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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 謀

2015-01-14 10:12:10王小木
山花 2014年20期

王小木

中午,怡蓮給梅姐打了個電話。梅姐其實并不大,只比怡蓮大半歲,但怡蓮一定要喊她梅姐,這樣一喊,好像會心理減齡,好像會被別人多寵愛一些,好像會時不時地有些小放縱而不被人計較。但都是同齡女人,叫姐顯得多生分呵!梅姐心里也犯嘀咕,建議她直呼其名好了,但提醒她幾次后,見她執意如此,只好隨她去了。不過,喊著喊著,梅姐真覺得自己大很多,要承擔責任保護她似的。梅姐是事業成功的女強人,這種感覺對于她來說,就好像宴席上打破了杯盤,遮遮掩掩嘻嘻哈哈就過去了,總放在心里,是很容易長皰的。

那天,梅姐在五星級的麗威酒店請客。她安頓客人落座后,眼睛一直往包間的門上看。她覺得門裝飾得很特別,那么厚實的門,中間還鑲了一長條玻璃,玻璃是透明的,能清楚看到外面服務員送菜的樣子。但從外面看里面,卻要貼在門上才能看見。玻璃的四周,只要燈光一照,星光四濺。這門怎么跟女人的時裝一樣,弄得到處都是水鉆?裝這扇門,大概多少錢?如果我辦公室換了這扇門會怎么樣?每個來人都會看得清楚,每個員工是不是偷懶耍滑,自己也一覽無余。她心里這樣琢磨著,一個熟悉的影子在玻璃里晃了一下。傅偉?她與傅偉是同學,踏入社會后還經常保持來往,他的身影和聲音都成為自己生活中特定的記號,不是順風,也能嗅出那種特殊味兒。他是市勞動局局長,又很會講笑話,如能把他喊來一起坐一桌,給自己抬抬莊,不是更有面子?這可是兩全其美皆大歡喜的事。她拉開門,只看到傅偉的影子,消失在一扇厚重的門里。她不能跟進,客人正齊齊地等她招呼。

酒過三巡,情到酣處,事情談得頗為順利。這時候,怡蓮卻來了電話。梅姐得意揚揚自作聰明地說,怡蓮,我知道你在哪兒。

怡蓮愣了一小會兒,問,那,梅姐,你說我在哪兒?

麗威酒店。而且就在我斜對面房間。

你看見我了?

你倒是沒見,但我看見了你家傅偉。

哦——,早晨他是說——,在麗威——有飯局,還問我去不去呢。我頭暈,就推掉了。梅姐——,你下午有沒有空,我們去金利達廣場逛逛,那里準備搞裝修,服裝類三折起清倉。怡蓮說這些謊話的時候,明顯有些吃力。

對不起了怡蓮!今天下午我有事,改天約你啊。梅姐的身上像突然長了虱子,渾身不自在起來。自己的話多了點,平常見他們夫妻總在一塊兒,怡蓮又那么漂亮,小鳥依人般,就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就是她,見他如同見她。梅姐欸地嘆了一口氣,怪自己嘴快!見客人詫異地望著她,她忙把散了的魂收回來,把笑重新堆上臉來。

掛了電話,怡蓮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早晨上班時,傅偉明明說他今早要到堰縣去開會,晚上都趕不回來了,中午怎么可能在麗威吃飯?是不是臨時有變?如果有變,他會打電話說明一下的。她左思右想,頭又開始暈了起來。

從動了乳腺浸潤導管癌手術后,她的頭就經常暈。手術是在五年前做的,醫生說,幸虧發現得早,到了中晚期,就很難治愈了。找了省內最好的醫生動的手術,只是切除了里面的腫瘤組織,外部肌肉、皮膚、乳頭都保留著,表面上基本看不出來。醫生告誡,做了這種手術,營養不要太豐富,切忌讓自己發胖,五年一存活,活過十年,癌細胞就基本死掉了,就可以過正常的生活了。

現在已經過了五年,還有五年。在這五年中,她按時吃藥,定期檢查,少吃多運動。從外表看,倒是比五年前顯得苗條年輕了,皮膚更白了,臉也成了瓜子臉。只是時不時地頭暈,一頭暈,就得請假休息幾天。

一想到傅偉,她把手機拿出來,傅偉的號碼按了幾次,都沒按出去。他打回來向她解釋,和她打過去詢問,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結果。她希望夫妻之間有種心心相印的誠實,而不是猜來猜去地驗證。等到三點多,手機悄無聲息。她有點坐不住了,出門,向麗威走去。勞動局家屬院離麗威大酒店只有一站多路,平常晚上散步時也會走到那里,到酒店的花園里去坐坐,看看鳥,聽聽流水聲,酒店的保安也不攔她,不僅因為她看著面熟,還因為她穿著時尚,長相甜美。她一年也有十幾次來到這里用餐,除了一些人情宴席外,單位里的飯局有時候也會訂在這里。

酒店的花園不算大,但設計巧妙,感覺很大。石頭和樹木都顯得奇形怪狀,流水墻就像一條好脾氣的瀑布,風情萬種而又含蓄隱忍。流水墻下面就是池塘,池塘里種著睡蓮,一到夏天,就會開滿蓮花,蓮花下游著一群一群的日本錦鯉,不僅常有貓在池塘邊上踅來踅去,就連鳥兒也會在這里盤桓流連。現在是早春乍暖還寒的季節,那些枯死過的蓮和草,都在怯懦地、羞答答地返青,鳥兒只是在空中瞧一瞧,就飛走了。

一直待到天慢慢黑了,她才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走去。隔兩分鐘,她就會把手機從兜里掏出來看看,有沒有未接來電。沒有。還是沒有。連短信也沒有。手機像死掉了。她的心開始發慌。不,不能就這么回去!她得去查查,傅偉為什么要騙她?有什么事跟她說一聲,她何曾說過不字?她覺得不公平!太不公平了!結婚十幾年,對傅偉的工作,她是竭盡全力地支持。他能當上局長,跟她當副市長的舅舅不無關系。現在,舅舅雖然退休了,但親戚還是親戚,家人還是家人呵!既然是家人,又有什么事值得隱瞞的呢?難道他像社會上那些男人一樣有小三?她心里打鼓一樣震了一下。她回身走進酒店大堂的服務臺,問傅偉有沒有在這兒訂房間。服務員在電腦上看了看,說沒有。沒有傅局的記錄。她又問,中午有沒有在這兒訂餐。沒有。沒有記錄。那你認識傅局嗎?是呵,我們認識傅局。他每次來都笑呵呵的,說起話來很幽默。

她又去幾個傅偉常去的酒店問了一下,沒有傅偉的記錄,也沒有他們勞動局的客人。勞動局在好多酒店都是VIP,是勞動局的客人都要打不少折扣。她掃了一眼燈火輝煌的街道,嘆了口氣,向家里走去。這么大一個世界,這么嘈雜的世界,一個人要想瞞一個人,還真是件容易的事。這么無憑無據地去找,無異于大海撈針。看來,傅偉是鐵定要瞞這件事了。瞞得這么篤定自然,這么順理成章,這么不容置疑。

她在兒子的書桌前坐了半夜,她一直盯著兒子的照片看。兒子學習成績不太好,只好把他送進了碧丹園,他們承諾兒子會有好大學上。那是所謂的貴族學校,封閉式管理,一個月回來一次。把兒子的照片看老了,她還是沒有睡意,腦子變成了銀幕,播放著沒有名字的電影,但主題都是醫生拿著刀子身上插著管子的鏡頭。她想起醫生的囑咐。像她這種病人,一定要有規律的作息制度,任何不利身體的因子,都有可能誘發藏在她身體里的定時炸彈。她吃了一顆安定,躺在床上,把瓶子上的說明書仔細地看了又看。醫生給她開這瓶安定的時候,交代過她。她吃的那些藥品,都有讓她更年期提前絕經期早早到來的作用。如果心神不寧睡不著難受的話,可以適當地吃點安定。五年中,一瓶還沒有吃完。說明書早就看了幾數遍了,都是那幾行字,她耳熟能詳。到凌晨六點的樣子,她才迷糊了起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多了,拉開窗簾。因為住一樓,能看得見院子里的草坪,花壇,還有些古樹。鳥兒在樹上飛來飛去,啁啾婉轉,陽光多情得像綢緞一樣閃亮。她喝了一杯溫水,到廚房看了看,想著馬上都中午了,等會兒做午飯吃吧。她坐在沙發上,從茶幾上的食品盒子里找了幾塊不含糖的餅干吃了。打開手機,傅偉有信息過來,說,老婆,中午回來吃飯。我回來炒菜。

已經熬過了昨夜,她的心情變了些許。只要他回來,定會說清楚。興許他真是為了工作,自己只是誤會他了。自己生病期間,他不僅悉心照顧,從無怨言,還整天樂呵呵的,整個病房的人都被他逗得笑逐顏開,病也好了許多一樣。自己糾結了一夜,也許是多慮了,是不是藥物的作用?心靜則實,心躁則虛。記得城里那個著名的老中醫曾跟她說過,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貴人十養身。這十條她儲存在手機里了,沒事就調出來看一看。這十條人生哲言,聽起來簡單易記,但每一條細細品來,都博大精深,實是古人之精髓,人生的自然法則、海納百川的心胸、與時俱進的精神等等無不囊括其中。大道理人人都會講、會聽,但做起來卻難。

她起身換了衣服,梳好了頭發,到市場買了春筍和藜蒿。傅偉喜歡吃臘肉燉春筍,而自己卻喜歡吃藜蒿。春天的藜蒿翠綠翠綠的,和香干、臘肉絲一起炒,配上幾根紅辣椒絲,又有臘肉的醇香,也有新鮮的藥香,還有香干的豆香,幾種香味混合在一起,能叫腸胃舞動起來。一做上這樣開胃的菜,食欲就會像膨脹的花瓣,能聽得見它們綻放而歡躍的奔跑聲,但端碗上手,醫生的囑咐就會在耳邊響起,眼睜睜地聽任它們如潮水般退去。

把飯煮好了,把菜也配好,一碟碟放在案板上。蒸在鍋里的香腸和盤龍菜,氣味也憋不住地向外妖嬈。盤龍菜是回老家拜年時一些親戚們送的,帶回來的,放在冰箱里冷凍著。每年過年,傅偉的老家家家戶戶都會做盤龍菜和魚糕。盤龍菜是用肉、面、雞蛋、姜絲等做成的,而魚糕是用魚肉、面、雞蛋做成的,兩種傳統食品都與楚王有關,流傳至今。

十二點過一刻,門外有了響動,傅偉開門進來,一手拎著手提包,另一手提著一個藕綠色的盒子,見她從廚房出來,笑呵呵地說,這是堰縣的特產,是用魚肚做成的,營養特別豐富。

她接過來,打開放在陽臺上的儲存柜里。柜子里面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盒子,一些能變錢的,都被她賣給了外面回收禮品的門市部,而這些不能變錢的禮品她就放在這里,有用的就用用,沒用的,過了保質期就扔掉了。

她把盒子往里面推了推,把堰縣的特產強塞了進去。

傅偉換了拖鞋,脫了外套,喝了一口放在茶幾上的水,進了廚房,穿上圍裙,打開煤氣灶,把放在案板上的兩盤菜炒了出來。怡蓮拿碗拿筷,擺放在餐桌上。十五分鐘,菜就炒好。兩個炒菜,兩個臘菜,一個春筍湯,還有醬蘿卜乳豆腐,看起來滿滿當當姹紫嫣紅。傅偉成就感十足地說,還是家里的菜好看,個娃子的,香!

