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盧香臣
盧香臣是個“男媒婆”。
他個高,瘦,像個大螳螂。他那時候是我們生產隊的會計,記賬撥算盤珠子。由于很少“沾地邊”,整天干鞋凈襪的。他愛戳大街。沒事就亭亭玉立地在大門口站著。如果這時候走過來小伙子小姑娘,出于職業習慣,他就使勁盯著人家看,直看得人臉紅心跳。
盧香臣當媒婆屬于家傳。他家在村東頭住,四間“磚包皮”房子,小院收拾得很干凈。屋里的家具和平常人家沒什么不同,但與眾不同的是迎門“中堂”地方懸掛著一幅“大軸”,很陳舊,畫面黑乎乎的,看似有些年頭了,眼神不好的需要瞇著眼仔細看。畫面有些費解,是兩只飛在空中的喜鵲,兩只喜鵲共同銜著一根樹枝兒朝左上方飛,左上方是一棵大樹,樹上面是半個喜鵲窩。其實那畫面有講究,民間有一種說法:娶親的時候如果看見兩只喜鵲共同銜著樹枝兒搭窩,那就是大吉大利,說明這婚姻屬于天作之合。說歸說,這樣的機會,比芝麻掉到針眼兒里都小……這畫是有人專門畫給盧香臣他母親的。他母親是我們這一帶很有名的媒婆。聽我父親說,盧香臣的母親也是大高個,長得很好看。老太太煙癮大,一桿煙袋不離手。據說民國時候淶陽的一位縣知事的兒媳婦就是她說成的,這事令老太太名聲大震。因為出名,老太太架子很大,哪家來托她說媒,必須車馬伺候。據說老太太曾創下一年說成三十九對媒的紀錄,號稱“媒界”的“皇后”。那幅“大軸”,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對盧香臣母親的褒揚。后來這幅獨一無二的畫作就成了盧家的傳家之寶,也成了他家的“家標”。按規矩,娶親那天,媒人必須到場,但由于她說的媒多,往往幾家把娶親的日子選在了一天,遇到“撞車”,她便把家人派出替她去,就如同現在副職替“一把手”開會一樣。盧香臣從十幾歲就替母親“開會”,隔三差五就吃頓“十二八”大席。盧香臣后來也成為媒婆,也許就和他啟蒙早有關系。
媒婆,跑斷兩條腿,磨破一張嘴。據說盧香臣有一年穿破了九雙鞋。那些穿破的鞋子被他整齊地碼放在窗臺上。這對于盧香臣來說似乎是“愛崗敬業”的榮耀。有一次,他的獨生女兒大秀偷偷拿了他三雙破塑料涼鞋去貨郎擔子換了兩根紅頭繩,被盧香臣知道,大秀的屁股被他踹了兩飛腳。
盧香臣嘴皮子溜,去誰家說媒一袋煙的工夫就把人侃暈。但他很精明,遇到一些見過世面的主兒,他就要開動腦子,不急著說話,只是抽煙,直到對方憋不住了先搭理他。他一開始并不把男方吹個天花亂墜,往往說得很客觀,很誠懇。說一句,“吧嗒”抽口煙,讓對方考慮一下。他這樣,反而讓別人覺得他這人靠得住。所以盧香臣出馬說媒,成功率極高,來求他的自然就多。盧香臣就經常捏主家酒盅,說成了,還要享受主家的“四樣”謝禮和賞錢,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大秀和我同歲同班。大秀也長得高高瘦瘦的,特笨,每回考試都是倒數第一、第二。大概老盧家的遺傳基因很強,大秀很小就展露出保媒拉纖的天賦。我記得我上二年級的時候曾暗戀一位叫胡大潤的女同學,論學習成績,我和胡大潤屬于班里的男女狀元,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我感覺胡大潤也好像很愛戀我。有一次,我們三人一塊走著回家,秀走在我們中間,忽然秀用右手拉住我的左手,又用左手拉住胡大潤的右手,把我們倆的手疊放在一起,還意味深長地把我們倆的手捏了捏,然后做個鬼臉哈哈笑著跑開了。
距我們村十里外的張莊有個叫大孬的青年。他家的日子過得不錯,大孬爹這兩年在內蒙倒騰羊皮發了家。但大孬不好找媳婦,原因之一是大孬長得太難看,個子矮不說,還是個歪嘴,兩只眼睛似乎永遠睡不醒。二是這家人摳門,不招人待見,沒人緣。大孬爹慕名找盧香臣,請他說媒。盧香臣一打聽這家的情況,就搖了頭。憑他的經驗,給這樣的人家說媒,費勁不說,因為摳門,往往也得不到什么好處。再說,那么個丑小子,從哪里給他找“般配”的丑丫頭?大孬爹說,你若說成媳婦,就現拍給你一千塊。這一千塊對盧香臣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誘惑。那天盧香臣正好喝了酒,搓了幾下手指頭,借著酒勁就答應了。
為大孬這個媳婦,盧香臣跑爛了兩雙鞋,但說叨了七八家都不行。他想敗陣,但又覺得不好交代,因為他已經捏了張家十幾頓酒盅,大孬爹本來就摳,這十幾頓酒盅早已把他“捏”得肉疼。這時候大孬爹果真急了,說,老盧你到底行不行?哪怕你把姑娘帶給我們瞧一眼都行。盧香臣聽了這話,一拍大腿,喊聲:“行!”
