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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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江是南陽青年作家中最具才情和發展潛力的小說作者之一。他出現在南陽的文壇也就是幾年的事情。《躬耕》自2010年首發他的小說處女作《湖面上的白色迷霧》,之后的2011年,又在全年12期刊物中,連續給他發了5篇小說。短短幾年下來,夏江在《躬耕》發表的小說,應該有十篇之數了:《湖面上白色的迷霧》《我們的時光和循環》《照片》《刀舞》《天浴》《靈魂》《白畫》《朱砂山》《叫喊》《父親的木條人生》……這樣連續推介發表,在《躬耕》的辦刊史上尚不多見。
讀者為什么喜愛夏江的小說?他的小說到底好在哪里?我覺得夏江小說的最大優點就是兩個字:“新”與“怪”。“新”是超越傳統小說的創新意識,“怪”是規避平庸寫作的執著追求。這種“新”與“怪”,是作者才情使然,是大量閱讀中外優秀文學作品尤其是現代先鋒佳作的積淀所致,是作家抽象的理性思維與具象的社會現實生活的巧妙結合所產生的結晶。這種“新”與“怪”,凝聚為一種超越于傳統小說之上的詩性特質——詩意。
什么是詩意?詩意就是詩的意境和境界。這種詩性和詩意,存在于一切好的文學作品之中。一首拙劣的詩歌,不一定具有詩意。然而一篇好的散文或者好小說,卻一定蘊含著這種詩意。一首詩歌想寫出這種詩意,相對來說比較容易,但散文里就比較難了,當然在小說里就會更難。難得的是,夏江恰恰就是在最難寫出詩意的小說里,寫出了這種難能可貴的詩意——詩的意境與境界。這種詩性和詩意,貫穿于夏江小說的各個層面——語言、人物、描述、敘事、立意、外延……形成了夏江小說的獨有特點。這是夏江小說的成功秘訣。有了這個難能可貴的特點,即便作品存在這樣或者那樣的缺陷,也是具有極大發展潛力的好作品;反之,如果沒有這個特質,即便是找不出這樣或者那樣的毛病,也不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好作品。
請閱讀夏江小說中的幾段這種詩性的敘事和描述,品味一下他的小說語言的詩意。
《湖面上白色的迷霧》:“湖水是藍色的,湖面上的迷霧是白色的。對面是一片碧綠的草地,它的左邊是一條小路,右邊,遙遠的地方,一座雄壯的高山立在那里。”“湖面上躍起一條小魚,后面就綻開了一朵潔白的浪花。一瞬間,花朵以它最大的花形和最濃烈的香味表現出來,在他的眼里定格下來。不管怎么說,這條小魚不就是花的蕊嗎?他想。但他沒有和她說。”“她站在湖邊一動不動。甚至比開始更加冷靜。他向前走了幾步,然后用食指指著對面的小路。他仿佛看見小路上走來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他們蹦蹦跳跳的。這個男孩就是我,他想。”
《我們的時光和循環》:“我看見從洞口里面飛出一只渾身紫色的小鳥。它輕輕拍打著翅膀,動作輕盈。很顯然它沒有飛向遠處的想法。撲棱撲棱的聲音一直響在我們耳旁,仿佛是借機向我們傳達什么感覺似的。我幾乎就要看清楚小鳥眼神里帶著的溫柔和浪漫。就像小小看著我時的眼神。”“她存在于我的內心,而且是在內心的極深處,深得讓我沒有勇氣和力量去把她挖掘出來。她就這樣被埋藏了起來。在她身旁,近得是如此真切。但她又只是一種光芒,遙遠的在天空中兀自發著光,使我覺得既朦朧,虛幻之中又刺激得我全身的毛孔都張開,都癢痛。我無法確認什么,我們都無法確認什么。心靈里游離的東西實在是太過于奧妙,神秘的滋味摧殘了我所有世俗的理智和判斷,我只能飄飄然于自我設定的迷茫之中。”
……
再說一下夏江小說整體構思的詩意。《天浴》。這篇小說寫的是二十世紀中期兩個天真無邪的山村少女——小隱和小開,兩人相約到山澗清溪洗澡的故事。本來,洗澡是老天賦予人類的權利,然而卻因為兩個主人公是山村女孩兒,于是在陳舊落后的封建思想桎梏的重壓之下,就使這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變成了一件極不尋常、石破天驚的大事情,并由此引發出一連串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最后連小說的兩個主角——好朋友小隱和小開之間,也產生了無法彌補的心靈創傷與裂痕……夏江在不動聲色的詩性描述中,將批判的矛頭直指根深蒂固的農村封建思想的桎梏,以及這種沉重桎梏對于天真無邪、淳樸純潔的農村少女的深深荼毒與傷害……整篇小說讀來,真像是一首讓人思緒萬千、幽怨憤懣的散文詩。
再如夏江的小說《白畫》。這篇小說的可取之處,在于其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十分獨特的社會轉型期中的典型人物。小說男主人公白畫——一個酷愛繪畫藝術的擬似自閉癥患者的生存窘態。他在兵工廠興盛時期被女主人公愛慕并結為伉儷,但是隨著兵工廠的倒閉轉型,工人相繼自謀職業,老婆吳馨尚且為一家人生活奔突拼搏,而白畫卻在焦急困惑之中無能為力一籌莫展——繪畫無法突破,生活沒有計劃,空想大于行動,老婆為他找的活兒也不想放下架子去做……作者將小說題目和男主人公名字定為“白畫”,我覺得這個名字起得好。白畫可以理解為繪畫中的素描,也可以是中國的水墨畫。懂得繪畫的人都知道,素描的景深很遠,中國的水墨畫不僅景深遠邃,而且畫面本身就充滿了詩情畫意!夏江將小說的題目和男主人公的名字定為“白畫”,可能就是想以這篇小說為“畫”,以詩意描述的素描筆法,將人的美好理想與殘酷現實的激烈沖突,詩情畫意般地展現在讀者面前,讓人們深思、反省,并滋生出對于畸形社會有所警醒和療救的自覺。這就是《白畫》的成功之處。