怡蓮沒有吭聲。她一直在等他開口,等他解釋他昨天工作安排有變,沒有去堰縣。或者上午沒去,而是晚上去的,今天一早就回來了。他放下了圍裙,坐下來就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到中途,鼻尖上有了汗珠,也不起身去拿餐巾紙,只是用手背一揩。一碗飯下肚后,他站起身添飯,問她,現在的春筍多少錢一斤?

四塊五。

噢,這么貴!一個筍大概一斤多吧?

我買的有兩斤多。

哈,一個筍都要十幾塊錢。我小時候隨便在竹林里去砍,一砍一大籮筐。不過,要是被竹樁戳了,那就要命了。一些還沒長出來筍的竹樁,往往被竹葉蓋住了,一不小心踏上去,腳就像刀割一樣痛,血流如注。

你們不穿鞋嗎?

山里的野娃子,幾乎都是赤腳片子,哪像你們城市里的嬌小姐。

我也不是什么嬌小姐。她咕噥一句,低頭喝湯,想起小時候與姐姐爭穿那件淺藍色花裙子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哎了一聲,沒有下文。傅偉就盛了一大碗筍湯,端到客廳去了,打開電視,看午間新聞。

吃完了飯,他會在沙發上瞇上半小時。見他迷迷糊糊地快睡著了,她問,你們到堰縣,還順利吧?

嗯,還好。只是累,個娃子的……累。他翻了個身,呼嚕聲驟然響起。

她過去看他的表情,篤定自如,從容安詳,脖頸處順著呼嚕一起一落,節奏精準穩當。一點四十五分,司機在外面按了兩聲喇叭,傅偉掀開毛巾被,從沙發上爬起來,穿好外套,在衛生間洗了把臉,就開門出去。走之前扶著門把對怡蓮說,晚飯別等我吃。

門嘭地關住了,她打了一個寒噤。掀開窗簾往外看,小車的影子都不見了,只有陽光。陽光正是躊躇滿志身強體健的年華,像一個主宰人間萬物的皇帝,不住地往樹梢上,往鳥兒的身上,往小徑上追封賜賞。她凝神聆聽,能聽到陽光像箭一樣的嗖嗖射下的聲音,還能聽到小徑上鵝卵石的呻吟聲。不是病痛的呻吟,而是快活的呻吟。它們互相擠壓著,嬉戲著,赤裸著,什么也不顧,只顧自己的舒適、溫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她趕緊穿上了衣服,拎著包,往外走去。一走進陽光里,什么聲音都聽不到,踩在鵝卵石上,還是一樣的堅硬,但有些許的暖意,不像在屋子那般陰冷了。

在院子里躊躇了一會兒,她向外走去。一來到大街上,她情不自禁啊了一聲,似乎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的汽車,似乎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的人,似乎第一次看到這么絢麗多彩的服裝。那些女人們,把褲子都換成了裙子,還是那么短的裙子,讓大腿都露了出來,讓陽光把它們照得閃閃發亮。

她趕緊扶住了一棵電線桿,讓眩暈過去了,才敢睜開眼睛。

咦,這不是唐科長嗎?有個人叫她。無意中竟走到去單位的那條道上了。一輛黑色的大眾SUV停了下來,從里面下來一個男人,戴著眼鏡。男人有點面熟,但一下子想不起他是誰。

我是章超凡呀!

章超凡?

我是章超凡。上個月,你們不是查抄了我的辦公室?這不,找您去了。您同事說您正休假呢,我正琢磨著,要到您家里去找您呢。

家就不要去了。你的調查中心的事,還是等一段時間再說吧。

已經都過去半個月了,還怎么過呀?我要養家糊口,還有些客戶的單沒辦完,再不辦,就得賠一大筆款哪,我的科長!

這可怪不得我們!是你自己超越了行事范疇,我們收到多次舉報,才不得不去查處的。

舉報的,畢竟是少數。還興許是報復。我還收到不少的感謝信。要不,您看看?說完,章超凡從車里拿出一個挎包,從挎包里掏出一大疊信和一些調查單。你看,這是幫老太太找到孫女的,這是郊區找牛的,這是找老公的,這是小鑫鑫綁架案的……

怎么,小鑫鑫是你解救的?

不全是我。是我根據綁匪留下的蛛絲馬跡,找到了綁匪的方位,跟警方一起,才順利解救了小鑫鑫。這是小鑫鑫的爺爺與我的合影。

誰不知道小鑫鑫的爺爺是有名的大企業家。看起來,你還做了不少好事哈。

也不全是做好事,收費的。

她接過材料,粗略看了一遍,說,我即使想幫你,也得等我上班再說吧。

您哪天上班呀?如果家里有事,我興許可以幫點忙。反正我閑著也沒事干。

你幫忙?興許,你也許可以幫我。她的眼睛轉向別處,太陽下竟然都是傅偉的影子。剛剛歸來的假笑,開門略顯僵硬的身子,故作輕松地炒菜。哄得了誰?一定有事,沒有事,他為什么那么疲憊?疲憊,從里到外滲出來的黑色,貼在眼眶里,臉頰上,衣服的皺褶里。

噢,還真有事?

是呵。她嘆出一口氣,聳了聳肩,說,你該怎么收費,就怎么收費。不過,此事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必須的。

他的眼睛像兩顆黑色的算盤珠一樣轉動著,光芒呈放射狀向眼眶及其四周輻射。他為何一副欣喜的表情?是他的事情有了轉機?還是有了新的客戶,而且客戶還是可以給他帶來好處的人?算了,隨他怎么想,掌握事情的真相比什么都重要。真相可以使心不再懸著,腦子里也不用盼著,血不用整日都沸騰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該怎么樣就怎么樣。看來,真相是個好玩意,是個可以讓人沉靜下來的好東西。

與章超凡談好了一切事宜,決定明天就上班。今晚,該好好休息一下了。一回到家,覺得累,躺在沙發上,一下子睡到了七點多,起來熱了中午的剩菜剩飯,夜色就一廂情愿地濃烈起來,院子里的樹林、小徑、花花草草都被它一瞬間掩飾、包裹了。

她打開電腦,搜出收藏夾里的瑜伽操,跟著做了一個小時。梳洗一番,睡了。一夜無夢。傅偉什么時候回來的,她也渾然不知。

兩個禮拜后,章超凡來取核查后的執照,交給她一個大牛皮信封,說,您回家再看吧。

她只是點了點頭,把執照交給了他,罰款單上只填了三百元,與原來說的五千差了十幾倍。她解釋說,罰是要罰的,不罰手續上過不去的。

這已經要萬分感謝了,唐科長!

她笑了笑,淡然地把信封放進了抽屜。

等章超凡走后,她關了門,打開了牛皮信封。信封里裝的都是照片。第一張照片是傅偉進入某酒店的正面特寫,第二張比較模糊,好像隔著紗窗照的,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在房間里,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傅偉,皮膚白,腿粗,圓圓的看不見肋骨的肚子,他在脫上衣。上衣她認得,那件羊絨衫,還是她給他買的鄂爾多斯,打五折的貨。女人衣著半裸,正站起身伸出一只手,看不清面孔。第三張是傅偉與一個女人在吃飯。女人看起來有二十七八歲了,豐滿的胸部呼之欲出,傅偉正幫她夾菜,臉部肌肉極放松的樣子,雙下巴像小孩的拳頭。第四張是傅偉與一個女人在某酒店大廳里坐著,喝茶,女人的五官平平,但眼睛卻很厲害,像鉤子一樣看人,看著傅偉。第五張竟然是傅偉與梅姐的照片。他們看起來在辦公室說話。第六張也是他倆的。梅姐似乎在告辭,傅偉過來拉她的手,倆人的臉靠得極近,他要吻她的樣子。梅姐笑得燦爛,心馳神往般的歡悅笑臉,很少見她有這么揮灑情緒的時候。

梅姐!梅姐!她對自己一直都是那么和藹可親事事遷就,不知不覺中,她竟對她有了某種依賴。還有四五張,她不想再看了。無非如此,無非爾爾。看一眼,胸口的針就會往深處扎一下。開始的時候,她還能感覺噗噗的穿透聲,還能感覺血在周身快速地奔流、摩擦的疼痛,慢慢地,這種疼痛感就消失了,四肢沒有重量了,頭也像充了氣的球一樣飄浮了起來。她忙抓住了椅子,想讓自己坐實。照片飄散在地上。她聽見自己的牙齒在發出得得得的聲音。彎下腰,撿好照片,把它們鎖進了抽屜后,胃里就翻江倒海了起來,忙跑進了衛生間,哇哇吐了起來,眼睛里到處是雪花朵朵……

她被一雙手扶了起來。那雙手是保潔員珍阿姨的手。珍阿姨的手談不上強壯有力,只是有點肥,還有點粗,上面有幾根壯實的青筋盤虬,被它扶著,感到很踏實。馬上,她就聽到一陣陣撕破嗓子的喊叫聲。她被很多人圍住了,急促的呼吸聲讓她窒息,有一種就此離別的凄涼、孤獨。她心里涌上來一股抱歉情緒,嘴角往上揚,笑了笑,腦子里就飄來了一塊黑幕布,蓋住了一切視線。

大家都知道她住哪所醫院,醫院的醫生也是熟悉的,有人馬上就通知了傅偉。

她能聽見聲音的時候,是傅偉與醫生的小聲對話。

邵醫生,我愛人的病不是一直都穩定的嗎?怎么突然發生了這么嚴重的胰腺炎?

