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
一九二八年,創造社、太陽社提倡革命文學,卻都以魯迅為第一個攻擊目標。魯迅對于他們那些以無產階級的名義攻擊自己的文章非常反感,把它們比作前清的“奉旨申斥”。他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二日在燕京大學國文學會的講演《現今的新文學的概觀》中說:
從這一階級走到那一階級去,自然是能有的事,但最好是意識如何,便一一直說,使大眾看去,為仇為友,了了分明。不要腦子里存著許多舊的殘滓,卻故意瞞了起來,演戲似的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惟我是無產階級!”現在的人們既然神經過敏,聽到“俄”字便要氣絕,連嘴唇也快要不準紅了,對于出版物,這也怕,那也怕;而革命文學家又不肯多紹介別國的理論和作品,單是這樣的指著自己的鼻子,臨了便會像前清的“奉旨申斥”一樣,令人莫名其妙的。
這“奉旨申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魯迅接著做了解釋:
對于諸君,“奉旨申斥”大概還須解釋幾句才會明白罷。這是帝制時代的事。一個官員犯了過失了,便叫他跪在一個什么門外面,皇帝差一個太監來斥罵。這時須得用一點化費,那么,罵幾句就完;倘若不用,他便從祖宗一直罵到子孫。這算是皇帝在罵,然而誰能去問皇帝,問他究竟可是要這樣地罵呢?(《魯迅全集》第四卷,139—140頁)
這里,魯迅對“奉旨申斥”是怎么一回事說得很清楚了,只是他沒有舉出實例來。偶然在《清稗類鈔》第三冊“閹寺類”看到《太監奉旨申斥張、唐》一條,正好可以參看:
京官之被旨申斥者,由太監傳旨,跪聆宣旨畢,太監破口辱詈,狀至不堪,如納銀四百兩,則免。外官由督撫代宣者,無此狀。
光緒間,郵傳部初立時,簡張百熙為尚書,唐紹儀為侍郎。張謝恩后,即謁唐,備致謙詞,唐操粵語答之,張不甚解,有誤會。次日,唐答拜,面請奏調各員,并交銜名單一紙,張唯唯。及奏案發表,單中無一人入選,唐大怒。由是兩人交惡,具折揭參,俱留中。又互請病假不到部,為御史所劾。兩人均著傳旨申斥。唐已贈太監銀,張不知也。及傳張,跪聆宣旨畢,太監頓足大詈:“混賬王八旦,滾下去!”張叩首起立,面無人色。次傳唐申斥,則無此狀。張益恚憤,回宅而病作矣。未幾,以憂郁卒。
戊申(一九零八)十月,疊遭德宗、孝欽后二喪,照例,十九日內,不準各官遞封奏。大學堂監督、編修劉廷琛,忽破例遞折,傳旨申斥。劉不能具四百兩,又不能堪此辱罵,意大窘,浼人關說,納半數。屆時,申斥,僅叱“混賬下去”,所謂半罵也。劉退而告人曰:“士可殺,不可辱,吾初不知國家有此惡例?!被蛟唬骸耙砸暶鞔⒄群稳??”劉亦無以答。(中華書局一九九六年版,454—455頁)
這張百熙為尚書,唐紹儀傳旨申斥一事,在《光緒朝東華錄》里有記載:
光緒三十二年十一月壬戌(一九零七年一月十三日):諭:方今時局艱難,朝廷宵旰憂勞,日求振作。爾大小臣工應如何破除積習,共矢公忠,乃聞郵傳部尚書張百熙、侍郎唐紹儀,到部以來,時有意見;任用人員,亦不免瞻循情面,屢招物議,殊負委任。本應將該尚書侍郎均予罷斥,轉得置身事外,姑從寬免。張百熙唐紹儀著傳旨嚴行申飭。(中華書局一九八四年版,第五冊,5612頁)
照這一條上諭的說法,這樣給人以極大的人格侮辱的“奉旨申斥”,居然還是“從寬”!難怪人們要痛恨專制政體了。
張百熙受了這樣的侮辱,回去就病了。當然也就不能再到郵傳部去上班。光緒三十三年二月甲子(一九零七年三月十六日)的上諭:“以林紹年暫署郵傳部尚書?!保ā豆饩w朝東華錄》第五冊,5638頁)不多久張百熙病死,次日,二月己卯(三月三十一日)的上諭:
郵傳部尚書張百熙,公忠清亮,學問閎通。由翰林入直南書房,疊司文柄,洊擢正卿,均能恪盡厥職。辦理學務,尤著勛勞。上年調任郵傳部尚書,創辦伊始,正資擘畫,旋因患病賞假,方冀調理就痊,長承倚畀。茲聞溘逝,悼惜殊深。著賞給陀羅經被,派貝勒載洵帶領侍衛十員,即日前往奠醊。加恩追贈太子少保銜,賞銀二千兩治喪,由廣儲司發給。照尚書例賜恤。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復。應得恤典,該衙門察例具奏。(《光緒朝東華錄》第五冊,5642頁)
身后的榮典和生前的申斥一樣,都是奉了圣旨的,只是死者再也無法謝恩了。
看了這個實例,我們就明白魯迅說的“奉旨申斥”是怎么一回事了,也就明白魯迅拿“奉旨申斥”來做比擬,就是表示他不明白:那些革命文學家將“封建余孽”等頭銜強加給自己,是不是當真奉了無產階級的圣旨才前來批判的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