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時而平緩、時而湍急的大渡河將峽谷一分為二,然后事不關己地撒手流向不知名的遠方。被河流切割而成的大山,變得焦躁、險峻,一路板著鐵青的臉蛋兒迎接從這里經過的車輛和人群。
從這里經過,天空也隨著峽谷的寬窄變得扭捏起來,站在峽谷深處,遙望天空,天從目所能及的一座山頂開始,又從目所能及的另外一座山頂結束。天空在這里是有距離可量的,用一把卷尺就可以知曉它的寬度和長度。
無論怎么樣的天空,都不會失去它原有的顏色和漂浮在它懷里輕柔的云朵,在峽谷纖細的天空里,太陽、月亮、星星更加安詳,也許這一切都和峽谷有關吧?這里成了太陽和月亮幽會的地方,峽谷里的太陽失去了原有的火辣,變得羞澀,行走的步伐也從白天的匆忙變得閑散起來。幾顆明亮的小星星圍繞在月亮的身旁,眨巴著眼睛。月亮害羞了,躲進一片單薄的云彩偷偷的注視著星星。一顆從那邊山頭趕過來的星星走到云彩里,拽出了月亮,月亮橘紅色的臉蛋兒變得更加滋潤了。星星們笑了,夜空的云彩笑了,太陽和月亮相遇的瞬間也笑了。
那邊山頭不知不覺中帶上了一頂烏云帽子,不一會兒,雨就從山頭飄了過來。居住在峽谷里的人們,聞到了雨的味道,家家戶戶都忙著在院壩里收拾晾曬的衣服、糧食。地里干活的人們也忙收拾起鋤頭,往家里趕。一個孩子的叫嚷聲從峽谷傳出來,引來了一群孩子的叫嚷聲:“下雨了,快下雨了。”聲音仄仄回回的蕩漾在峽谷中,狗開始叫了,圈里豬崽子們都往可以躲雨的地方擠,鵝著急的用破沙沙的聲音呼喊著走丟的崽子。過了一陣子,峽谷里的村莊安靜了下來,裊裊的炊煙從房頂上輕淡淡的冒出來。雨斜著身子像被風吹歪了似的,輕柔的飄進村莊,濺在新翻的田埂上,頓時一股泥土的香味散播在村莊里。樹葉被雨水洗得油亮亮的,幾只沒有來得及躲避的麻雀在樹林里鳴叫著。
出不了門的天氣,一家老小都躲在屋子里,老人把破舊的衣服拿出來縫縫補補,年輕的姑娘們利用這難得的空閑,躲進房間里,拿出藏在枕頭下面還沒有給阿哥繡完的繡花鞋墊,樂滋滋地繡起來。男人們開始磨刀,修勞動用的工具,為下次上山、下地干活做著準備。孩子們像個跳躍的音符,在屋子里打鬧著、嬉笑著,偶爾還把手伸窗外,接幾滴雨珠子進來。
祖先們給后人留下過一句話:“峽谷里的雨是持續不了太久的,因為這里有玲瓏的山巖擋住了雨的腳步。”雨真的停了,和它來時的輕飄一樣,離開時也輕輕柔柔的。豬崽子們從躲避雨水的地方跑了出來,邊用嘴拱著濕漉漉的泥土,邊從嘴巴里發出一聲聲愜意的聲音。孩子爬上窗戶,用手又去接雨水,伸出去的手是干的,縮回來的手也是干的,于是大呼小叫的去告訴家人:“雨停了,雨停了。”不一會兒,峽谷中回蕩出一聲聲木門開啟的吱呀聲。
峽谷里的村莊熱鬧起來,人們有的三三兩兩拉著家常下地干活去了,有的哼著山歌上山砍柴去了。那邊山頭的烏云帽子摘下來了,一棵不知名的樹筆直的站立在山頂上。涼悠悠的空氣從那邊山頭飄向這邊山頭,又從這邊山頭蕩回那邊山頭,大渡河流淌在這愜意的空氣中,舒坦著心扉。
天空漸漸從山頭亮開來,一朵朵云彩慢慢的挪移著步子,飄向不知名的領域。太陽出來了,陽光把秋天的山谷染成了五顏六色,平靜的大渡河面上閃爍著銀燦燦的亮光,像一顆顆遺落的珍珠散落在河面上。地埂上,坐著一位休憩的老農,他的身旁站著一頭呼哧呼哧喘氣的老黃牛,老黃牛左右搖擺著尾巴,后面跟著一條條翻耕好的波浪形的溝壑。