您愛人最近心情怎么樣?

一直很正常啊,跟平常沒什么兩樣。

您愛人突然得病的原因,我們也說不清楚,跟心情、飲食、體質、環境等等因素都有關系。這次還真是送來得很及時,如果遲一點送或者送到別的不知病人病情的醫院去,后果還真是無法預料的。

地球人都知道,她的病是在您這兒治的。我們這是孔明擺的空城計。

什么意思?

化險為夷了嘛!

呵呵,傅局!您真幽默。

窗口有影子晃動了。她睜開眼睛。右手吊著輸液瓶。另一張床位空著,不白不灰的床墊上面放著她的包和外套。傅偉進屋了,她連忙又閉上了眼睛。她感覺腳邊的被子被他掖了掖,塞好,又在上面壓了兩下。聽見他嘆了一口氣,坐下了,擰礦泉水瓶蓋子,咕嚕喝了幾口水。她把頭朝另外一邊扭動了一下。

蓮伢,你醒了嗎?個娃子的,真是嚇死人!

聲音還是那么黏乎,讓人心里軟綿綿的,不過,這會兒卻有點讓人反胃口。真會裝啊!就是這些煙幕彈,讓她忽略了他的花心,他的風流,他的市場身價。他有權,還不到四十歲,人還算年輕,前途無量,雖然長得一般,但性格平和風趣,這些無一不是吸引女人們爭相追逐的優勢。那些女人們是不是像宮廷里的妃子們一樣挖著一個個陷阱讓他往里跳哇?他是不是如皇帝般今天寵幸這個明天又寵幸那個?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是個什么樣子?是不是像我們二十多歲時那么如狼似虎、沒日沒夜的?已經有好長時間都沒那樣了,差不多有八九年了吧。要么就是匆匆行事,要么就堅硬不起來徹底疲軟。那次標志性的疲軟,她記得清清楚楚。也是春天的季節,花香遍地,春風襲人,窗簾微微顫動,一切都顯示出極利于人與動物發情的景象。她躺在床上看雜志,而他在衛生間匆匆洗了洗,就脫掉內衣,蹦上床,關掉燈。這是每個禮拜必有的課程。他讓她的手放在他的身上,她摸了一下,像煮透了的小香腸,軟綿綿的。觸電一般縮回了手。他說,你再試試,會硬的。她又試。她還試了別的。還是無果。她頹然地把頭躺向另一邊,說,明天,明天就會好的。他沒吭聲。她又說,下禮拜吧。把身體好好養養。他一禮拜都沒在家,說是在武漢學習。后來,就越滑越長了,有時候兩個禮拜,有時候一個月,兩個月……可見,他的心早就在外了,早就不在自己的身上了,還怎么堅硬啊?那些從她身上爬起來的尷尬,那些愧疚,那些補償般的禮物,都是假的。沒有心,一切都是假的。從自己得了這種病后,在網上也查看了好多關于乳腺癌的文章,大部分專家都認為乳腺癌除了遺傳因素以外,與性不合諧有極大的關系。得乳腺癌的婦女,百分之八十五沒有性高潮。由此可以推論,自己的病,與傅偉有直接關系,是他的不負責任造成的。他其實就是一個殺手!專殺老婆的殺手!

眼角癢癢的。傅偉用手揩她的淚水,說,別急,蓮伢!這只是小病,醫生說不出一個禮拜,就會好的。

她推掉他的手。

好了,蓮伢!別哭了。醫生說不能太急。急也會對病情不利。晚上想吃些什么?

以后不要再叫我蓮伢了。

怎么呢?那我叫你什么?老婆?

也不要叫老婆!

那,叫你三個字?

她盯著他看。

老太婆!

他審視她的臉。見她不笑,只好自己嘿嘿了兩聲。不能不說他也是敏感的。有時候她一轉身,他就會知道她需要什么,要到哪里去。她害怕他,怕他看出自己的心事。

好吧。好吧。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他又出去了。吊瓶有點慢,她調整了一下,又閉上了眼睛,迷糊了好久,她才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他又進來了,他看著她,坐了下來,打開了手機,調成了靜音。

來探病的人依然很多,鮮花早擺不下了,有的就擺到醫生和護士的辦公室去了。他白天要上班,一下班就早早趕到醫院來。他一來,來來往往的人就多了起來。有時候她會應酬性地笑笑,有時候就閉上眼睛,一旦閉上了眼睛,來人就小翼翼地說話,寒暄兩句就走了。

梅姐是在她入院的第三天來的,提著一大籃黛安娜玫瑰。她還記得她最喜歡粉顏色。梅姐笑她少女情節嚴重。她說,切!我是少女她媽情節。梅姐說,你知道男人都喜歡你什么嗎?喜歡我?什么?喜歡你無拘無束無欲無邪的樣。我無邪嗎?我感覺自己是唐老邪呀。傅偉在一邊插嘴道,老邪就算了,還是小邪吧。梅姐作害怕狀,怡蓮,可別給我小鞋穿噢!……

她沖她笑了笑,想叫梅姐,但嘴巴張不開。她想起身坐起來。梅姐過來,按住了她。

傅偉接過花籃,把它擺在窗臺上。窗臺上已有兩籃花,一籃蘭花,一籃康乃馨,都蔫蔫的。窗臺一下子擠擠的,連窗簾都顯得多余。

梅姐握住她的手,說,怎么這么冰涼?

她把手往被窩里挪了挪,擺脫了梅姐的手,怏怏地說,病人的手,就是這樣了。

傅偉說,剛剛輸完液,就是很涼的。我來找熱水袋。

梅姐訕訕地道,你臉色還是那么好看,真看不出是病人。

病人不病人的,只有自己知道。得了這種病的人,就算治好了,也是半個廢人了。

怡蓮,從沒聽過你這么悲觀的話。梅姐坐在椅子上。

也壞不到哪兒去,你放心吧!

床頭柜嘩啦啦地響。傅偉說,熱水袋跑哪兒去了呢?

你把那兩籃扔掉!聲音尖銳刺耳,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三個人的眼神都跑到窗臺上去了。

個娃子的,蔫得這么快。傅偉愣了一下,忙過去,抱起兩籃花,向走廊盡頭走去。

梅姐說,前兩天我就應該來看你的,結果公司有急事,到外地去了,趕不回來。

看與不看,都是一樣的。你那么忙,我的事就別放心上了。

傅偉進來了,剛洗了手,有水珠,在床頭柜里找了個毛巾揩手。怡蓮說,你把梅姐帶到外面去吃飯吧,我這里不用你管了。

梅姐忙背起包,邊揮手邊往外走。不吃了!你們忙,你們忙!安心養病,怡蓮!

傅偉把她送到電梯口就轉回來了。

她說,今天人少,我想跟你聊聊。

好哇!他仰躺在對面的床上,伸了個懶腰。床上已鋪好了從家里帶來的毯子。

想跟你提個要求。

什么要求?

你先答應。很普通的,你能辦到。

哈,蓮伢,什么時候學會賣關子了。

不準再叫我蓮伢。

就是這?

不是。

那是什么?我不叫。我答應你!

我出院后,不管你怎么忙,每天必須回來吃晚飯。

有時候忙得,晚上就不想動彈了。

不用你做。我來做。

可油煙會熏壞皮膚的。

我不怕。

我怕。

怕?那我們就不用在一起過了。

不用這么夸張吧。

我沒有夸張!

好吧好吧,每天晚上回家吃飯。為我們兒子做個表率!

回家后的第一頓晚餐,怡蓮很費了些精神。為此她還到書店去買了幾本家常菜的烹飪書回來仔細閱讀,感覺這些菜都很普通,大都吃過,沒有新意。她又到網上查,還是一樣。無非是些時令菜的做法。她又打電話到北京的姐姐家里。這時候老媽一定會在廚房里擇菜,老爸定是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媽媽做得一手好菜,自從侍候姐姐月子后,就被留下來了,后來還把剛剛退休的地震局局長老爸也接過去了。老倆口生活費自理,而姐姐姐夫是大學同學,又同時到農業部安穩就業了,生活可謂魚水相宜。

跟老媽聊了幾句家常,然后說起小時候吃過的蒸茼蒿、韭菜煎米豆腐等一些家常菜的味道來。老媽說,蒸茼蒿是要用豬肉粒的,要不然,那味道就出不來。現在我都不做這些菜了,這些菜脂肪太多。

偶然吃吃,當然沒問題的。

蓮伢,怎么想起問這些?

我想學會做菜。

這就對咧!別看傅偉對你好,樣樣事自己肯干,心里不一定怎么樣。你又得了這種病,年齡也大了,千萬不可再任性撒嬌了。要想留住男人的心,還要留住他的胃。你看你姐……

好了!媽,您去忙吧。灶上的水開了,我要去關火。她差點把淚流進了開水里,每次跟老媽說話,總是拿姐來說事。姐是他們的驕傲,是他們的資本,可自己也并不是萬般不如她,只是上蒼不垂憐,讓自己生了這種病,更顯得毫無是處了。再有什么小病小災的,都不想讓他們知道了。

她擦干了眼淚,把冰箱里的肥肉拿出來,在砧板上剁了起來。嗵嗵嗵,把案板震得一閃一閃,肥肉也飛得四處都是,水池里、地下,甚至自己的頭發上都有。她一一地把它們歸攏合一,和面粉混在一塊,又拿洗凈的茼篙攪在一塊,放在蒸鍋里,打火。

傅偉回來的時候已經快七點了。他看到桌子上擺得花團錦簇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飯菜,又見怡蓮秀色可餐,還圍了件藕色新圍裙,便把包扔在沙發上,用手拈了一塊紅燒排骨就往口里送。怡蓮打了他一下說,洗手再吃!

