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殿榮
從沒認真地梳理過自己的編輯生涯,應土路老師之約,這一回首,九年時光竟已蹁躚而過。自己入行以來那么多有趣的記憶,都還仿若昨日;每與新識作家相見,也一廂情愿地以新手小安自居,仿佛這樣就能豁免自己身上諸多不足,以得到更多的體諒與包容。
現在回想起來,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也是最初來到《民族文學》做實習編輯的那一年。在后海南沿的丁玲故居辦公,聽上去著實讓人羨慕;冬天卻有另一番艱辛,在后加蓋的二層小樓上,只一臺壁掛空調,完全抵不過單薄的墻壁,辦公室四面透風,一整天都要裹著羽絨服,腳指頭也要躲在鞋子里偷偷做操,否則真的有被凍僵的危險。那時,我負責處理自然來稿,中午下班,先整理一沓稿子,把書包塞滿,然后由后海南沿轉悠到羊房胡同,踅摸一碗面吃,把肚子填飽,再到國圖翻閱各種文學期刊,專找少數民族作家作品,寫閱讀筆記。就是在這沒有補助也沒有工資,在吃一碗面都要掂量價錢的2005年,我卻始終處于亢奮狀態:能找到一份與自己專業對口,又讓人感到無比神圣的工作,真是老天眷顧。
收拾這九年舊時光,留下痕跡的,除了在各類作品后面的責任編輯署名,就只剩下一些“可愛”的職業病了。
說到編輯大抵相同的職業病,恐怕就是愛挑錯了,但說這是一種“病”,我卻不以為然。把錯的找出來,指給身邊的人看,有什么不好呢?挺好。但這樣一種熱情,竟也慢慢消退了。細細回想起來,也許跟我每天見到的一條小標語有關。標語就寫在小區車庫的入口處,黑色的筆,歪歪扭扭地涂抹了八個大字:“無觀人員,不得停留”。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這個“觀”字搞得我五內俱崩,本想通知物業來處理,又怕被別人當成精神病,也只是想想而已。這樣對著這個“觀”字,天長日久地磨下來,我也終于變成了視若無睹,愛挑錯的毛病,就這樣在某種程度上給“治愈”了。我并不當成是病的“病”沒有了,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職業病既然是種病,就得拿出病的樣子來。除了值得商榷的愛挑錯,我還真的有幾個職業病。
第一個值得一說的就是“查戶口”的病。這個病跟《民族文學》的刊物定位直接相關。剛到《民族文學》當編輯的時候,手上沒有一丁點兒作家資源,而刊物又僅限于刊發少數民族作家的作品,當時別提有多急了,見到會寫字的,都希望對方是少數民族。翻看各種文學刊物的目錄,看到名字姓氏特別的,總要拐彎抹角地去打聽,問問是不是少數民族。印象最深的,當屬與鄂溫克族德純燕的相識。鄂溫克族屬于人口較少民族,除了曾連獲三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烏熱爾圖,進入公眾視野的鄂溫克族作家少之又少。當我在《駿馬》上看到德純燕的小說《荒野》時,仿佛找到了一塊遺落他鄉的寶貝,作品只讀到一半,便已經按捺不住,沒個輕重緩急,直接打電話給《駿馬》主編姚廣老師,詢問作者的聯系方式。
這種愣頭青的事,還真是沒少做,竟也因此收獲了不少感動。記得在2007年的青創會上,我負責給駐會的少數民族作家代表發放刊物,在會上見到田耳,那時他剛獲得了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我也是那時才知道他是土家族,于是憑著那股天生的愣勁,沒頭沒腦地向他約稿。可能是不適應北方冬天干燥的氣候,田耳當時的狀態特別不好,聲音蒼老,講話也很費力,最后只啞著嗓子,以一聲任誰聽了都會心里沒底的“好”結束了我們的談話。我也沒來得及向他詳細介紹《民族文學》的用稿要求,沒想到一年半之后,竟收到了田耳特別寫給《民族文學》的小說《戒靈》,而且后來才知道,由于我疏于介紹,田耳以為《民族文學》對作品題材有特別的要求,才特意創作的這篇《戒靈》,讓我感動不已。