其實,不獨是以上提到的幾篇小說,其他如《照片》《刀舞》《靈魂》等,都是這種詩性寫作的佳作,在此不做一一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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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上面所述的詩性寫作,夏江小說的另一個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他有意識地超越現實,用形而上的哲性眼光俯視俗世的社會,從所謂的“真實的生活”中擷取具有典型意義的微小的片斷,并將這種片斷綜合、凝聚、打碎、攪拌,重新提煉為一種具有藝術層面意義的“真實”。這種藝術上的“真實”,比所謂的“真實的生活”更真實,更能令人信服,更能讓人警醒和反思。夏江的不少小說,都具備這種“超現實主義寫作”的特質。
現舉夏江的短篇小說《叫喊》為例。這篇小說原名《呼喊》,所描述的事件極其一般:作品中的主人公“我”正于夜間酣睡時,卻被一陣遠遠傳來的尖叫的噪音吵醒。這種深夜的喊叫聲,令他懊惱無比,痛苦不堪,終于忍不住揭被而起,去尋找可恨的叫喊者進行交涉和抗議。幾經周折,叫喊者終于被找到了,然而,等到弄清楚了那人半夜叫喊的緣由,主人公的態度竟然由對叫喊者的刻骨仇恨,轉而變為對他的理解、認同和贊許,最后甚至忍禁不住地加入了叫喊者的行列,跟叫喊者同流合污,一起在夜深人靜之時叫喊起來……endprint
這篇小說所敘述寫的,就是這樣一件十分平淡卻又極具典型意義的小事兒。然而就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要寫出一篇像樣的小說,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難能可貴的是,夏江將這件事情做到了。這是夏江小說的一次難得的突破。
為何說《叫喊》是一次難得的突破?因為這篇小說跟他原來的那些小說相比,是由初始的有意識的詩性寫作,向更深的社會層面和思想層面上的跨越與開掘。這篇小說中那個夜半叫喊者的叫喊,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叫喊,而是一種精神重壓之下的情緒宣泄,是一種絕望的嚎叫,是一種精疲力竭的抗爭,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吶喊!
稍感可惜的是,《叫喊》發表之后,夏江沒有沿著這條路子繼續往下走,沒有再寫出幾篇這樣極具震撼力的作品。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當然,夏江沒有繼續這樣寫下去,是又選擇新的突破方向了。他后來發表在《躬耕》上的《父親的木條人生》,就是一篇時間跨度更大、社會觀照面更廣闊、思想蘊涵更厚重的一篇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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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篇文字寫到最后,也要說說夏江小說存在的不足。
正如前面所言,夏江的小說之所以取得目前的成績,就在于他自覺地擺脫中國傳統小說的套路,有意識地將抽象的理性思維與具象的社會生活相結合,選取具有典型意義的現實事件,進行詩情畫意般的詩性雕琢。這是他的小說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
然而,夏江的小說還存在著這樣或者那樣的缺點與不足,譬如:有些篇什敘事描繪充滿詩情畫意,人物塑造方面卻做得不好;有些篇什過于追求理性詩性,沖淡了應有的社會生活氣息;有些篇什形而上的主觀思維先入為主,而對形而下的現實生活凝聚、提煉不夠,顯得牽強生硬等等。
尤其近段時間,夏江的小說寫作又進入了“瓶頸”,主要問題是過于他過份追求理性色彩,致使作品生活韻味淡薄,有些篇什甚至看不出故事的脈絡,讀不出生活的影子。我們都知道小說的三要素,除了語言這個基本功,人物、故事和生活都是不可或缺的。不管你的小說如何詩性理性,如何超越現實高于生活,但歸根結底還是要依賴人物刻畫、故事編織這些東西,還是要有社會生活的根基,要以現實生活為依托的。
我覺得夏江現在要注意的,已經不是繼續“向前走”的問題,而是如何“向后退一步”的問題了。原本,他的小說取得成績的原因,就是在堅守小說的三要素:故事、人物以及生活的基礎上,有意識地強化敘事語言的詩性,對現實生活進行哲性的凝聚、提煉和超越,然后再反過來觀照、映射生活的。但是目前來看,他在這方面走得太遠了,現在需要的是回過頭來,在堅持理性詩性的前提下,溫習一下“故事、人物、生活”這一課。尤其注意的是,要在選取事件的典型意義和擷取生活的原生態韻味方面下點功夫。
我想,如果這個“回頭補課”做好了,夏江的小說會很快迸發出勃勃生機,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