傅偉把肉吃了,把骨頭放在桌子上,往廚房水池邊走去,嘩嘩的水聲,然后是開門聲。他到衛生間去了,又是嘩嘩的水聲。她喊,把門關上屙尿!一股臊味兒。

他關上了門,扣住了褲扣,又洗了手,才坐下來,拿起筷子,挑起蒸茼蒿,吃了一大口,個娃子的!軟和。嗯,去掉了茼蒿刺味兒,香味還在。

他又從小碟里夾了一點臘魚絲。哇!臘魚絲炒芹菜,這是什么創意呀?你太有才了!

傅偉狠狠吃了三碗飯,打了幾個飽嗝,大腦迷糊起來,呢喃道,蓮伢,你收拾收拾就休息,我犯困。太累了!

他走到沙發上,躺下,打開了電視。電視正放焦點訪談。一個得了癌癥的女人正在講被人騙錢的事,聲音惶惑虛弱。

……他們還拿出許多治好的病例讓我看,我就心動了。

主持人:你沒想過這種試,會耽誤你的治療時期嗎?

我當時也是有病亂投醫,覺得只要有希望,什么都可以去試試。

傅偉的鼾聲驟起。她過去把電視關了,還把燈也關了,給他拿了床被子,蓋在他身上。她收拾好了,洗了洗,就進房躺在床上看家常菜的書。她在網上買了七本做菜的書,還有做西餐的。她覺得許多都沒有新意,還沒有小時候媽媽做的家常菜花樣多。還是西餐比較大膽些,花樣翻得多,可以借鑒一下下。

看到十點多,眼皮開始打架,把書一放,伸手關了臺燈,腦子里便來了黑云,不知天地日月了。半夜兩點多,輕微的動靜,她醒了,動靜還在門口躊躇。腦子突然清醒,心跳動得厲害。他要進來嗎?自己可是一點準備都沒有,好長時間都沒有這種準備了。心冷了,身子更冷。他真要進來,拒絕他?迎合他?拒絕他,自己有一千個理由。但是,還有必要拒絕嗎?他真要來,就是態度,就是給予,就是恩賜,也算同情,已經不是肉體的簡單的交歡了。一想到交歡這種字眼,心臟里有什么東西砰地燒了一下。她想放平四肢,享受如電流來襲似的暢快感。但是,電流沒有來,它像被什么阻隔在了心口下,雙腿依然冰涼,不再沸騰,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拿什么迎合?迎合也需要資本。自己沒有資本了,什么也沒有了。她翻了一個身,把頭拼命埋進了枕頭。即便如此,她依然希望他來,哪怕看她一眼,說明夫妻的情分還在,說明她還是個活人是個女人,是個他還在意的女人。沒有。沒有推門聲,腳步聲朝兒子的房間去了。

一早,傅偉就走了,沒有吵醒她。其實,她早就醒了,窗外的鳥叫依然像絲帶一樣潤滑。她想起來,推開窗子,放一點新鮮的空氣進來,但腿有點軟軟的,便拿來手機,打開,看手機上的信息。沒什么特別好玩的,都是些垃圾信息,她把這些信息刪掉了,便翻看聯系人名單,查看了一下電話記錄,有一個似乎還熟悉的號碼竟然有十五次未接來電,分四天打過來的,她看了一下日期,正是她生病住院的日子。從她又請了長假后,幾乎沒什么人來電話了,這是誰呢?她把電話撥了過去,對方很快就接了。

是唐科長!你終于接電話了。聲音輕快得像站在輪滑上的小孩。

你誰呀?

我是章超凡呵,那個做偵探生意的。

哦,你好!

你還好嗎?

我,還可以吧。

聽你們單位的人說,你生病了?

是的。

真是對不起!

跟你有什么關系?

我感覺到是我的關系。

你多心了!

這樣,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表達一下我的歉意。

晚上不行。

那就中午吧,反正我今天中午也沒事。

算了吧,你的心意我領了。

不給面子是不是?瞧不起我們個體戶啊?

怎么會瞧不起你這公安大學偵查系的高才生?哦,好吧!我也想感謝你呢,今天中午就我請客吧。

誰請都一樣,一餐飯而已。只要你能出來,能讓我看到你。

聲音似乎裝了消音器,低沉了下來。她停頓了一會兒,說,我還得收拾一會兒。

那,我們在歲月靜好吃個簡餐吧,離你家也近。

好!

我等你!再見!

掛了電話,一看時間,已經九點了,忙從床上爬起,洗臉漱口刷牙,敷面膜,打開煤氣灶,燒水,煮了兩個雞蛋,蘸了點蜂蜜吃了,開始化妝,找衣服穿。選了件早先穿的C罩胸衣,套上去有點大,又把原來配套的兩塊海綿找出來,塞了進去。在衣柜里翻出去年秋天買的一條打折夏裙,還是新的,藍色碎花,再套上一件淺黃色小外套,輕盈的感覺,真好!望著鏡子里苗條羸弱的自己,想起老子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名言,噗地笑了一聲,生了這么一場大病,竟然讓身材恢復到做姑娘時期的樣子,也確實有種福禍轉換的意思,但這種轉變,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點,那是即將失去生命的代價呀。如果生命都失去了,那這種福禍轉換又有什么意義呢?由此,這種人生含意到底是什么?如果真有上帝和菩薩存在的話,這些暗示又是什么?難道死亡真的是一種解脫?真的是福?只是沒有被人意識到的解脫,就像白天和晚上一樣,也許人生一切意義只能在晚上才能體驗,就像人生的真正解脫是通過死亡的方式才能獲得一樣。死亡真的是一種新生?自己的新生將以什么樣的方式體現出來?一頭豬?一條狗?一個小男孩?抑或還是一個小女孩?不,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這也是人們長期根植在腦子的約定俗成的思維模式。她希望自己是什么呢?

她皺著眉頭,在鏡子面前發了一會兒呆。手機響了,章超凡在催了。她到陽臺的儲藏室里找了一盒鐵觀音禮品茶帶上,出門。

還只是四月,午間的太陽就開始晃眼睛了。遠遠就見章超凡站在歲月靜好的大門前張望著,看見她,便朝她招手,手指一伸一縮的。她覺得好笑,一個大男人,竟然還用這種姿勢招手,這是她上幼兒園里才會用的招式。一陣風吹過來,裙子隨意飄動,讓她蠢蠢欲動,想跳舞的感覺。

見她笑著走近,章超凡高興地說,哇!好漂亮!這樣我可以放心了。

她沒作聲,隨他上樓。鋼琴聲由上而下,撲面而來。

章超凡訂的是樓上的小包間,從包間里可以看到下面的散包。正對著他們的包間里有兩個剃著光頭的男人,臉色白白的,胖乎乎的,眼神散淡,都把腳擱在沙發上躺著,見怡蓮看他們,他們也看著她,一種大病未愈的蒼白模樣。她不安了起來,眼神朝別處瞧,但又忍不住想去看他們。

章超凡按了一下呼叫器,說,我的小祖宗,別看了。他們大都是粉崽或者剛從牢里放出來的。眼睛別亂看,請把注意力放在我這兒。別招惹他們,好嗎?

你還知道這些?

你不看我是干什么的。呵呵,不算大學里學的,這幾乎是我的一種本能。天生的。從感性的角度來講,光看眼神我基本能斷定這人有鬼沒鬼,但從理性的角度,取證卻是另一個艱巨的過程。

噢,你從感性的角度來看,我怎么樣?

你?不好說。總之,你,是個有故事的人。

哈,我們都是有故事的人。

不不,故事各有不同。有的人是真正的故事,有的人卻是裝的。

故事也能裝嗎?

當然能。這里拼一塊,哪里湊一塊,就成了自己的故事了。

服務員進來請他們點單,并拿來一壺檸檬水和兩個杯子。章超凡點了排骨飯,一瓶紅酒,要了兩三個小吃。怡蓮要了日本豆腐飯,說,我不喝酒的,你只點一杯吧。

喝點吧,我今天沒開車來。無酒不成席嘛,陪你喝點。

像無故飛來了一個蚊子,先是在眼睛跟前晃,馬上就鉆進了喉嚨,哽在心里。已經好久沒喝酒了,且不說醫囑不能沾酒,就是每天吃的那些藥,也是不能喝的,再加上自己的身體,已經像個瓷娃娃,挨不得撞不得,哪里還有什么實用的價值,哪里還可以有一丁點的刺激。覺得眼眶有點熱,低下頭,在包包里找紙巾。

好了好了,不喝就不喝!來,喝點水。

他倒了一杯檸檬水,送到她手里,說,這個應該可以吧。

她接過杯子,連連喝了幾口,強笑了一下,說,這個可以有。

淡淡的酸度,剛剛能稀釋掉剛才的哽噎。章超凡左口袋摸一摸,右口袋摸一摸,找什么東西又找不著的樣子。服務生送餐進來了。章超凡說,我們的酒不要了,退了吧。

服務生說了聲好的請慢用,就退了出去。飯菜的香味婷婷裊裊地直往腸胃鉆去。兩個人都感覺餓了,抓起筷子,互相看了一眼對方,說了句吃吧。

一陣無趣的咀嚼和鋼勺的碰撞聲,遠不是剛見面時的那種和諧和融洽。吃得差不多了,她抬起頭,說,章總,最近生意還好吧?

還可以吧。都是一些離婚案,收集證據的。

這一定很有趣!整天都有新鮮的事發生,多好!

真是不在其位,不知其味。天天都是那些雞毛蒜皮打皮鬧絆的事,聽都聽煩了,還得去搜集證據。

那有什么事才不讓你煩?謀殺?連環搶劫?高智商犯罪?

差不多。我做夢都想像福爾摩斯那樣破案。

福爾摩斯全世界也只有一個,何必把自己定位太高。

他放下了筷子,又在摸自己的口袋。

你抽煙嗎?

