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思
1983年的秋天有點冷,我至今依稀記得,下雨的日子似乎多過了日頭紅的日子。
苞谷快熟的季節,有一天,我和我的小伙伴,比我低一級的小學弟小楊,在一個雨后新晴的下午,從邊家村一家小飯館買了啤酒和涼菜。記不清登上了幾路車,也不記得轉了幾次車,午后時分,我們下了車,問了老鄉,知道來到的是一個叫春臨村的地方,四處都是將要收獲的苞谷地,滿地黃澄澄地。
暑熱似乎還沒有過去。只是偶爾有風,下車后望了望四處,幾乎見不到什么人影。我們攀上一道長長的斜坡,在一片小楊樹林里選了能避陽的所在,席地而坐。
那一年我在西北大學讀大三。我在尋一個傾瀉傷心之地,因為我失戀了。
選擇這里,和我印象中的曲江有關,我的教授唐代文學的幾位老師在課堂上不止一次告訴過我們,隋唐詩歌中,曲江就是詩意棲居的代名詞,圍繞在曲江的詩文里,在入世與出世間扎掙的文人們,流露許多對盛衰無常人生際遇的感喟與吟嘆。而出仕入世的渴望與遭遇挫折后的退隱情緒交織,構成了對落寞失望生命意識的詠嘆。可以說,曲江,已經成為詩人們情感宣泄的一種承載。大歷十才子盧綸的“行多有病住無糧,萬里還鄉未到鄉。蓬鬢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氣入金瘡”,語語沉痛入骨髓。雖然寫的是詩人目睹退伍軍人的慘狀,又何嘗不是他這樣的屢試不中的文人的復雜情懷寫照?
這只是我當初對曲江稚嫩了解的一部分。
大學的最后一年,是青春祭。我的苦苦暗戀,在整整兩個學年后的某一天戛然終止。在春臨村的這場唱秋風醉秋風的告別禮上,我向膽怯的舊我告別—那一場活動的最后結局是,在小師弟的勸撫下,我們對飲閑聊,涕泗橫流,聲討謾罵,對著無盡的颯颯秋田,我大放悲聲,也大聲朗誦自己的詩句給風聽。直到晚照西漫,遙遠的大雁塔,被落下的涼爽的夜色覆蓋。
事實上,我的求學年代在曲江遭遇的情景,還有許多。但1983年秋天那個午后的醉飲,卻是我最難忘懷的,那是我第一次喝醉,而且是為了愛,發自內心的愛。
倏忽便是30年。
前不久翻看一本老西安的史料,看到曲江池,新開門,北池頭,三兆,黃渠頭和五典坡的村名,有點發呆。它們都曾是這個城市的標點,城市人的碎碎念,是星辰一樣劃過歷史的地名。我的印象里,春臨村附近曾有蘋果園、養殖場、五金、水泥和飼料廠、磚瓦廠、甚至縫紉廠……如今,煙云似地都已經成了歷史。
此間發生的一切,其中便有西安市的曲江復興計劃。我在媒體,真切關注了這一系列從紙上到大地的變遷。先是電視臺的朋友們遷到曲江了,再是一個搞影視的朋友把公司從西郊遷到了曲江,接著是無數次陪外地朋友們在月夜下的南湖散步,在南湖那家著名的酒肆和好友小聚,許多的朋友選擇了臨南湖的某小區安家。從高新區到經開區到曲江,西安人對居住環境的選擇發生著悄然的卻是醒目的變化,也許因了大雁塔的玄、曲江池的澄、芙蓉園的翠;也許是因了曲江流飲、杏園關宴、雁塔題名、樂游登高等雅事有了復活可能,曲江以自己的文化特色呈現了現代化西安的公共園林區面貌,盧綸《曲江春望》里的情景,“泉聲遍野入芳州,擁沫吹花草上流。落日行人漸無路,巢鳥乳燕滿高樓”,今日倒是以另一幅圖景展現出來了:大雁塔南北廣場、雁塔東西苑、大慈恩寺遺址公園,音樂噴泉,大唐芙蓉園,小劇場音樂廳美術館,各式美食……昔日的皇家御苑,正成為這個城市,今日普通市民的休閑場所。
2010年秋天,有一天早晨,我接到曾經的小楊的電話,約我喝酒。關于他,我只知道他畢業后在一家雜志做副主編,打太極,寫字畫畫,閑散慣了。沒成想下午見面的地方,在曲江,而且在原先的五典坡村附近。見了面,發現他住的是某大房產開發的大盤居室房,一樓。推開陽臺門,就是一片草地。酒過三巡,我問了他的現狀才知道,因為單位清閑,他一直給外面寫影視本子,相當地有收獲。這房子,就是本子換的。我問他公司在哪里,他說在曲江。我突然想起曲江產業園我同班同學的影視公司,一問,巧了,他果然在這家公司兼職。我們敘了許多舊,最后話又說到了20多年前的舊事。老楊說,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在春臨村喝酒的事?我點頭。老楊仰脖喝了一盅酒,忽然放開嗓子唱了起來:“老娘不必淚紛紛,聽兒把話說原因。我的父在朝官一品,膝下他無子斷了根。所生我姐妹人三個,個個長大配婚姻……單丟下苦命寶釧女,繡球兒單打討膳人。好配好來歹配歹,富的富來貧的貧。世人都想把官坐,誰是牽馬墜鐙的人?”他是個粗礦男人,卻發出細聲細氣的音,唱得恓惶,我聽得悲愴,一時間便有了淚。“當年我選這個地方陪你喝酒散心,算是對了!”他笑著說,本來這地方就是個演苦情戲的地方,你當年的感覺恐怕和王寶釧差不多?我們相互看看,我回說“那是奢侈的青春期嘛”,說畢大笑。我們喝了最后一杯酒,彼此沒有說出來的是,王寶釧的苦日子也有到頭的一天吶。
是晚,老楊陪我在南湖走了一遭。夕陽在碧水里打出炫目的金黃,樓榭和樹影倒映下來,紅的奪目,綠的沁心。曲江的變化有目共睹,歷史的變遷非人所能料,但推動歷史車輪的,往往是極少一部分棱角之人,而非傳說中的嗚泱之眾。
“今年庚寅,是你的本命年呢!”老楊忽然駐足說,我一怔:人生,原總需要一次次放懷的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