那天一早兒,盧香臣騎上自行車,后座上帶上已經十八歲的大秀,就去了張莊。按事先約定,大孬一家早早就在門口等著,偷偷相看盧香臣帶來的姑娘。之所以偷偷相看,是怕正大光明見面但相看不中掃人面子。盧香臣帶著大秀騎到大孬家門口,按了下車鈴鐺,就“嗖”一下過去了……
第二天,盧香臣就遞了話,說人家姑娘沒相中大孬,不愿意。
裘 貴
裘貴家在村西大街,家里四口人,一個是裘貴,還有三個兒子,年齡二十歲到三十歲不等,都沒娶媳婦,看前景有打光棍的危險。
裘貴那時候已經六十來歲,五短身材,略有些駝背,穿衣服不愛系扣子,除了冬天,一年三季咧著懷。我記得裘貴不愛說話,一群人戳街聊天,他從不插言。即便人們談論他,甭管人家說什么,他也很少應答,臉上更沒什么表情,好像大家說的和他無關。
裘貴老婆死得早,缺少女人的家庭自然就少了熱乎氣兒,家不像個家。這大概也是三個兒子找不到媳婦的原因。
裘貴是個本分人,三個兒子也都老實巴交。那時候還吃大鍋飯,雖然爺兒四個在生產隊出工最積極,年底工分掙得也不少,分的糧食也最多,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家日子仍說不上多好,和大家一樣受窮。后來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裘貴家分到了九畝地。爺兒四個都勤快,沒日沒夜地干。我記得有一次村里放露天電影《月亮灣的笑聲》,那天的月亮很大很圓,鄉親們都聚在打麥場上看,這時候卻見裘貴爺兒四個扛著鐵锨朝村外走,一定是借著月光到地里干活兒,惹得大伙直笑。他二十歲的小兒子大概想看電影,一步一回頭,倒遭來裘貴呵斥。人勤地不懶,糧食多得吃不完。農閑時節,三個兒子還隨著工程隊進北京當小工,一年能掙大幾千,這樣裘貴家的日子就活泛起來。
吃喝不愁了,裘貴就為兒子們娶媳婦發起愁來。裘貴開始托媒,但他不四處撒網,而是一下子就求到了我們村的“天王級”男媒婆盧香臣,待盧香臣答應后,裘貴并不是干等結果,而是主動配合盧媒婆。那天,我們村里有家聘閨女,主家為了慶賀特別請了場電影。裘貴下半晌就帶著三個兒子直奔城里,等鄉親們在屏幕前打麥場上聚成一大片的時候,裘貴爺兒四個每人騎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回來了。那天正好也是個大月亮地兒,四輛自行車在月光下發出幽亮的光,車輪輻條上安裝的許多塑料珠子,隨著車輪轉動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爺兒四個一起下車,把車子停成一排,然后坐在后座上,一腳踏地,一腳搭在車蹬子上。一些鄉親立馬圍上來,摸著車把,滿眼都是艷羨:“老裘,一下買四輛?”“哦,一下買齊,省事。”裘貴用手捋一把胸前的汗,很是見慣世面地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似乎壓根沒把眼前的“驕傲”當成一回事。小孩子去搖車鈴鐺,也不攔,就讓鈴鐺脆生生地響著……
裘貴一下買四輛自行車的事在我們村引起了很大轟動。裘貴并沒停止他的炫耀,為了盡快配合盧香臣把媳婦“晃”上,第二天爺兒四個騎著自行車,一路搖著車鈴鐺如同巡游一樣穿越了幾個村。