七色的彩虹出來了,從那邊山跨到這邊山,像一條美麗的項鏈懸掛在秋天的脖子上,山頭染成了絢麗的顏色,河流有了七色的光環,勞作的人們在七色的彩虹里辛勤的耕種著。
那邊山,這邊山,還有那座房屋,那棵樹……一切都變成彩色的了。
公路緩緩的鉆進彩虹里了,一條通往彩虹的道路就這樣搭建在峽谷里。
聽風者
安安靜靜的呆著,突然被窗外沙啞的小提琴聲嚇了一跳,驚奇于在這條深邃的小巷里會有琴聲傳出,更為彈奏者不拘泥于環境的演奏而心升佩服。
小巷七彎八拐,像一個調皮的小孩跟來人玩著捉迷藏的游戲,別說來過一兩次的人再來時會迷路,就是很多老康定人提及這里都會感到陌生。于是對于那些第一次來就能找到雜志社的人,我總會感覺很厲害,分享他們尋路的經驗那是必須的。
不說其他,自己剛調動到這個單位時,也為尋路費了很大的功夫,最后只得求助領導,被奚落一翻之后,灰溜溜的開始了我在這里的工作。
也難怪,這是康定城小巷最多的一個片區,共有豎著的三條主小巷,貫穿在這豎著的三條小巷上又有四條橫著的小巷,豎橫交錯中,還有些小枝小丫的分叉口,簡單的說,這個片區就生活在網狀的一個區域里。
網狀總會給人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還算慶幸的是,我工作的單位在網的邊沿,躲掉了那橫七豎八交織在一起的高樓。
經過十幾級水泥鑄成的石梯往左拐就進入了通往我們單位的小巷,小巷筆直的向前伸展著,直到遇見一堵生硬的墻壁才尷尬的停止前進的步伐,永遠的站立在那里,站立成一個冰冷的身影,用一雙漆黑的眸子看著每一個過往的身影。如果用一個女人來形容這條小巷,我不會用婀娜,最恰當的辭藻應該是端莊,它缺少女人嫵媚的味道,卻以素顏的裝束迎接每個走過它身旁的人。它的身段沒有所謂的前凸后翹,卻讓你在毫無瑕疵的筆直伸展中找不到一點讓你厭煩的地方。
小巷最多只能容納兩個人緊挨著并排走,如果對面來人的話,就像穿針一樣把挨著的兩人分開或其中的一人躲到另一人的后邊,等來人走過,才又合在一起走。不管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在這條小巷里,大家都顯得很謙遜,經常會有你讓我、我又讓你,左一步右一步,最后都不知道誰該讓誰,干脆兩人站在那里傻笑起來。時間一長,這條小巷里的人也都成了熟人,偶爾幾日不見,總會無故牽念起來。
小巷走進七八米后往左拐上四樓就是編輯部,編輯部是一所套房改裝而成的,走進去,除一股墨汁的味道會侵襲你的鼻孔外,還有很多書柜里的書籍映入你的眼簾,讓你還沒有來得及動手翻閱書籍,就已經飽嘗書香味道。
我的辦公室成長方形,兩個書柜、兩張桌子占了整個辦公室的三分之二,剩余的空間留給我行走和思考。挨近巷子的墻被幾扇大大的玻璃窗戶所取代,也許是怕工作時受到影響,前輩們在每扇玻璃窗上都貼上透明的竹葉窗花,簡單的說,一片寂靜的竹海隔開了我與外界的一切關聯,我在寂靜的陋室里,也變得安靜起來,忙完工作,偶爾看看書,寫寫東西,查查資料。當把生活過成一條線的時候,我并沒有感覺到疲乏,反而在不經意間發現了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情,這個發現讓我一條線的生活波瀾不驚起來,那就是聽聲。
巷子的狹窄、深邃為聲音的傳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各種各樣的聲音從底部蔓延上來,然后通過窗戶縫隙進入我的耳膜,立體的傳播方式讓聲音的耗損量少之又少,因此,我與外界雖然有玻璃之隔,但是卻沒有實質意義上的隔離,我坐在辦公室里,就像經歷著每一次巷子里發生的事情一樣自然。