是的。

那你去抽吧。

那,我去去就來。

兩三分鐘,他就匆匆來了,身上一股煙味。她用手扇了扇。

真是對不起!

怎么了?

女人們都不會喜歡煙味。

你老婆也不喜歡?

我老婆?呵呵,現在只能說是前妻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著手,無意義地查看了一下手指。原來他是單身,怪不得對女人這么殷勤。

你在揣度什么?

一定要告訴你嗎?

不,我覺得很有趣。

有趣?什么都逃不掉你的眼睛。你到我們單位,他們沒告訴你我得了什么病吧?

沒有。只說是內分泌方面的毛病。

他們真會說話!

她的眼神暗淡了下來,不再盯著他看了。從她生了這種大病后,單位的人對她好多了,女人們不再跟她爭風吃醋了,她請假請得最多,但每個月的獎金她總是最高,出人意料地,她還當上了單位里的三八紅旗手。種種跡象表明,她是個弱者,她已失去了與正常人平等競爭的機會,她只能無原則地接受他們的恩賜,他們的憐憫,他們的施予。這就是真相,興許眼前這個人就是如此。興許還有利用的嫌疑,商人都是無利不起早,他也算一個商人了。殊不知,她是一個殘缺的人,哪里還有利用的價值。

她按了一下呼叫器,說,不早了,我們買單走吧。

他連忙出去買單。

他進來后,她說,今天讓你破費了。謝謝!

她拿過茶禮盒,遞給他說,這是家里現成的,不成敬意!表達心意吧。

他看著她,默默地接過禮盒,側身把她讓了出去。

走到樓下,章超凡說,有空的話,到我的辦公室指導一下。

她說,上次調查不是去過嗎?

上次是上次,最近我招了兩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公司規范化了一些。

有機會再吧。中規中矩的口氣,與那天去調查時一模一樣。他往旁邊挪了半步,讓她先過。

出了門來到大街上,正是上班時分,亮晶晶的光線讓兩個人都瞇起了眼睛。她忙從包里找出了太陽鏡戴上,沖他揮了揮手,朝家里走去。

下午好好睡了一覺,醒來,正是準備晚飯的時候。她開始研究菜譜。晚上除了熘肝尖、爆炒牛肉絲、豬蹄燉黃豆外,還有紫菜沙拉,傅偉吃了三碗米飯,又吃了一些紫菜,吃完后,嗯嗯哧哧地躺在沙發上,看起了電視。

幾天里,腦子里總是有章超凡的影子。他雖然戴著眼鏡,但他長得很結實,行動也很矯健,看得出是有功夫底子的。他的眼睛,總像山澗中的溪水一樣,清澈而明亮。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內心會是怎么樣的?如果早幾年,自己沒得病之前,會和他成為好朋友的,會和他講一些知心的話。和一個異性成為知心朋友會是什么樣的感覺?會不會隨時都會有心慌見不得人的感覺?會不會像傅偉那樣偷偷摸摸地開房去?如果開房上床了,那種朋友的感覺還會有嗎?異性之間真的存在友誼嗎?想想那天的反應,一股歉意油然而生。翻看手機,才知道今天是三月三,她選了一個好玩的信息,發給了章超凡。

不一會兒,章超凡就回信了:一個有魅力的女人!一個很奇特的女人!

她回信:一個有病的女人。

他回道:其實,我們大家,都是病人。

她不回信了。每個人都是病人嗎?也許真是這樣。或多或少,身體和心理的。歷數周圍的那些人,真正心理和身體都健全的人,還真沒有。

短信又來了:我今天下午出差到外地,你能送我嗎?

到哪兒?

北京。

那么遠,有事嗎?

是的。是一樁離婚案的追蹤取證。

用得著跑那么遠嗎?

客戶要求的,國外也得跑。

幾點。

三點半的火車。

那,好吧。

兩點,她就來到火車站。正是人比較少的時辰,廣場北面還有一些帆布搭成的休閑棚子,她去棚子里看了看,摸了摸帆布,手感光滑,也很結實,也許不是帆布,可能比帆布更高級,椅子上很干凈,上面有一些塑料袋和礦泉水的瓶子。不遠處有個賣飲料和烤香腸的,她逛了過去,也沒什么想吃的。她又來到廣場,逛了十來分鐘的樣子,章超凡就站在她的面前。她還嚇了一跳。章超凡今天穿一件棕色的休閑外套,一條泛白有點糙的牛仔褲,一個大背包,看起來像個研究生或者大學老師。

就你一個人去?

是啊!辦這種事,不需要鑼鼓開道哇。

她笑了一下,把眼睛轉向別處。有個老頭拿著一個破碗,徑直朝他們走來。章超凡趕緊掏出了一塊錢,給了老頭,把她拉到帆布棚子底下,坐下。

其實,那天我就想對你說一句話,一直沒說出來。

什么話?

離開他!

她又低下了頭。

我知道你有痛苦轉移法,你有隱忍的力量。但是,這種男人,你跟著他,永遠不會有安全感!永遠都是個病人!

難道,我還能健康起來嗎?

當然能!只要有一個真正愛你的男人,心身合一,就能。

他愛我。

可是,他還愛很多女人!這種朝三暮四的男人,不會給你真正的幸福。

我自有我的辦法。她咬了咬嘴唇,好像上面有一塊死皮一樣。

辦法?他掏出煙來抽,掏出一張紙,把煙灰彈在上面,問她,想喝點什么?

不想。我給你買點吃的,到車上別餓著。她站起身。他拉住了她,讓她坐回椅子。

不用,我包里有。再說,我上了火車,就盡量不吃不喝,免得老往衛生間跑。

她聞到他棕色的外套上有股太陽的味道,那是曬過后收藏起來的味道。太陽味永遠都是新鮮的。頭有點暈,想保留這種混合的味道。令人開心的味道還頭暈,真是搞不懂自己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說,哪有這么勸人離婚的。呵呵,你是不是要拉我這個客戶噢?

切!只要我想接,我的案子辦不完。再說,對你的事,我一律免費!

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呵呵,我不知道。

我知道。是同情。

同情?也許有一點。

哈,上次都沒給錢。

那,這次多少打發點吧。

要現金還是支票?

還是支票吧。方便。

多少?

一百萬。

想給,但我沒有。

你是官太太嘛,這點錢算什么?

我算什么官太太,一個失意的閑人罷了。

閑人?這是好多人追求不來的境界。就算我有同情吧,同情也沒什么不好,何必要花這么大的本錢。叔本華說過,所有的同情都是愛。

愛?她心里像被冷水潑了一下。

試著改變吧。從知道你生病后,我一刻也沒安神過。如果沒有那些照片,你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真相,那么,你也不可能生病。有時候我也在想,告訴人們真相,不一定是好事。

這不是你的錯!其實……她突然想不出該說什么了,剛才的念頭一閃而過,跑得無影無蹤了。不遠處過來一對年輕人,他們把包放在桌子上,背對著他們坐著。男的用手摟住女的的腰,纏綿悱惻地看著女人,吻女人的頭發。他們皮膚上的呼吸,他們的肢體語言,無一不在表達結合在一起的欲望。她只好顧左右而言他,看他們,多美好的歲月!

章超凡也看了下,說,也是遺憾的歲月。我們曾經也有過,只是被歲月蹂躪了幾下,多了些滄桑罷了。他把煙熄滅了,把煙灰用紙包好,送到垃圾箱里,又坐了回來,說,不過,我一點也不后悔。

蹂躪了幾下?那只是對你們這些幸運的人而言。她冷冷地笑了兩聲。你跟你夫人是怎么離婚的?能說說嗎?

當然能。我跟她是同學。她留在省公安廳做技術分析,而我卻分到這個地級市公安局。后來因為一個案子的失誤,我被下調到利河縣公安局,再后來,我就辭職了,出來干上了這個。她瞧不上我了,我們就離婚了。

就這么簡單?

是啊,說起來簡單,可是一點也不簡單。

活了三四十年,都有不同平常的經歷。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我們都在鍋里熬著,只是鍋的大小形狀不同而已。看誰撐得過誰……一陣風吹了過來,把頭頂上的帆布棚子打得噗噗響。一股淚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她用手揩著。這風真討厭!竟然把沙子也吹來了。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我們有自己的春風,它是沒有沙子的。讓它吹吧!他拉住她的手。臉色有點張皇失措,眼睛往別處看。

王之渙的《出塞》,小時候讀過的。虧你還記得!她不想抽回自己的手,讓它留在那里,因為那里有流動的熱度,可以直達心底,彌漫全身。她想閉上眼睛,讓這種熱度回到腦海,似乎那是一種天生具有的東西,在外流蕩了多年,現在,終于回家了。

遠處候車廳外排起了長隊,有個人拿著喇叭一遍遍喊,到北京去的04次列車,請在此排隊,陸續進站。

他喘出一口長氣,松開了她的手,眼睛依然看著別處,說,我要走了!

好!她雙手握拳,放在胸前。

就此別過,別送了。我回來后與你聯系。

他沖她揮揮手,走進了隊伍里。她一直站在帆布棚子下,看著他。他走進檢票口,進了玻璃門。他還把包放到了安檢傳送帶上,后來,他的影子就消失在人群里。

回家就開始準備晚飯,剛把飯菜弄好,擺上了桌子,梅姐卻來了。她提了一大籃堅果類的零食,放在門邊說,怡蓮,你出院后,也沒過來看看,今天剛得空。

謝謝梅姐!我今天病,明天病,哪里還弄得清。別再破費了!她把梅姐讓了進來,遞給她一雙拖鞋,說,今晚不走了,就在這里吃飯。

呵呵,你這是趕我吧?我當然要在這兒吃,嘗嘗你的手藝。梅姐穿一套藕色衣裙,手腕上的珍珠手鏈奪人眼球。梅姐因為生孩子生得早,身材還是像女孩子一樣曼妙可人。

一看到梅姐高高的胸部,她的腦子里就出現了章超凡給她的那些照片。那個看不清面孔的女人會不會是梅姐?如果梅姐與傅偉真的有染的話,他們去開房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她給梅姐倒了一杯水,把電視打開了,讓梅姐看著,剛進廚房,就聽見傅偉開門的聲音,與梅姐插科打諢的聲音。

她重新打開火,把蒸鍋蹾在灶上,涼拌了一個山藥,上面撒了白芝麻澆了蜂蜜。從冰箱里拿出八寶飯和盤龍菜,上面都是豬油,白膩膩一層,聽到梅姐的腳步聲,趕緊把八寶飯放進了蒸鍋,蓋上了蓋子,把梅姐往外趕。心里暗暗慶幸,讓梅姐看到了這一層豬油,恐怕她連筷子都不會動的。

忙了半小時,她沖著客廳喊了聲吃飯了,便把菜端上了桌。紅燒排骨雞蛋,滑藕片,炒雞雜,菠菜蝦仁湯。梅姐過來一看,哇,五彩繽紛呀怡蓮!你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怡蓮說,瞧你說的梅姐,我這種人,除了學學烹飪,真是一無是處了。

傅偉過來,打開了酒柜,說,我老婆,就是干一樣像一樣,人稱唐有才。唐有才同志,鄢梅同學,今天喝點紅酒吧?