當然,也有碰壁的時候。有一些作家不愿意以少數民族的身份出現在刊物上,不想讓別人覺得自己因為民族成分而受到照顧。這種想法我很能理解,也因此時刻提醒自己,在送審稿件的時候不要因為其他因素對作品質量降格以求。作品是會說話的,讀者也不會“照顧”哪個作家。回顧這九年的編輯生涯,幸運的是,我編發了不少讓自己感到滿意的作品。這些作品未必出自名家,也未必會獲獎,甚至完全可能出自一個新人之手,但只要發出來,一定會有回聲,哪怕是無意間聽到別人對這篇作品的贊賞,我都會覺得特別幸福。作家要尋找一個知音編輯,編輯也需要尋找知音讀者。所以有時候,作家是孤獨的,編輯也同樣孤獨。
因此而涉及的另外一個職業病,就是常有“莫名其妙的驕傲感”。細想一想,也并非莫名其妙,通過刊物這個平臺,能接觸到那么多優秀的作家和作品,而且這些都能和自己發生絲絲縷縷的聯系,能不驕傲嘛。我想很多編輯都是這樣的,為遇到一篇好作品而激動、振奮。而我在接觸多民族作家作品的過程中,這種驕傲感可能來得更猛烈,有的時候不僅為作家和作品驕傲,更為一個民族而驕傲。
對我觸動最大的,是2006年第一次接觸新疆的少數民族作家和翻譯家,他們的風趣、智慧和胸懷,讓我一接觸就喜歡上了。瞬間覺得,我的人生因和他們有這樣一種交集而豐富和生動了。那時我還沒有編發過他們的作品,但卻讓我一想到他們就驕傲。而我好像從來沒有單一的民族屬性,我跟哪個民族的作家在一起,我就想做他們中的一員。2009年我調到《民族文學》新創辦的藏文版工作時也是一樣,為藏族作家翻譯家的謙遜和認真所感動。我曾試圖去學習他們的語言和文字,待到我再調回漢文版時,心中竟有許多的不舍。
還有一次難忘的經歷,記得是在2012年初夏,我接到滿族作家胡冬林打來的電話。他因為揭露了一伙盜獵分子在長白山毒殺野生黑熊的罪行,極有可能遭到報復,甚至不測。他將整個事件在博客進行了詳盡披露,希望各路媒體能夠關注。那時,我已經編發過他的散文《山貓河谷》,深深知道他對長白山上每一種植物,每一個生靈的特殊情感,羨慕他那種長住長白山的灑脫,卻沒有想到,他一個人深入白山黑水的荒僻之地要面對怎樣的危險。雖然我遠在北京,除了轉發博客,什么都沒為他做過,但從那一刻開始,我一廂情愿地覺得,我是和他并肩作戰的,我以我同樣是滿族而驕傲,并深以他的正義感和擔當精神為榮耀。
九年時間下來,和作家之間發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其中不乏誤會和質疑,當然,更多的是美好的回憶。最讓我感動的,當屬作家對我的信任。第一次接觸蒙古族青年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鶴時,他便直言相告,他從小就喜歡閱讀《民族文學》,給《民族文學》投稿就一定會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這讓我非常感動,也讓我頓生對編輯職業的敬畏之情。作家們能把自己的心血之作交到我手上,讓我格外珍視,作品每每轉載、獲獎,或聽到別人對作品的好評,作為責任編輯,我總是會得意好一陣子,好像所有的榮耀也都是我的一樣。
做一份工作,最大的天敵恐怕就是淡漠了。就是在這番梳理過程中,當我發現有的職業病竟然慢慢淡下來的時候,竟然是傷心的。若等這些病都好了,說不定我就成了個沒有溫度的人。所以,不管是九年還是十九年,我都愿意把自己鎖在那些舊時光里,帶著那份初心,當那個打了雞血般的愣頭愣腦的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