“堂姐,堂姐……”,這個混合著外地口音的聲音由上而下,像滴落的雨水經常在我窗前濺起零散的小水花后又急速的墜落下去,有時巷子的底部會傳來回音,有時杳無音訊。兩種聲音兩種不同的味道,一個慵懶,一個激進;一個枯燥,一個圓潤;每次的對話不足幾分鐘,每次的呼喊總是從上而下,每次事由都很簡單,每次的時間都定格在早上。我記住了堂姐這個名字,卻對那至上而下呼叫堂姐的女人有著極大的興趣。那女人經常喜歡站在窗前毫無顧忌的打電話,或因孩子的學習問題,或因一些生活的瑣事,有時高興,有時憤怒,不管怎樣,她的高興、憤怒聲滴落在我的窗沿上時,我的情緒也會隨著她的情緒波動做一些潛意識的變化。漸漸的,我開始勾勒出一個女人的形象:長長的麻花辮,方字臉,皮膚干燥有褶皺,走路匆忙,喜歡穿麻點灰色的西服……
“哥哥,今天李老師教我畫太陽了。”“太陽我早會畫了。”“你的太陽是什么顏色的。”“笨,當然是紅色的。”“李老師說天上的太陽是紅色的,但紙上的太陽可以是其它顏色。”“那你的太陽是什么顏色的。”“我涂上了媽媽今天穿的衣服的顏色。”“紫色。”“哥哥,畫太陽的時候,老師說太陽是從東方升起的,我告訴老師,婆婆老家的太陽是從后面山上爬起來的,我親眼看見的。”“媽媽,媽媽……”。“看你們又坐在樓梯上,褲子都弄臟了。”高跟鞋的聲音在樓梯上停駐片刻,不一會兒巷子里響起了關門聲。
“收廢書廢報、收舊彩電、洗衣機.……”男人的聲音在巷子里拉得長長的,他呼叫一聲,不知道誰家的小狗就像為了填補空缺一樣汪汪叫幾聲,巷子便熱鬧起來,男人和狗的聲音隨之響亮起來。“收舊電視的,電視多少錢一臺。”一個聲音從窗戶口窄窄的飛出來,狗汪汪的叫著,似乎在回答。“你家電視是多少英寸的?”“大概是32英寸的。”“150。”狗在叫。“這么少,我連運費都不夠。”“阿哥,這是通價,如今,生意不好做,我也莫法。”狗叫的叫聲平和了些。“要不你再添些,我再送你些瓶瓶罐罐。”“那再添5元,這已經是市場最高價了。”狗的叫聲高亢且蘊含著無奈。“就這么定了,把舊電視處理了,藤出地勢來放個洗臉架,我在二單元五樓。”“好勒。”狗喜悅的叫著。
左右兩邊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最后在巷子的中間停了下來。“張婆婆的事情你聽說沒。”中年婦女的聲音低沉、小心翼翼。“哎,聽說了,人啊,一根燈芯的命,你看這張婆婆,昨天都還在窗臺上種花,花盆里的土都還沒有干,人就走了。”嘆息聲。“張婆婆是個節儉的人,聽說她常年穿著的背心里到處縫著巴,今天女兒為她換衣服時,發現每個巴里都卷著錢,這是她過年過節兒女給她的零花錢,舍不得花呀。”“其實,仔細想想,人來到和離開世界,相當于走進一扇門然后又走出一扇門,時間似乎在眨眼的一瞬間。”靜默。“我們去送送張婆婆吧?為他老人家多燒點紙,順便帶個話兒,讓她在下面不要再節約了,燈芯的命,該花就花,該用就用。”“走吧。”一陣風拐彎抹角的鉆進巷子,將兩人七零八落的腳步聲帶向巷子的盡頭,消失殆盡。
……
在一片竹林的背后,我聽著風的聲音,雨的聲音,飄雪的聲音,感受著人們最質樸的生活。
風刮過巷子,我的耳際又傳來一陣聲響。我,也許就是一個聽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