你和梅姐喝吧,我是不能喝的。

我也不能喝。

梅姐,誰不知道你這外面跑的,哪能不喝酒?你原來也喝過,怎么今天就不喝了?

那就小半杯吧。

傅偉往梅姐面前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酒,舉著杯喊,來呀!唐有才同志,我們一起開席。

你陪梅姐先吃,我馬上來!怡蓮揭開了蒸鍋,拿筷子戳了一下八寶飯,見里面軟和了,關了火,把盤龍菜先端上桌,梅姐又是一陣驚呼,你們現在還有盤龍菜。吃了一塊,又說,還保存得這么好!

怡蓮說,親戚過年送的,一拿回來就放在冰箱里保存。

嗯,明年我也這么保存。

怡蓮又去端八寶飯,八寶飯熱氣騰騰的,玉圓剔透,香氣撲鼻,端上桌,拿了梅姐的碗,用勺子舀了半碗,放在她面前,說,八寶飯是要趁熱吃才好吃。

梅姐吃了幾口,說,香!太香了。

怡蓮上桌吃飯,先吃了些涼山藥。傅偉頻頻舉杯,梅姐已喝得滿臉桃花。傅偉說,一吃飯,我就會想起我們上高中時,學校門口每到吃飯時,就有一些老太婆提著籃子賣酢廣椒,五分錢一小勺一毛錢一大勺,怎么吃里面都有雞湯的味道,吃完后,上課時嘴巴里都還有余香味。

還有蘿卜干,用紅辣椒一燴,下飯得很。記得你老搶我的蘿卜干吃。

你老爸是鎮里的書記嘛,有錢。

得了,你爸還是萬元戶呢,更有錢。

憑良心說,那時我根本沒搶,是你有意送我吃的。

送就送吧。你欠我的人情了。

好吧,這人情你要怎么還吧?

不還也罷。我們現在調了個,你當了官,而我成了個體戶。來,希望你當上市長!

兩人碰杯,把酒干了。怡蓮趕緊站起來給他們又倒滿了。

市長是不想了,混個完滿結局就是好的。官場如戰場,你不打別人,別人也可能打你,躺著也有可能中槍。

其實只要是人,都一樣。我昨天看報紙,說外國有個人一生竟然四次被隕石砸中。呵呵,誰也無法預測下一分鐘會發生什么。

來,喝酒!珍惜當下。傅偉倒酒,酒瓶空了。

怡蓮到酒柜找酒,拿出一瓶五糧液,只有白酒了,你們喝白酒吧。

梅姐手腕撐著臉頰,斜眼笑道,五糧液,是真的吧?還是你們當官的好,有人送。

傅偉把五糧液打開了。不卡不要,吃點喝點算個啥。

兩個又開始喝白酒。梅姐說,知道你是聰明人!在商界里混,我也認識一些有實權的官員,如果你需要,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哈,個娃子的!看來今天是不醉不休了。

人生難得幾回醉,醉過一次又如何。來,干了!梅姐的臉已經成了紫色了。她干了,還說要喝,然后就趴在桌子上,不再抬頭了。趴了會兒,嗚嗚地哭了起來,身子抽搐著。傅偉過來拍她的肩,怡蓮把他的手推了,瞪了他一眼。他說,瞪什么瞪?搞惱火了,抽你兩嘴巴子,讓你知道爺們的厲害!說完,安神地坐著吃飯。

她罵道,我看你是太監入洞房,過干癮。

呵呵,俺愿意!

她不理他了。喝酒的男人正吃食的狗,都是不能惹的。她把梅姐扶到沙發上,讓她平躺著,到廚房沖了杯蜂蜜水,放在茶幾上,又到臥室抱了床被子蓋在她身上。梅姐閉著眼睛喝了兩口蜂蜜水,全身哆嗦著躺下了。躺了十來分鐘,梅姐就沖進了衛生間,鎖上門,在門面哇哇吐了起來。她不停地敲門問,不要緊吧,梅姐?要不,到醫院去看看吧。

梅姐說,不要緊,怡蓮,你別管我!我等會兒,會給你收拾好的。

沒關系沒關系。她口里說沒關系,從門縫里鉆出來的酒味,讓她也惡心了起來。見傅偉不吃了,正把桌子上的碗碟往廚房和冰箱里送。她打開了門,一股酒精味噌噌往外跑去。傅偉過來,突然想明白似的,說,蓮伢子,一定是你故意的!你故意的。

衛生間又是一陣哇哇聲和沖水聲。

她說,什么故意的?不要叫我蓮伢子。

酒柜里還有幾瓶紅酒。你不知道酒喝雜了,容易醉嗎?

我不知道呀。再說,你們不是想醉嗎?哼!她進廚房收拾去了。傅偉窩進了沙發,不再動彈。

梅姐在衛生間待了半個多小時才出來,她臉不再紅了,而是蒼白得可怕。她說,對不起怡蓮!

有什么對不起的?再坐會兒,喝點蜂蜜水,醒醒酒。

不了,我回去了!衛生間我給你洗好了。梅姐走到門口,換好了鞋,歪歪扭扭向外走去,用手里的搖控車鑰匙把停在院子里的車打開了。

她扶著梅姐。你不會開車回吧?

我打車回。她進車里拿了一個文件夾,把車門鎖上,揮揮手,走出院子的大門。

她看梅姐的背影,看了許久。平常沒見她這么鬧酒,她是個謹慎的女人,是一個人們眼中的成功女人。她今天這么沒有節制,一定出了什么事!會有什么事?公司的生意風生水起,客戶差不多都是穩定的,是老公出了問題,還是孩子?

春天的夜說涼就涼了,不遠處的路燈下竟然都有光暈,時間不早了。她打了個噴嚏,回了屋。傅偉醉眼蒙眬,問,鄢梅走了?

她沒理他。

章超凡是第四天回來的,他打電話讓她過去,到他的辦公室里去,有要事跟她說。

你瘦了,也黑了!章超凡在樓下等她,一見面,她就評論道。他穿一件黑T恤,近看,胡子如雨后春筍般,她才知道他是個絡腮胡子,心里一動,摩挲臉上,會不會有刺痛感?這樣一想,她臉也紅了。

剛下火車,臉都沒來得及洗。他摸了摸臉,呵呵笑了一聲,拉著她上樓,推開辦公室的門,里面有一個小伙子,正在電腦前忙著,見了他們,笑了一下,忙自己的。

他把她讓進了里屋,從抽屜里掏出一摞材料,放在她面前,說,看看這個人,是不是那幾個女人中的一個?這是小吳在我到北京去時接的一個案子,我覺得顧主面熟,好像是與你老公有染的那幾個女人中的一個,就喊你來看看。

她坐下來,笑著對他說,這可是違反你職業道德的事。

無妨。為了你,小事而已。

她看了看材料。梅姐?

是的。她叫鄢梅,委托我們調查他老公出軌證據的。

她老公出軌?不可能吧。

你認識?

當然。他老公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整天在車間,根本不外出。休閑多以逛菜市場為主。

既然你都認為好的男人,別的女人也會認為好。

是呵,也有這種可能。會不會鄢梅想離婚,不想多分財產給老公?

動機不詳。如果鄢梅離婚,你老公會不會……

哈,誰知道呢。不過,我認為,不太可能……我老公,他……是顧家的。她低下了頭,章超凡的眼神像刺一樣扎她的臉、她的頭、她的嘴唇。她知道他想讓她說什么,可是,她不能。不能因為他是單身,現在碰上了一個他喜歡的女人,這個女人就一定要對他承諾,一定要對他好,一定要給他希望。希望不是隨便就給出去的。一定還有別的,男女之間一定會有別的東西存在,只有這種東西存在,才會長久,才會讓雙方感覺到希望,感覺到有未來。希望并不是送出去的,希望是經過千錘百煉后,在一個風平浪靜心平氣和的傍晚,悄然而至,出人意料,但是又是深望所歸。現在的情形,絕不是這樣子的。何況,我們互不了解,他并不知道我的一切,如果知道了,他還會這樣嗎?

見她迷糊,一副事不關己的情形,他嘆了一口氣,說,可能是我多心了。他低頭把桌子上的材料放進抽屜,起身從旅行包里拿出一些材料來,打開柜子里,把東西歸類。

她站起身,說,你忙吧!我走了。

好吧。我收拾完了,還想休息一下。

他送她到門口。她想伸手與他握手,熱度還在,心還在那里跳著,但他敷衍般地揮了揮手,關上了門。看得出,他眼睛里一點點的暗淡,一點點的破滅,一點點的沙泥不再合一的認定,就像樹葉與樹枝的關系,樹葉的腐敗,永遠與樹枝無關。還有第三種選擇嗎?沒有。就是這么簡單,他已經認定了他們短短相識后的結局,沒有結局的結局,而她,卻認為僅僅只是開始。開始也意味著結束。中間的過程呢?沒有過程。人們生活得太快了,大都不需要過程。浪費時間,浪費精力,更關鍵的是,浪費金錢。大凡如此。自己又何樂而不為?她情不自禁地呵呵笑了兩聲,一個擦肩而過的大媽狐疑地看了她幾眼。

下樓的時候,她覺得腳疼得厲害。走到街上,滿大街的汽車讓她感覺眼睛發花。她在街頭小食鋪買了一瓶水,坐在石凳上休息,喝水。左手邊是一條步行街,里面都是些賣衣服鞋子和化妝品的。她走進一家鞋店,看中了一雙打了五折的軟底鞋,付了款,馬上換上了,脫下高跟鞋,身子輕松了不少,正走出門的時候,瞟了一眼男鞋柜,覺得一雙卡其色的春秋男鞋很適合傅偉,與服務員講好了價格,都按五折。服務員送她出門時說,大姐,你真是會買東西,就是我們自己的熟人來買,也拿不到這個價格。下次再來呀!

