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在法律語境之外,中國式離婚通常與一個詞相關聯,那就是“鬧離婚”。這個詞既表明結束婚姻的過程曲折耗時、充滿彼此折磨的火藥味,也可以特指女性因為維系婚姻關系的意愿更為強烈而表現出歇斯底里的一面。
然而,過去的10年中,人們對待婚姻和家庭的態度正在悄然改變,離婚率連續10年遞增、女性主動提出離婚的占比增加,婚姻這一最為嚴格的社會和經濟契約受到來自多方面的挑戰,呈現出更為脆弱的趨勢。這既與女性的經濟獨立程度、婚外性大大增加、社會輿論壓力減弱等相關,也能從婚姻功能的變遷中窺探到一些端倪。
離婚博弈
周媛正在等待法院的最終判決。她把這場婚變定義為“大戰”。在微博上,她以“離婚大戰VS人渣××”自稱,公布了丈夫的真實姓名,并且將“捉奸”過程、“小三”的名字以及丈夫與娘家人激烈沖突的視頻都公之于眾。
周媛對記者說,之所以“家丑外揚”,是因為不堪忍受丈夫在親朋好友之間散布謠言、詆毀謾罵、將她描述為一個十分不堪的“壞女人”:與多人有不正當關系,甚至孩子也并非與丈夫所生。“我只能把事情的真相公布出來,讓朋友們都知道,他才是一個品質低劣的人。”她說。
他們的婚姻還不滿兩年。2012年,29歲的周媛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了她現在的丈夫。對方外表尚佳,沒有任何家庭背景、完全靠自己打拼獲得了一定成功,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是很不錯的結婚對象。相處幾個月之后,他們就走進了婚姻,并且達成了看似能夠解決后顧之憂的“協議”:做了婚前財產公證、婆婆也不會跟他們同住。
然而,“協議”并沒有成為“安全閥”。周媛說,婚后首先是婆婆離他們的生活越來越近,干涉越來越多。夫妻二人漸漸在是不是“啃老”等諸多觀念上也有分歧。而“小三”的出現,讓原本已經有了裂痕的婚姻受到了致命打擊。“懷孕不久后,我就發現他出軌了,而且還不止跟一個人。起初,我和父母都希望他能夠悔改認錯,維持這段婚姻,后來發現他根本不把出軌當成是一件多么嚴重的事情,而且反過來污蔑我,后來連家都不回來,跟‘小三在外面同居。”周媛說,這讓她下定了離婚的決心,整個懷孕期間,她幾乎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找證據上,“捉奸”、找他的開房記錄。“我現在非常后悔跟他結婚。”周媛說,自己曾經因為大受刺激出現早產先兆,住院保胎。
丈夫的態度是堅決不離婚。“如果我真像他說的那樣不堪,為什么他死活不同意離婚,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周媛說,無論如何,她現在只是希望能夠拿回原本應該屬于自己的財產,獨自撫養孩子。從丈夫揚言要打她和家人的擔驚受怕中解脫,盡快結束這樁讓她心力交瘁的婚姻。
不留余地的離婚博弈,挖掘對方在婚姻中的過錯。離婚仿佛不再是只能苦水自咽、不足為外人道的“丑事”,當街毆打小三的場面也總能成為一段時間內的熱門視頻。以前,鬧離婚僅僅局限在夫妻之間,頂多再裹挾上雙方親友,而現在鬧給所有人看,好像也未嘗不可。使對方身敗名裂成為自我補償的方式之一。盡管這只是當下離婚的一個側影,但也能反映出以堅持不離婚作出“自我犧牲”顯示道德優越的社會觀念已經發生了變化。在這樣一種“寬松”的社會氛圍中,離婚只是個人對生活質量的選擇與追求而已。
爭奪
除了爭奪話語權,財產是更為實際的博弈對象。民政部發布的《2013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顯示,去年離婚的350萬對夫婦中,有68.5萬對是通過法院辦理離婚。這也意味著有這么一部分人在財產、子女撫養問題上的爭奪無法通過“友好協商”的方式完成。
“選擇起訴離婚的男女比例差不多,但是也有一種情況比較突出,就是女方被迫起訴。男方想離婚,但是不愿意主動起訴,而是以跟第三者同居的方式施加心理壓力,或者威脅女方如果起訴就分不到錢。女方怕財產被轉移,或者忍受不了分居狀態,被迫起訴。”專門代理離婚案件、從業12年的律師宋健說,從他處理的案例來看,最重要的爭執都是房產。離婚雙方對于財產的在意程度比以前加重,爭奪更為激烈,技巧也更為高明。
財富積累的速度和方式在過去10年中都發生了巨變,尤其像北京這樣高房價的城市,以一個中產家庭來說,博弈的不同結果帶來的是百萬、千萬起的身家差異。這讓選擇離婚的人們無暇在“能不能想通”的情感糾結上浪費太多時間。
