自己的院落里。

不知道哪一天,村莊沒有了狐仙,我問祖父:狐仙呢?

祖父說:沒有狐貍,怎么會有狐仙呢?

狐貍呢?

祖父說:狐貍住在楓楊樹洞里。楓楊樹沒有了,狐貍也沒有了。

楓楊樹呢?

祖父說:砍了。不會有狐貍了,也不會有狐仙了。

村莊的孩子開始在奧特曼帶領下,到電視節目里尋找狐貍和狐仙。

36

灰灰菜,生長村莊的麥田里和玉米林里,也生長在村莊的道路旁和院落里。

灰灰菜,簡直就是村莊從來不生病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父母隨意把他們生下來,就隨意地奔跑在田埂上和落滿塵土的村路上。

肥沃的院子里,灰灰菜的桿子能長到雞蛋那樣粗。一樹葉子,能摘一籃子,足夠幾口人吃一頓。

村莊的私塾先生說:

灰灰菜能成精,能變成一個漂亮的女人。

她給村莊老實的光身漢做飯吃,她跟村莊聰明的男人睡在一個被窩里。

她踏著月色走進門扉,給男人一夜溫存,卻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離開男人的夢境。

于是,村莊的男人在溫存之后,給她的胳膊上栓了一根紅繩子。

第二天早上,男人看見那根紅繩子拴在院落外邊的灰灰菜上。

村莊的巫婆,念著莫名其妙的咒語,莫名其妙地挖掉了灰灰菜。

灰灰菜的籽粒落在院落里,春天生出很多灰灰菜,卻沒有一棵變為漂亮的女人。

在村莊行走,灰灰菜依然長在道路兩旁。

走到道路的盡頭,是村莊最后一個巫婆的墳墓。

土地埋葬了巫婆,但生不出巫婆。土地埋葬了灰灰菜的種子,卻生出了很多灰灰菜。

總有精靈一樣的種子,埋葬在土地的極深處。一旦發芽,就會盛開灰灰菜種子那樣多的村莊浪漫和村莊溫存。

37

做夢的時候,摔在地上,下頦的門牙掉了。

早上醒來,門牙真的掉了。

母親說:下頦的門牙掉了,扔到房坡上。扔的越高,將來混的越好。

我用盡力氣,把門牙扔到房坡上。

門牙跳了一下,落在屋脊不遠的地方。

房子是黃北草繕的,我的門牙藏在黃北草里。

母親說:你的門牙落在屋脊上,將來要離開村莊,能去一萬里之外的地方。

我混的很不好,但是卻去過遠方。

每次坐在飛機上或是火車上,就想起留在村莊屋脊上的門牙。

每次在海岸上看到純凈的沙粒,就以為那是魚們掉落的門牙。

在海底,魚們也有自己的村莊。

做夢的時候,咬碎了核桃,連上頦的大牙也咬掉了。

早上醒來,大牙真的掉了。

母親說:上頦的大牙掉了,扔到門墩上。放的時間越長,人的命就越長。

我輕輕把大牙扔到門墩上,大牙晃動一下,落到門墩的縫罅里。

老公雞認為我的大牙是一顆玉米,它叼了幾次,也沒有叼到我的大牙。

門墩是橡木做的,我的大牙變成了橡木門墩的一部分。

母親說:老公雞沒有叼走你的大牙,你會大難不死。

修水庫時曾經拉翻過車,但是車翻到水庫邊停止了。我沒有死,我想起了門墩縫罅里的大牙。

高考體檢時坐的拖拉機栽了,但是拖拉機栽到路下邊豎起來了,竟然沒有翻車。我沒有死,我想起了門墩縫罅里的大牙。

拉車時我是拉車的一顆大牙,坐拖拉機時我是拖拉機的一顆大牙,在村莊里我是村莊的一顆大牙,我沒有死。

村莊的房子由草房變瓦房的時候,屋脊上的門牙和門墩上的大牙,都被埋在自己的院落里。

一切來自泥土,一切歸于泥土。

恐龍的牙齒,大象的牙齒,在大地深處演化為化石。

人的牙齒,在土地的表層,還原為泥土。

我站在村莊的院落里,俯下身子在車前草里,尋找自己的牙齒,看到的都是泥土。

捏起一撮泥土碾碎,那幾個堅硬的顆粒,或許就是我的牙齒。

母親說:

上哪兒找自己的牙齒啊?就是鐵落入黃土里,時間長了,也成了黃土。

牙齒會死,鐵會死,黃土不會死。

樹會死,狗會死,黃土不會死。

牛會死,人會死,黃土不會死。

你的牙齒埋進黃土里,成為黃土,就不會死了。

——這就是人和黃土惟一的聯系。

38

祖輩單傳的人,驚恐地在村莊里生活。

他們害怕自己家族的葉子,忽然脫落于村莊的大樹。

他們擔心村莊這棵大樹還在,而自己的家族卻遠離大樹而去。

單傳的家族,祖父是個孤獨的男人,父親是個孤獨的男人,兒子是個孤獨的男人。

孤獨的家族最相信命運之外有一種力量,能助佑家族的命運。

村莊說:幽谷里的百花蛇,是生命的守護神。

驚蟄的雷聲響過,單傳家族孤獨的祖父,就走進深山峽谷,尋找百花蛇。

特別是泉水邊的百花蛇,更是生命的保佑者。

祖父捉到了百花蛇,在泉水里浸泡一百次,晾干編成一個項圈,帶在孫子的脖子上。

百花蛇有一百個花朵,孫子就能活一百歲。endprint

村莊說:百花蛇是一根繩子,把人拴在生命的大樹上。

被泉水洗了一百次的百花蛇,是一根金子銀子做的繩子,把人拴在大樹的根上。

只要村莊還在,就有大樹活到幾百年。

只要有大樹活到幾百年,就有橡籽掛在大樹的枝頭上。

帶著百花蛇項圈的男孩子,就是一粒橡籽,掉在大地上,長成一棵村莊的橡樹。

39

打水井的時候,挖出老橡樹的根。

老橡樹長在山崗上,根緩慢地走到村莊里。

老橡樹的根,流淌著黃土般的樹汁,滲在水井里。

村莊的井水,有一部分,是從老橡樹的根部流出來的。

村莊的竹林,距離水井很遠。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竹子穿過村莊,每一個巷道里都會拱出竹筍。

井臺上長出一根竹筍那天,竹子的根走進了水井的石縫里。

竹子根尖上晶亮的水珠,滴落到水井里。

村莊的井水,有一部分,是從竹子的根部滴出來的。

村莊的人和牛、豬和羊,喝著樹根的水,喝著竹根的水。

因此,水井是村莊的根。

打井的人,在挨著山崗的一邊,挖出了連山石。

井口的人問:出泉眼沒有?

井底的人回答:出了。

一會兒,挨著連山石的泉眼就汩汩的冒出了泉眼水。

打井的人掬起一捧水倒進嘴里,說:甜的。

在挨著河流的一邊,挖出了連河石。

井口的人喊:出泉源沒有?