然而就在這天晚上,裘貴家的四輛自行車被人大卸八塊,扔在了院子里。第二天一早,裘貴見到一院子的自行車零件,傻了眼,趕忙報了案。派出所出警后認真分析了案情,認定裘貴一定是招人嫉恨。派出所所長很聰明,把懷疑的重點放在了和裘貴家條件差不多的“光棍”家庭上,據此順藤摸瓜,終于抓獲了犯罪嫌疑人團伙,案子是一個叫趙老滿的光棍和他的三個光棍兒子做下的。
趙老滿爺兒四個被拘留了十天。裘貴這時候已經把四輛拆散的自行車重新組裝上了。十天已過,趙老滿他們被放出來。裘貴怕趙老滿出來記仇報復,帶著三個兒子騎著自行車去縣城拘留所接趙老滿他們。裘貴幾個人騎著自行車,后座上坐著趙老滿和他的光棍兒子們,一路搖著鈴鐺就回了村。
為了更大程度地感動趙老滿,裘貴到村口,咬咬牙,把一輛自行車送給了趙老滿,兩個老漢笨拙地握了手,就算舉行了交接儀式,樣子莊重得如同兩國元首會晤。
曹義侯
曹義侯外號“瞎義兒”,他的右眼睛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顯得不得勁兒,給人“瞎”的印象,也讓人覺得他很“鬼”很“狡猾”或者很“陰謀”。
曹家是村里最大的地主,但不是土老財,而是文化世家,曾出過五個秀才。不僅在我們那一帶大有名氣,在整個淶陽縣也能掛上號。從曹義侯的太爺爺開始,曹家就在淶陽城開“刻字鋪”,一直延續了幾十年。鋪名叫“鐵生”,匾額是黃花梨板材,“鐵生刻字鋪”五個金色隸書大字沉穩健拔,讓人看了直長精神。遠的不說,僅民國年間,淶陽幾任縣知事和縣長的私章都是在“鐵生刻字鋪”刻的。新中國成立后,淶陽各科局的公章也是刻自“鐵生”。由此可以看出曹家的不俗。
曹義侯這輩,門丁不旺,只他老哥兒一個。結婚后,他女人不生養,因為這個原因,曹義侯虐待老婆。他虐待老婆的方法除了關起門來“打”和“罵”之外,還很有創意。據說,曹義侯和老婆出門走親戚,要坐馬車。馬是棗紅馬,系鑾鈴,車有布篷,垂流蘇,很漂亮。一出門,曹義侯趕車,讓老婆坐車上。但一出村,他便把老婆從車上趕下來,要她跟著車跑。他老婆是小腳,跑起來似踩著高蹺扭秧歌,左搖右擺如風中荷葉,顛不了幾步便累得要死要活。見實在跑不動了,他才叫馬車停下來,等一等。快進村了,為了怕人看見,才又允許老婆上車。后來他老婆實在受不了折磨,上吊了。從此后曹義侯成了光棍。
很快便來了土改,曹義侯被劃定為地主,自然整天挨收拾,曹義侯熬不住,跑了,一直在外流浪了二十多年,才回來。
我記事的時候,正趕上“文革”尾巴。那時候曹義侯已經六十多歲。屬于“四類”分子。經常挨斗。他住的房子是五間大瓦房最南頭的耳房。這所房子原先就是曹家的祖宅,是村里最高最大的房子。前出廊后出廈,臺階很高,四根很粗的廊柱,湊近鼻子一聞有很濃烈的香氣,現在才知道那是楠木。五間大房,只允許曹義侯住一間。其他四間做了大隊的榨油房。
曹義侯很愛干凈,一年四季穿青布衣衫,腳上是一雙軍用鞋,當然不是解放軍穿的鞋,而是那時候商店里常賣的那種膠底綠帆布鞋,很結實,我們稱之為“球兒鞋”。我從沒見過他穿襪子,到了后秋天一冷,他便在鞋中鋪一層“玉米皮”起保暖作用。他那間小屋也很整潔。他很反感別人進他的屋子。有小孩子隔門縫朝里望,他會瞪著倆眼轟人家,那只有毛病的右眼發出很“惡”的光。就因為這個,小孩子開始報復他,趁他外出,就隔著門縫往里撒尿。我是唯一他不轟的人,因為我家和他家是鄰居,而且我從小就仁義,所以偶爾我會進他的小屋。屋子光線很暗,給人一種很神秘很陰森的感覺,要眨巴好幾下眼才能看清里面的一切。屋里箱子很多,地上有,炕上也有,大大小小,碼放得很整齊,發著很特殊的氣味。那時候,我雖然只有六七歲,但已經有了階級斗爭警惕性,總把他聯想成臺灣的特務,覺得他那箱子里有“發報機”,這樣一想就很害怕,常常是在屋里站一站就趕緊跑。
