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瑩瑩

我不是廈門人,從90年代初到廈門,我在這里待了將近20年,度過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戀愛、生子、安家。我對廈門的印象就是沒有印象。之所以沒有印象,是因為廈門就是你覺得應該的那樣,既不像泉州那樣金戈鐵馬,愛拼能贏;也不像漳州那樣從容淡定,隨遇而安。
如果腔調就是與眾不同,是的,廈門當然有自己的腔調,她的腔調就是她的多樣和包容。廈門腔調獨特的兼容性,使得每一個來自不同地區的人,都感覺那似乎就是自己所期待的腔調。這種獨特的兼容,來自于這個城市的自然文化特質,根植于廈門的基因之中,形成于廈門創設之初。
不同于中國其他古老城市,廈門立城于通商和開放的年代。從開埠之始,來自世界的各種腔調,就在城市的基因上刻下了各自的印記。在鼓浪嶼上,你可以看到各種文化的兼容并蓄:西方的、東方的;基督教的、佛教的;現代的、古代的;海洋的、陸地的;商賈的、農耕的;貧窮的,巨富的……是那么自然,理所應當地共生,共存。看看今天那些甚至同一宗教,同一語言的城市,互相爭斗,甚至殘殺,才會感到這一切并非理所當然。
從自然來講,廈門山水格局非常多樣。前不久,我接待了日本建筑師藤本壯介,他第一次來到廈門,最引起他注意的,就是廈門多樣的自然要素。廈門有山——高山和淺丘;有水——大江與大海;有灣——開敞的海灣和封閉的內湖;有島——人文薈萃的廈門和鼓浪嶼,只有沙鷗翔集的鱷魚嶼、火燒嶼。沙灘、濕地、溪流……各類地貌,應有盡有;紅樹、鳳凰、相思……雜樹生花,落英繽紛。廈門的氣候,不似終年溫濕如一季的夏威夷、新加坡,而是四季變換,寒暑更替。藤本以建筑師的敏銳,感知到廈門人習以為常的多樣。
正是這樣的多樣化,帶來了廈門兼容的特質。每一個來自他鄉的過客,都會遭遇自己熟悉的角落,都會覺得自己天生就屬于這里。新加坡的劉太格先生對我說:“中山路的騎樓,使他想起早期的南洋,而筼筜湖一帶,最像今天的新加坡。”臺灣人更是賓至如歸。我陪高雄的陳菊市長參觀規劃館,沒一會兒,她就同我的講解員用閩南話聊了起來;英國皇家規劃師學會的前會長帕金森先生,一上鼓浪嶼,就被她獨特的氣質迷住,他跟我說這里小尺度的街道,歐式的建筑,使他感覺好像到了英國小城,他強烈建議鼓浪嶼要“申遺”。而那時,中國甚至沒有幾個人知道什么是“申遺”。我自己也是如此,從到這里工作,到在這里定居,在別人看來重大的人生變化,我卻感到自然而然。而這一切,都是緣于廈門與生俱來的腔調——多樣和寬容。
對打造廈門的腔調而言,廈門市政府做的最對的事情,就是什么也沒有做。自然的腔調,一定是自然形成的。刻意制造的腔調,絕不會產生多樣性。廈門有一個自發形成的咖啡街。按照規劃要求,這些西堤別墅改變用途演變而來的咖啡廳、西餐廳、時尚一條街,沒有一棟是規劃出來的。同樣,華僑新村、南華路吸引游客的特色街區,沒有一個是政府規劃的。檳榔沿湖的夜總會一條街,開了關,關了開,自然淘汰,適者生存。
同成都的寬窄巷子、北京的南池子、平安大道相比,這些地方最大的特色就是自發和原生態。就像最文藝的小漁村曾厝垵一樣,開始形成的時候,完全沒有規劃,誰也不知道最后會形成什么樣。
上海一家時尚雜志,曾專程到廈門采訪我,想了解我們是怎樣規劃那些多樣化的街區,結果他們吃驚的發現,我根本沒聽說過那些時尚界廣為人知的家庭旅館、特色商鋪。說來慚愧,我是在北京才聽說美圖秀秀是廈門的。其實,其他領導們也是通過《紐約時報》中文網,才知道廈門是什么安特衛普。
好酒是時間釀出來的。廈門腔調的特色,就是不做作,不假唱,自然天成。
這幾年文創正夯,廈門市政府也把文創作為城市的發展方向,政府出臺了很多扶持文創的政策。但真正的成功,總是從政府不知道的地方成長出來,政府是否把文創作為發展方向,其實并不重要。舒婷不是政府扶持出來的。時裝設計群體的崛起,也不是政府計劃出來的。政府不能揠苗助長,只能提供適于植物成長的氣候,最后出什么來,則是不可知的。
民間也有一些批評的聲音,說廈門創意的自發性這幾年正在逐步減弱,政府介入是影響因素之一。政府官員的思維往往很簡單,他們以為在他們喜歡的花下面拼命澆水,花就會開放。其實對于花而言,什么時候開,更多的取決于氣候。政府經常自以為知道怎么扶持文化,卻不知道過度的澆水,有時會適得其反。政府介入本身沒有錯,錯在不當的介入。
最近幾年,廈門的方案征集和方案專審制度的創新,在驅除劣質設計單位的同時,開始吸引富有創意的建筑設計師。諸如張錦秋、崔愷、斯特恩、周愷、馬巖松、本納道、藤本壯介等著名的設計師,都開始進入廈門。目前正在開展的“19集美”集群設計,匯聚了隈研吾、劉家琨等前衛建筑師的參加。規劃局舉辦的“規劃大講堂”,同《廈門日報》聯合主辦“全球建筑大師論壇”以及將要開通的開放設計平臺,都為廈門本土設計創造出越來越適合的氣候和環境。
“十佳建筑師”、“十佳景觀師”、“十佳新銳設計師”活動,廈門本土設計師開始凝聚。凱勒設計的五緣學村、文化藝術中心;李立新、唐洪流設計的筼筜書院、集美萬達;林秋達設計的T4航站樓、曾山雷達站,顯示出了本土設計群體的崛起。政府要做的不是揠苗助長,而是創造一種適合的氣候,然后耐心等待種子發芽。
《紐約時報》中文網有一篇文章“廈門正在成為中國的安特衛普?”,講的就是一伙時尚服裝設計師自發成長的故事。我想,這個故事,就是廈門腔調的一部分。無數個這樣的故事,組成了廈門的腔調。從這個故事里,我感覺到的是廈門正在滿溢的春天的氣息。服裝設計不過是燦爛春光里最先萌發出的種子。在寬容、多樣化的廈門腔調里,其他的種子萌發出來只是時間問題。只是我們不知道下一粒萌發出的種子是什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