她笑著出了鞋店的門,心情似乎好了許多,看到許多男士都穿短袖了,到男裝店給傅偉買了一件冰絲T恤,才慢慢走回了家。

回到家,做晚飯時間還早,便躺在沙發上想睡一會兒,拿著手機翻看了一下信息,除了一些垃圾信息外,一個女同事路瑩瑩還給她發來一條短信詩:

我真的要求不多,我只要山坡上的花朵,恢復我沉寂的童心,讓世界重新開始婆娑!

我要求的真是不多,我只要那一聲聲蛙鳴,伴隨我在黑暗中思索,人的命運究竟是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眼睛和耳朵,要屬于我的大腦,與天地保持親密的聯絡!

詩不錯。一種對精神境界的追求。現代人,大都物質過剩精神貧乏,沒有追求,才會顯得空虛無聊。可什么是追求呢?去追求什么?傅偉與這么多女人的交往,是一種追求嗎?他在追求什么?可什么也沒追求到,要不然,他不會這么安分守己,一個有追求的人,一定是個狂蕩不安的人。她把電話打了過去,問瑩瑩是誰的詩。瑩瑩說是在網上看到的,覺得好,就發來了。與瑩瑩聊了半個小時,知道單位一切正常,大家還都很想念她。放下電話后,眼皮開始打架了,感覺有點累了,打個電話都能讓人累,可見身體真不行了。晚飯還是簡單點吧。

晚上,傅偉穿上了新T恤和新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新T恤緊緊地巴在肚子上,有點小。吃了晚飯。兒子打來電話,要求兩個人同時在電話里講話,他說,我好久沒聽到你們兩人同時講話了。怡蓮淚水婆娑,哽噎得不敢出聲。

傅偉講完電話后感慨說,個娃子的,還挺多情,是我的伢!

屁!像你多情?絕情差不多。

切!我只是絕育了,情還沒有絕。

晚上,她睡得香。早上起來煮了稀飯,煎了荷包蛋,傅偉走進廚房說,我早上不吃了,今天單位組織檢查身體,昨天就通知我們不要吃早餐。

不早說,煮了這么多。

你中午吃吧。

哈,我中午不吃。晚上留給你吃。

好吧好吧,個娃子的!在冰箱里放好,晚上我回來吃。

晚上做了紅燒肉和幾個小菜,紅燒肉燉了一兩個小時,入口就化,傅偉狼吞虎咽吃了大半碗,還把早餐剩下的粥也吃掉了。他的食欲總是這么好,食欲好,就證明生命力強。她有點羨慕他了!看到他額頭上的汗珠,皮膚油光水滑的,又看了看自己的細胳膊細腿,心想男人還是經得起操勞,哪像女人,同是這個年齡,就已是殘花損柳枯枝敗葉了。她嘆了一口氣,起身問道,還有蝦仁菠菜湯,你要喝嗎?

當然要喝點嘛,你做了一場,不喝對不起你!

切!少耍點嘴皮子。你們單位檢查身體,結果出來了嗎?

快的明后兩天出來,慢的要一個多禮拜呢。

還這么麻煩啊。

嗨,你又不是沒檢查過,年年都走的慣例。

這兩天你有空的話,我們去逛逛超市。給兒子買一些換季內衣,禮拜天他要回來呢。

不如現在就去吧。吃多了,剛好運動運動。

他喝光了碗里的湯,把空盤子歸攏,往廚房里送。她說,你洗手換衣服去吧,我洗好碗,就出門。

她聽自己的聲音,有點粘糊,晚上是不是甜的吃多了?她咳嗽了兩聲,無痰。

華燈初上的街頭總是讓人有點迷茫,大大小小各色各樣的燈,似乎有一股處心積慮的味道,想盡辦法讓人鉆進它的圈套,有一種不秒殺一切不罷休的勢頭。她與傅偉在燈光里進進出出,人群里的熙熙攘攘花花綠綠,讓她有種恍如隔世之感。突然傅偉碰她一下,嘻嘻一笑,小聲說,看,那是哪個?

梅姐!她抬頭,驚叫一聲。梅姐正站在商場的電梯上,與身邊的一位男士竊竊私語,男士還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不知說起了什么,還拍了她兩下,感覺像安慰,又像承諾。

噓,小聲點。還是別打擾人家了吧。傅偉把袋子換了個手,扯了扯有點發傻的她,說,人影都沒了,走吧!

走出商場的大門外,傅偉出了一口長氣,說,個娃子的,感覺鄢梅有事吧,還果真有事。單憑那天喝酒,就可以看出來。

商場的門外有幾個白色的聚光燈,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眼睛里飄來一陣黑云,她用手拂了幾下,黑云依舊,她趕緊挪了幾步,走到旁邊一家賣內衣的小店旁。小店里的一個服務員拉開了門。傅偉追了過來,拉住她,蓮伢,你這是怎么了?臉這么白!要不要到醫院去?我來跟邵醫生打個電話!

不用!不用了。她把他的電話拿過來,放進他的褲口袋,脫口而出,我只是認識那男的。

他是誰?

章超凡。

哪個?

是一個私家偵探。

哦……哦……內衣店的服務員又把玻璃門關上了,傅偉的臉陰了一下。怪不得你對我神神叨叨的,原來你認識這個,這個私家偵探。

不是那么回事,是他的偵探公司被我們單位查封過。

不會這么簡單吧?他往前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她,有無數的問號像綠頭蒼蠅一樣嗡嗡地飛了過來 。

她不看他,看街心那些疾馳的汽車,還有從斑馬線上急步穿過的人流。一個老頭慢吞吞地走,幾輛車同時沖他按喇叭,有個司機還把頭伸出來,罵了幾句。老頭始終面帶微笑。

她看著老頭安全到了街對面,才隨著傅偉往家走去。他們兩人,保持著大約三米的距離。她能聞得到傅偉生氣的味道。一種慢慢滲透出來的火藥味兒,一遇到空氣,就凝結成塊,讓周圍變得沉甸甸的,連抬頭都得費一番勁似的。傅偉拿出鑰匙開門,鑰匙之間的撞擊聲也透露出他要爆發的怒氣。她進屋,把手里的食品分類放進冰箱。而他,卻把手里的袋子狠狠地扔在沙發上,說,怪不得突然發病!怪不得不準我叫你蓮伢!怪不得對我冷若冰霜!我以為都是你得病后的正常反應,從來沒往深處想。但是今天,從你看到那個章超凡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原因了。你跟他有關系!還不是一般的關系。你今天一定要說清楚,你們上過床嗎?

他額頭上的青筋暴出來有一小指頭那么粗,頭發稀疏的頭頂像喝了酒一樣發紅,還脫掉了襯衣,光著膀子,想打人的樣子。她有點害怕了,蹲在冰箱面前,擺弄著里面的食品。事情開始變得復雜了,她有點迷路了。

你現在,被他拋棄了?他吼了一聲,聲音一下子變得嘶啞。事情被他說得越來越邪乎了,但似乎又有點靠譜,如果沒有被拋棄的感覺,她又怎么會失魂落魄呆若木雞?

他從茶幾上煙盒里拿出一根煙,點燃,抽了大半根后,問,你通過他,都知道些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站在過道上,問,你想知道什么?

我都想知道。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告訴你這個章超凡是個什么人。

是個什么人?

我雖然沒見過此人,但我聽說過。此人是在利河縣辦案過程中嚴重誤傷一人還伺機隱瞞后被免職的。他被免職后,開了家偵探公司,專門針對市局級以上的干部搜集證據,根據一些似是而非的事實,PS一些證據,進行敲詐勒索。

你怎么會知道這些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況我們這些人,對市里那些明里暗里的事,能不知道嗎?這些事都沒人透露給你,我還能在這個局長的位置上混下去嗎?

聲音繼續鏗鏘有力,全身緊繃,全然沒有平常的嬉皮笑臉的樣子。他在單位就是這個樣子嗎?一瞬間竟然變了一個人,平常只有一米七二的個子,現在看起來起碼有一米八。一個完全的陌生人,一個想去了解一下的陌生人,他的內心藏有秘密嗎?有哪些秘密?僅僅是那些照片嗎?連那些照片都有可能是假的?那個章超凡,如果真是傅偉說的那樣,那他對自己,不就是早有預謀嗎?那么,現在對梅姐,是不是也有預謀?或者本沒有預謀的,因為事情的發展,讓沒有預謀的預謀出現了……她不敢再往深想了,腿一陣陣發軟,對他說,你先等等。

她到房間,踩在梳妝凳子上,從衣柜的最頂端取下了一個牛皮袋,交給他,說,你看看吧!你看了后,就知道,我,我為什么恨你!為什么我讓你……要你早點和我一樣……

話還沒說完,一股淚水就洶涌而出。她背過臉去,走進了房,關住了門,躺在床上,任淚水恣意奔騰。

外面死一般寂靜。半夜,傳來敲門聲。傅偉說,蓮伢,你把門開下,我們好好談談。

她不想動彈。她要好好想想。其實也沒什么好想的,但她覺得最不能見人的東西被挑了出來,讓自己丑陋難堪,不敢見人。

蓮伢,我真是擔心你!算我不好,行不行?我不該這么發火的。

已經止住的淚水又流了出來。真是沒有出息,他說幾句軟話就讓自己一塌糊涂了。

過了許久,他又說,就算你與那個人有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想跟你解釋解釋這幾張照片的事。

她坐起身,把臉上的淚揩干,徹底的黑暗讓她有點恍惚,門縫里的那絲亮光又讓她不敢睜開眼睛。她說,我累了,想睡了,明天晚上你回來,我們再說吧。

腳步聲從門邊移走了,又恢復了平常的那種拖拖沓沓的聲音。清晨,那種聲音又在門邊響起,停頓了會兒,說,蓮伢,你沒事吧?你吭一聲啊,要不然我撞門了。

半夜時分她睡著了,其他時候都是迷迷瞪瞪的,現在早就醒了,她咳了一下,說,沒事。

那好,我上班了。晚上做好飯等我回來。兒子周末就回家了,你可得調整好心態,不要影響他的情緒啊!