曹義侯愛到縣城趕集,我們村離縣城十二華里。他有輛自行車,每到集,他就背一個挎包騎車去趕。車子看起來很笨重,沒閘,出他家門不遠是一個大坡,曹義侯這時候就伸出左腳踩踏在前輪上,或輕或重控制著自行車的速度,鞋底子和車輪摩擦,發出很響的“嚓嚓”聲。這時候,便覺得曹義侯很威風。
沒多久,發生了一件令人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我們生產隊的大青騾子病了,為了湊錢給它看病,想賣些黃豆。隊長曹大渣便帶曹義侯一起去趕縣城大集。曹大渣之所以帶曹義侯去主要就是因為他常趕集,對縣城集市熟悉,而且他能算賬。另外就是他有自行車,那時候,我們隊上有自行車的家庭還不多。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曹大渣是曹義侯的遠房侄兒。大渣心腸不壞,去縣城辦公事相對來說是個好差事,不用到地里干活兒不說,最起碼中午還可以下頓小酒館。所以這也算是曹大渣對這個遠房大伯的照顧。
一大早,倆人各騎輛自行車,每人后座上帶上滿滿一麻袋黃豆向縣城進發了。不巧走到半路,曹義侯帶的那只麻袋“口繩”斷了,豆子“嘩嘩”撒了出來,他趕忙下車攥住麻袋口。大渣也趕忙下車,支好車子一溜小跑趕過來。二人忙乎半天才把豆子一捧捧“捧”回口袋里。然后想把那斷了的“口繩兒”接起來,可是那“口繩兒”本來就短,經過這一接,自然又短了一截,不夠長了,最后沒辦法,大渣把自己的紅布褲腰帶解下來,那腰帶很寬,大渣順著布絲兒把它“嘎吱”撕下來一條,當“口繩兒”綁在麻袋上,然后把“細”了的腰帶重新系在腰上。倆人繼續朝前走。到了縣城集上,他們剛把麻袋卸下來,還沒來得及解“口繩兒”,就來了買主。
買主是個姑娘,她問:“這豆子多少錢一斤?”曹義侯說:“一毛八一斤。”姑娘說:“貴。”曹義侯說:“不貴,貨好!不信我解開褲腰帶讓你瞧瞧。”說著就要解那口袋上的“口繩”。
姑娘自我保護意識很強,警惕性也很高,聽了這話一下子惱了臉。“解開褲腰帶讓你瞧瞧。”瞧什么?聽話聽音。
于是姑娘大喊:“流氓。”
這一喊不要緊,立馬呼啦啦圍了一群人,其中還有幾個姑娘的熟人,大家伙群情激昂,不論曹義侯和曹大渣如何解釋就是不依不饒,因為事發地歸城關鎮管轄,最后大伙兒就把曹義侯就近押到了城關鎮革委會。曹大渣膽戰心驚地跟在后邊。鎮頭頭先向曹大渣問曹義侯背景出身。曹大渣不敢隱瞞,實話實說。這一下不要緊。當鎮頭頭得知曹義侯是個“四類”,立馬就把這件事情上升到了政治高度,要把人關起來。大渣見狀,為了減輕曹義侯的罪責,便主動承認那扎口袋的褲腰帶是自己的。頭頭一聽這話,覺得曹義侯耍流氓并不是有預謀的,而且曹大渣家三代貧農,根紅苗正,就又猶豫了。正好這時我們村那位在城關鎮做飯的老白師傅碰到了他們,問清原因,幫著求情,并拍著胸脯做下了“保”。最后才把曹義侯狠訓一頓放了。