轉移財產的方式有很多種,最常規的是做合理開支或消費賬。宋健舉例說,如果女方確定將來要帶孩子,她會先拿出來一筆錢給孩子買一份商業保險,這筆錢可以從銀行的轉出記錄查到,女方也能出具保險合同,名義上這筆錢已經屬于孩子了,法官在判決時就不會分。至于真正離婚之后,她會不會退保提現,就不好說了。也有轉移失敗的案例,女方掌管家庭的“財政大權”,結婚3年攢了幾十萬。離婚時不愿意分割財產的女方在法庭上出具了厚厚一摞發票,包括了日常消費、吃飯旅游甚至給寵物看病的錢,發票顯示半年之內消費了50萬元。另一方的律師在法庭上一張張比對發票的時候發現了漏洞:同一天,女方既在廈門旅游,又在北京給寵物看病。
與對財產的態度形成對照的是對子女撫養權的“理性”。“打官司的只有極少數是因為孩子。”宋健說,也有一些女性考慮到再婚時孩子是個累贅,更愿意給對方。大多數人會愿意站在孩子健康成長的角度理性權衡,讓他們跟著經濟條件更好的一方。
財產和子女問題上的反差與社會經濟演變的軌跡趨于同步。財富積累的方式中,房產的權重上升。新富階層壯大,意味著無論男女,重新找到滿意對象的機會增加。相比之下,離婚的成本也就相形見絀了。而子女的成長環境、家庭背景與日后發展前景的聯系更為密切,在一個什么類型的“二代”決定什么樣人生軌道的社會格局中,即使夫妻的情感破裂,但誰都不會因為賭氣拿孩子的前途作為冒險。這也是為什么每年高考后離婚增多的重要原因,“給孩子一個完整家庭” 的理由已經不那么充分了,不影響孩子在未來社會競爭中的資本才更為重要。
離婚時對待財富的心理變化,從婚姻的開始階段就已經埋下了伏筆。當婚姻的基礎建立在是不是有房有車之上、愛情成為贈品的時候,離婚,當然是清算經濟賬,而不是感情債。由物質構筑的家庭基礎既堅固,又脆弱。endprint
挑戰
“傳統社會中婚姻的神圣性受到挑戰,‘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好女不嫁二夫等說法已過時。人們在觀念上接納了離婚可能是減少痛苦的看法。有婚姻的生活和無婚姻的生活皆具有‘美好的可能性。”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北京市婚姻家庭研究會會長佟新說。在她看來,無論傳統社會還是現代社會,中國的婚姻從來不是為了性的結合,而是為了生育和撫育后代,當婚姻的經濟保障功能和撫育功能下降時,婚姻就會變得脆弱,孩子穩定婚姻的作用降低;而對于那些未生育的夫妻來說,尤其如此。當夫妻間缺少了經濟依賴和撫育后代的打算,情感就成為維系夫妻關系最重要的因素,但情感是需要成長的,在一個快速變遷社會中,情感的變動性導致了婚姻的不穩定。
正是基于這樣的社會觀念和婚姻功能的變化,城市離婚率高于農村,一個地方的離婚率往往與經濟發達程度相關。2013年,曾經有外媒報道北京的離婚率高達39%(應為結婚離婚比率,即一對人結婚時有多少對離婚)。對應的數字在美國約50%,英國則是42%。一篇《中國十大城市離婚率排名》的文章在網絡上廣泛傳播,北京居首,緊排其后的是上海、深圳、廣州、廈門等,與房價的排名有高度契合性。
當然,這其中或許有很多因素是人們對于高房價的調侃,但也并非全然沒有依據。據宋健介紹,以他之前在北京民政局的工作經歷和作為離婚律師的觀察來看,北京的夫婦中差不多有一半選擇了離婚。
這顯然與官方統計數字呈現出的社會婚姻狀況完全不同。“北京市的粗離婚率僅有2.1‰,低于全國2.3‰的水平。”去年被列上榜首后,北京市民政局婚姻管理處負責人曾這樣對媒體回應。記者聯系該部門后得到的答復依然如此,并堅稱“那種算法是錯誤的”。
民政系統只計算粗離婚率,即以某一地區的平均總人口為基數。從這個角度看,北京市民政局認為的“錯誤”也就不難理解。關于離婚率有多種算法,其中一種是年度的離婚數除以結婚數(即上面所說的結婚離婚比率)。北京市離婚率39%就是采用了這種算法。而上海市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徐安琪認為,最科學的測量指標是“一般離婚率”,也就是某地區離婚數與已婚數之比。但由于已婚夫婦數或有偶女性數一般只有在人口普查的年份才有,因此難以作為每年的常規統計指標。
無論從哪種統計方法看,離婚率上升都是事實,只是對婚姻解體狀況的反映有所不同。婚姻自身的功能和屬性發生了變化,但它對于社會穩定的意義卻并沒有改變。一對“80后”離婚的原因是妻子在爭吵時打碎了丈夫悉心收藏的卡通兵人,丈夫在起訴書中寫道:“女方故意毀壞共同財產。”當婚姻的嚴肅性走向瓦解,離婚的程序簡化、阻力變小,社會的結構性疏松和潰敗會不會發生,這值得深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