踢踢沓沓的腳步聲,衛生間的流水聲,漱口聲,門外有按喇叭的聲音,小周來接他了。在門口換鞋的聲音,停了一下,又過來敲門,問,蓮伢,晚上還給我做飯嗎?

她嗯了一聲。腳步聲遠去了,砰的一聲關門聲,讓她在床上愣住了,今天起風了?關門聲怎么這么響這么急,連屋頂都震動了一下。她起床,扒開窗簾,只看到汽車的屁股,冒著紅光,像一條江豚游出了院子。滿院子的樹婀娜多姿,悄然靜立,無風。粉綠色的早晨,感覺太陽就在不遠處覬覦,蠢蠢欲動。

一天沒有出門,不敢出門,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的后背,涼颼颼的。到底是誰?梅姐、章超凡、傅偉,還有一些不認識的影子在腦子里交替打架。中午,吃了點剩飯剩菜,躺在沙發上看了會兒電視,眼睛疲倦得睜不開了,按了電視遙控,關了電視,剛剛閉上眼睛,電話響了。是傅偉辦公室的電話。

是唐科長吧?我是辦公室小方。聲音急促,不是正常辦事的口氣。

哦,方主任,你好!有什么事嗎?她坐了起來,掀開毛巾被。

是這樣,您別著急!傅局長他……還是好好的。

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說!

您,還是到醫院來吧。

哪個醫院?電話差點掉了。

中心醫院,住院部三樓。

來不及多想什么,沖進臥室,換了衣服,拿上銀行卡和錢包,就跑出了院子,來到馬路邊攔的士。等她跑到中心醫院住院部三樓的急救室時,樓道里已圍滿了人,大都是傅偉的同事,還有些民警和保險公司的工作人員。有個女人過來抱住了她,她記得是勞動局工會的毛大姐。毛大姐安慰她:怡蓮,要撐住!醫生說,人還是活的,人還沒有死。

有一些人向她圍了過來,并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她有點泣不成聲了:這是……為什么?

是車禍。下午,傅局長到江對岸的埠河鎮辦事,回來時在大橋上與一農用車相撞,翻了下去。

天哪!那么高的橋,掉下去,還有好的。她用雙手捂住了臉。天地又一次旋轉了起來,黑暗一點點褪去,回到了早晨時分,那巨大的關門聲,與汽車墜落的聲音反復交織。她不敢睜開眼睛,她怕看到面前一張張關切的臉。好熟悉的場景,像操演過無數次的鏡頭。誰是導演?誰是這一切的總設計師?應該認識它的,這么熟悉的風格,一定可以找到它!可怎么去找?它就是空氣,躲在深處,讓人無法注意,無從發覺,無法挖掘。

真是命運多舛啊!毛姐,要不要找個醫生照顧一下傅局的家屬?有個人在安排工作,好像是他們局韓副局長。這個韓副局長,長得白皙細長,與傅偉截然相反,平日講話就有點陰陽怪氣,與她不對脾氣,跟傅偉也不合。如果傅偉死掉了,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了,他理所當然地會成為局長。自己本是弱者了,又何必還在他面前示弱。她抬起頭,推開毛大姐的手,說,不用了。我要等他!你們放心,他不會死的。就是死了,我也會替他活著!

她站起了身,朝衛生間走去。在衛生間用冷水拍了拍臉,把眼角的淚水擦干,把頭發用手指梳了幾下,從包里找出一根橡皮筋扎了起來,走了出來,腿不再抖了,她站在急救室門前,看著上面紅色的燈。身后的人群又是一陣喧鬧,司機小周的家屬也趕來了,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時尚女孩,眼影涂得很重,香水味很濃,說話聲音很大。毛大姐又去細聲安慰她。燈綠了,一個醫生和兩個護士出來了,醫生摘下口罩,說,很抱歉,我們只救活了一個。

是誰?她和小周的家屬同時喊道。

傅偉。

她一把抓住了醫生的手,一迭聲地說謝謝謝謝。腿又開始發軟,發抖,感覺衣服都在簌簌顫動,臉上也在動,又哭又笑,悲喜交集,熱淚縱橫。小周家屬狠狠地打掉她的手,對醫生開始抓咬踢,邊踢邊罵道,我操你們這群狗醫生的祖宗!一定是你們這幫勢利小人先救局長,我老公才死掉的。

一個護士說道,你誤會了,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那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我老公還只二十九歲,局長都四十歲了,怎么著也是局長先死啊!

護士又說,話怎么能這么說?

話要怎么說?你說,你們這幫狗醫生!局長就這么好?還有你們這幫賤人,我要告你們!我要讓你們不得好死!

一群人過來扯開了瘋狂的小周家屬。小護士憤憤說道,我們都不知道誰是局長誰不是局長,搶救都是一樣的程序,怎么還有這種蠻橫不講理的人?醫生阻止了護士,自己重新進手術室包扎去了。

沉重的電動門開了,全身扎著繃帶的傅偉被護士推了出來,他兩邊手腕上都插著管子,閉著眼睛,唯有露在外面的頭頂,黃黃的,看起來是消過毒的,讓那塊禿頂的頭皮锃亮锃亮。她撲過去,對著他耳邊喊,傅偉、傅偉、小偉小偉、我的偉、偉、偉、老公、老公……

一個護士推開了她,把她推了一個趔趄。

找主治醫生談了一會兒,醫生告訴她,傅局除了左腿和右臂膊骨折外,其他的都是些外傷,看起來很嚇人,但恢復得好,三個月就可以痊愈了。還好,還好,這是最好的結果了。她把醫生當救命恩人般地千恩萬謝。

終于可以靜一靜了,打發走了親戚朋友,她就在ICU病房外面候著。半夜三點,燈暗了許多,她才迷糊了一會。凌晨,護士過來拍她。她連忙進病房,穿上消毒衣,換上拖鞋,走到床前。

他的眼睛只剩下一條縫了,那條縫在動,嘴巴也吧嗒了兩下。她問護士,能給他點水喝嗎?

護士把一塊毛巾放在他嘴巴上蘸了蘸,拿過一個壺,把管子伸到他嘴巴里。

怡蓮問他,還記得……我是誰?他喝了幾口,皺著眉頭,睜開眼睛那條縫,說,老婆大人呀,你當我二啊。

你不知道昨天,多嚇人!

個娃子……的,到閻王那里走了……一圈唄。

她癟著嘴笑,眼淚噗噗掉著。

可閻王……不收。

護士也笑了一聲。護士遞給怡蓮一塊消毒巾,說,我就在簾子那邊,你們說會兒話就休息吧。傅局長一切體征都正常,看樣子,下午就能轉到普通病房。

她對護士說聲謝謝,把臉擦干凈。護士的影子在簾子那邊,一動也不動,像剪影,病房因為護士的剪影而變得有點像臥室。

小周……呢?他怎么樣?

不提這個,過兩天再給你講這個。現在,你只想你自己。想吃什么?我給你做。

我想吃你做的……紅燒肉、冬瓜圓子湯、紅辣椒炒牛肚……哎,我嘴巴都在流涎水。

好了,我明天就給你做!

可醫生說,我不能……再吃大肉大油……了,我的肝……有問題,大問題。

啊!結果出來了?

是……我不想……讓你知道。

我……我……

蓮伢子,現在還讓不讓我叫?

你叫吧,叫什么都行!

他搖了搖頭,又把眼睛閉上了,過了一會兒,說,這下我們平等了,呵呵,說不準……我會殘疾。那些照片,我是……

她用手堵住他的嘴。不說這些了!我不再做好吃的給你吃了,不再把肥肉摻到青菜里,把奶油夾進面包里,把排骨用糖炒焦,讓你吃掉。

唔,你放手!我喘不過氣。

護士跑過來,怎么了?

她松開了手,護士查看心電圖,摸了摸輸液的管子,又蹲下身子看導尿管,一切正常。她悄悄地離開了,脫了消毒衣,換好鞋子,到醫院的花園里走了一圈,在八角亭子里坐了一會兒,想了一些縹縹緲緲的事。梅姐怎么樣了?她跟章超凡認識才幾天,就那么親密地逛商場了,這不是她的作風啊。她一向以辦事穩妥著稱,不會真的與章超凡有什么勾勾搭搭的事,那么,事實又是怎么樣的?那個姓章的,真像傅偉說的那樣嗎?幸虧自己有病在身有了些托詞,如果沒生病,會與章發生些什么故事?發生了故事,自己還是現在的自己嗎?

她打了幾個冷戰,抱著臂膀,望一眼住院大樓的排排燈光,在清輝中漸漸隱退,感覺那是由許許多多眼睛組成的,那些眼睛在跳、在笑、在流淚,有的跳到她的身邊隱退藏起來了,有的卻離她而去。

她往樓里走去,然后到走廊的排椅坐著,小睡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已是早晨。走廊里的腳步聲已紛至沓來。一個人站在她的面前,定神一看,竟然是章超凡。

真是不好意思,又來打攪了,唐科長!

什么事?

我受司機周小峰家屬的委托,調查車禍的前因后果。出車禍后,周小峰家屬還接到過周小峰的短信,說我還好。我想請唐科長幫忙配合一下,讓我跟傅局談一次,還周小峰一個清白。

清白?她迷惑地望著章超凡。對面的窗口爬進來一縷有顏色的光線,讓她的視線朦朧不清,她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會不會是夢的延續。她想轉身朝病房走去,但不遠處站著一個女人,捧著一大束鮮花,意味深長地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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