回村后,倆人對這事守口如瓶,本想著別人不會知道。哪承想大渣有一次喝了酒,不小心把這事“禿嚕”了出來。村群專指揮部發現了階級斗爭新動向,就立馬給曹義侯打了花臉,戴上了報紙糊的尖帽子進行游斗。一大群人敲鑼打鼓押著曹義侯,邊游街邊讓他大庭廣眾之下交代罪行,問:“曹義侯,老實交代,你怎么耍流氓?”曹義侯立正回答:“我說‘貨好,不信我解開褲腰帶讓你瞧瞧!”這一回答不要緊,人群一下子炸了鍋,人們個個笑得前仰后合。群專指揮部的人本不想笑,但憋不住,也跟著嗤嗤笑起來。有人故意繼續問:“你這豆子怎么那么貴?”人們立馬止住笑聲,靜聽曹義侯回答。“貨好,不信我解開褲腰帶讓你瞧瞧!”話音一落,笑聲又爆發出來……此時曹義侯明顯感到了這次游斗與以往的不同,很被眼前的氣氛所鼓舞,竟被人“追星”般忘掉了自己的角色,忽然把腰桿挺直了,臉上帶著笑容晃著腦袋朝左右的大姑娘小媳婦一遍遍喊著:“不信,我解開褲腰帶讓你瞧瞧——”
現場變成了歡樂的海洋。
胡老拐
胡老拐患過小兒麻痹癥,瘸得厲害,走路時用手按著右腿膝蓋斜探著身子。老拐并不老,那時候也就二十來歲,他本來有大名,但沒人叫,全村人都叫他“老拐”。胡老拐兄弟四個,他是老小。三個哥哥已娶媳婦分家另過,他沒媳婦,隨父母過。家很窮,幾乎頓頓稀粥。他家在供銷社拐角處,三間土房,院子坑坑洼洼。雨季院子積水,老拐進出得繞著水坑走,很不方便,每過一個水坑,他都要認真研究一下這個坑的寬度,然后就咬咬牙,用一只手扳著右腿試探著邁過去,嘴里還“哼哧”一聲,很費力的樣子。這時候,如果他爹看見,老頭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心里隨兒子一起暗暗使勁兒,每當兒子邁過一個水坑,就叫聲:“好!”如同給打把式賣藝的喝彩一樣。
胡老拐早晨喝完粥經常會到供銷社門前的老槐樹底下閑坐。我們村是公社所在地,公社唯一的供銷合作社就設在我們村。供銷社人聚人散,是全村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是最熱鬧的地方。供銷社五間青磚瓦房,房頂部橫著寫有八個大字:發展經濟,保障供給。左右各四字,對稱排列。字是用水泥“摳”出來的,略凸。一門四窗,窗是玻璃窗,窗臺上豎排焊著手指粗的鐵條,鐵條間距一巴掌寬,為的是防盜。門是玻璃雙扇門,上面也有鐵條。門窗外面是綠色的擋門板和擋窗板,關門開門需要裝卸。我記得當時有一個售貨員叫老華,是個又胖又高的白頭發老頭,勁頭特大,據說一頓飯吃九個饅頭,手蒲扇一樣大,有時候裝卸門板,他為了顯示自己的勁頭和逗人開心,只需一手拎著一扇門板,一使勁說聲“起”,脖子上青筋一繃,就把門板舉起來。我們小時候就愛看老華摘卸門板,放學的時候,差不多正好是供銷社關門時間,下課鈴一響,我們就吆喝一聲,撒丫子往供銷社跑。供銷社的商品種類很全,既有副食布匹鞋襪,也有土產,貨多屋小,很擠,那些掃帚鐵锨水缸靠墻戳著,就遮擋了半個窗戶,所以屋里昏暗暗的。供銷社除了老華,還有兩個女售貨員,在我的印象中,兩個女售貨員都二十來歲,見人不說話,發“陰”,很了不起的樣子。那時候正值“文革”,社員買東西要先背一段毛主席語錄,有些老太太記性不好,背不出來或中間打磕巴,售貨員就不給拿東西。老太太被憋得無奈,如認識老拐,就扭著脖子朝外問他怎么說,胡老拐就伸著脖子大聲給老太太提個醒兒。
供銷社坐落在一座土臺上,那棵老槐樹是這座土臺上唯一的樹木。樹干很粗,三人合抱手不打攏。老拐坐在樹底下,方向正朝供銷社大門。樹皮被他的脊背摩挲得發亮。他背靠的地方凹陷進一大塊,老拐靠在那里似乎就成了一個木刻的浮雕菩薩。這個地方似乎就是他的專座。到這里閑坐閑聊的當然不只老拐一個人,還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但一般人都不會坐在老拐的專座上,偶爾有人冒犯領土,老拐不急不惱,會緊挨著這個人坐下,一點點往過擠著,直到擠得那人離開,老拐就又重新占領寶座。