井底的人高叫起來:出了。

眨眼間,挨著河流的那邊的石縫里,淌出了泉源水。

井底的人對著河流那邊的泉源牛飲一口,說:醇的。

連山石上泉眼的水,是從山崗根部冒出來的。

連河石上泉源的水,是從河流根部淌出來的。

村莊的井水,就是大地之根的漿液。

因此,水井是村莊的根。

老橡樹根喝的水,是連山石的泉眼水。

竹子根喝的水,是連河石的泉源水。

樹的根,竹的根,在土地很深的地方,連著大地的根。

一個村莊,在一個轆轤上拔水,在一口井里吃水。

高的低的,都是一條根上長出的竹筍。

窮的富的,都是一顆橡樹上結出的橡子。

讀過初中的兄弟,守護村莊。

念過北大的兄弟,離開村莊。

乞丐和詩人,都曾是在井臺上玩耍的孩子。

村長和省長,都曾是喝村莊井水長大的人。

因此,水井是村莊的根。

40

失去父母的孩子,從村莊的這頭吃到村莊的那頭。

每一家的案板上,都給他擺著一個碗。

每一家的筷籠里,都給他插著一雙筷子。

每一家院落的石榴樹上,都給他留著幾個石榴。

就是院落里飛來飛去的蝴蝶,也有一只是他的。

就是院墻外蜂箱里的蜂糖,也有一勺是他的。

他吃著整個村莊,他喝著整個村莊,他穿著整個村莊。

他說:每一家的東西都不一樣,但是,水井是一樣的。

他獨自燒飯的那天,烙了幾十張大餅,從村莊的這頭送到村莊的那頭。

每一家的條幾上,都擺著他回贈的一碗花生。

每一家的案板上,都放著他回贈的一盤大棗。

每一家的院落里,都栽了一棵他回贈的石榴樹。

他每到一個院落,就磕三個響頭。

包括村莊的啞巴,他也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磕頭。

生命感謝生命,是人類最沉重的感謝。

他說:村莊里的每一家,都是我的水井,都是我的泉源。

終于有一天,他開著奔馳回到村莊。

他對每一家說:我給大家蓋一個新村莊,一樣的房子,一樣的門,一樣的窗戶,一樣的瓷磚。

村莊說:每一家的房子不一樣,才是村莊。

村莊又說:你在每一家吃飯的時候,人人把你看做一個村莊的人。

誰的后腦勺也沒有長眼睛,看見你會當老板。

村莊的人看到的是一個人的一天和一年,看不到一個人的十年和三十年。

他在井臺上站了一會兒,走了。

村莊的情感井水一樣濃,村莊的情感井水一樣淡。endprint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一区色| 欧美日韩国产系列在线观看| 67194在线午夜亚洲| 国产在线高清一级毛片| 99热这里只有精品5| 国产超碰一区二区三区| 99精品视频播放| 国产熟睡乱子伦视频网站| 国产高清在线丝袜精品一区| 精品欧美日韩国产日漫一区不卡| 国产欧美日韩专区发布| 国产精品开放后亚洲| 色婷婷久久| 9啪在线视频| 伊人精品成人久久综合| 91黄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公开视频| 国产成人亚洲精品无码电影| 中文精品久久久久国产网址 | 日韩色图在线观看| 欧美性猛交一区二区三区| 九月婷婷亚洲综合在线| 成·人免费午夜无码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亚洲欧美在线中文bt天堂| 色综合久久久久8天国| 内射人妻无码色AV天堂| 米奇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九九久久99精品| 久久久亚洲色| 日韩少妇激情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久久国产精麻豆99网站| 日本一区高清| 国产精品男人的天堂| 亚洲一区网站| 亚洲一区二区日韩欧美gif| 免费a级毛片18以上观看精品| 国产另类乱子伦精品免费女| 人妻一区二区三区无码精品一区| 亚洲区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视频第一专区| 中文字幕亚洲综久久2021| 国产视频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日本www色视频| 亚洲天堂久久| 亚洲最新地址| 午夜福利视频一区| 亚洲丝袜第一页| 亚洲国模精品一区| 日韩第九页| 国产理论一区|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亚洲午夜福利精品无码| 久久男人资源站| 婷婷色婷婷| 91亚洲影院| 亚洲欧美成aⅴ人在线观看| 亚洲国产精品日韩专区AV| 九色在线观看视频| 欧美人在线一区二区三区| 天天躁日日躁狠狠躁中文字幕| 丰满少妇αⅴ无码区| 国产欧美视频在线观看| 99热这里都是国产精品| 国产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下载 | 午夜激情福利视频| 日韩精品免费一线在线观看 | 亚洲国产高清精品线久久| 久久国产精品电影| 国产永久免费视频m3u8| 亚洲日本www| 伊人91视频|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 色综合五月| 波多野吉衣一区二区三区av| 国产成人高清精品免费软件|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精品| 国产成人精品2021欧美日韩| 亚洲人成高清| 国产精品第一区| 免费无码一区二区| 高潮毛片免费观看| 国产乱子伦精品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