常來這里和老拐閑聊的有個叫粥的人,粥比老拐大幾歲,是個光棍。粥五年前因為砸盜供銷社被判了三年徒刑,前年剛放出來。粥的盜竊事件曾在我們這一帶引起很大轟動。那是一個夏季夜晚的后半夜,粥來盜竊供銷社。撬了半天門沒成功,粥就用磚頭直接砸開了供銷社的門,粥進了供銷社就直奔副食攤位,糖果點心吃了個肚圓,然后扛了兩捆布逃離了現場……案件很快告破,那時“文革”正在勁頭上,如此驚天大案,自然引起公社革委會高度重視,隨即就召開對粥的批斗大會。現場人山人海,規模浩大空前。粥被五花大綁,撅在臺上挨了三個小時的批斗后,被警察和民兵扔死狗一樣扔到卡車上拉走了……刑期結束后粥回來了,經過幾年牢獄生活的粥竟變得容光煥發。我記得粥回來的那天穿著一身很干凈的藍色棉衣棉褲,棉衣上砸著豎針線條,和志愿軍軍服樣式差不多。光頭上剛長出一層頭發楂,紅光滿面的。粥回來后經常朝人吹噓說他在監獄怎么怎么享福,肉包子管夠,若不是惦記老娘,就一輩子留在監獄里。粥的話讓人們將信將疑,起初胡老拐也不信,但架不住粥一遍遍有鼻子有眼地說道,老拐就慢慢信了,再后來就深信不疑了。以后,每當粥跟他講述監獄里的幸福生活的時候,老拐便流露出崇拜和艷羨的神情。老拐的眼神和態度令粥很感動,粥于是把事情經過講得更加仔細。從拎著磚頭砸供銷社的門開始,特別是講到吃那些糖果點心的時候,能讓老拐的喉結一次次鼓動……
胡老拐受粥蠱惑很深,別說那幸福的監獄生活,即便是那一頓大快朵頤的糖果點心,已經讓他垂涎不已。終于有一天,老拐決定也去盜竊供銷社。但老拐是個膽小的人,實在沒有勇氣像粥一樣直接用磚頭去砸供銷社的門窗。別說真的去砸,就是心里想一想也心驚肉跳。
“硬”的做不來,老拐決定“智取”。
老拐開始一次次進供銷社屋里踩點兒……
很快,進了臘月門,又過了十幾天,供銷社買年貨的人多起來,常常是門還沒開,門前就擠滿了買年貨的人。老拐就在這時候開始行動了。
整整一天,人們忽然發現槐樹底下見不到老拐了。第二天一早兒,供銷社的門一開,早已排隊等候在外邊的顧客呼啦涌了進去,老華幾個售貨員正忙著招呼客人的時候,老拐趁機悄悄從一口躺在地上的大缸里往外爬,不料老華正好扭頭,看見了。老拐和老華目光相對,嚇得又往回退,如同剛出洞口發現老貓的老鼠。老華驚詫得就像白天遇鬼,掀開柜臺板走過去,一把就把老拐薅了出來,再貓腰往缸里一看,就睜圓了眼睛——那缸里是一層糖果紙和點心渣兒……
胡老拐是前一天偷偷藏進大缸里的。那個地方一共放了七八口大缸,排列得整整齊齊,只有這口大缸大概因為有個裂紋沒人要,被倒放在墻角,缸口成四十五度角斜對著墻角,老拐踩點的時候正巧見一個小孩子藏到里面捉迷藏,于是就來了靈感。天快黑的時候,屋內光線很暗,買年貨的人怕門關了買不到東西,心情很急切,秩序就有些亂,老拐就是在這時候偷偷藏進去的。一黑夜把供銷社的點心嘗了個遍。
胡老拐被抓了現行,坐在地上一臉訕笑地望著老華。“慫小子本事不小。”老華說著,拎小雞一樣把老拐拎出門,說,“看你小子平常還老實,要不然,饒你?”
老拐沒想到老華這樣對待自己,很吃驚,“這這這”半天,不知說什么好。就在老華一轉身的時候,老拐忽然抓起一塊磚頭,“啪嚓”把門玻璃砸了個大窟窿。老華驚得縮脖子轉身,老拐指著碎玻璃呆呆地看著老華說:“砸了——抓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