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遠伏
一晃,離開大山腹地的那座軍工廠就有十多年了。
時間漸漸地抹平了那些苦難的經歷和痛苦,殘存下來的就是些美好的東西了,即使苦難,也會像裸露的傷疤,顯露出“殘酷”的美來。
老廠印象
1994年8月的一天,我到都勻五〇六廠子弟學校報到。從都勻市出發,如果在火車站前百子橋頭上廠車,要十多分鐘,廠房是一色的紅磚房子,蘇式建筑。廠區和生活區被一條通往排田村、黔南州財校的水泥路隔開,工廠的生產廠房在路的東面,生活區在路的西面。生活區設有醫院、學校、公園、燈光球場、郵政所、車隊等,記得光職工宿舍就有四五十幢。進廠的那一段水泥路兩旁都是些高大的法國梧桐,兩旁的樹曲拱著,形成一條金色的隧道,路兩旁灑滿了一大片、一大片金黃的、黑褐色的梧桐葉子。老實說,廠里的這條梧桐掩映的路是影響了我心情的,它給了我一個假象,讓我對一個破廠寄寓了美好的希望,甚而沉醉,同時也消彌了我畢業到企業工作的不安。
到廠子弟學校報到,學校設在廠后的一座大青山腳下。校長就是廠長夫人,姓李,五十多歲,和我見面時,說話輕言細語,笑瞇瞇的,讓人倍覺親切。廠里一共有三棟單身樓,校長叫人安排我和同班同學毛榮書先住在第二棟單身樓的一樓,后面再挑選,還說住宿多的是。吃飯可以在食堂,食堂旁邊有一個菜市,菜市的前面是洗澡堂,后面一排低矮的房子里住著廠的一些職工家屬,他們經營點小吃攤,生意極為清淡。打飯經過菜市場的時候,至少可以聽到五六種方言,四川、貴陽、都勻、湖南、安徽、江蘇等,講都勻話的大多是附近排田村來賣肉、賣菜的屠戶和農民。我們仨一群,五一伙的單身漢一路走一路吃,常常還沒有到宿舍,食物就吃完了。于是就聚在洗澡堂前,緊挨單身樓的公園月亮門前開始聊天。
初到廠里,認識的人少,難免寂寞,由于那時沒有call機、手機,與山外的親朋好友聯系,除了到食堂南邊路下的郵政所里打電話外,只能寄信。通信的地址是“五〇六信箱”,這個信箱就是此前軍工廠對外的唯一通信窗口。換句話說,就是在保密時期,家人要與在軍工廠工作的親人聯系,也只知道這個通信地址。其實,廠真正的名字叫“中國電子振華集團國營四四三三廠”,也叫“中國振華集團都勻風光電子工廠”。對于廠的名字,進廠工作后,就聽到人們常戲為“死死散散廠”,還說“風光風光,風一吹就光”。廠里當時究竟有多少職工,有多少職工家屬生活在那個四周都是高山的排田村旁,我也沒有數。有的說,廠興旺的時候有三四千人,那時廠的三棟單身樓都住滿了人,一間房里住著一家幾口的現象也不少。至于我們進廠的時候,怕也不下一千三百人。究竟多少,我也不得而知,只知道當時的三棟單身樓,大多門窗脫損,人去樓空。
廠里上下班吹的都是軍號。早中晚上下班前,廠宣傳科都要廣播新聞,廣播完了,就是“嘟嘟”的軍號聲,要吹上好一陣。軍號響的時候,在單身樓里,就能聽到水泥路上響起一串串或輕或重,奔向廠區上班的急促的腳步聲。
周末,廠里很多職工都要到都勻市里逛街購物,大家習慣稱為“下山”。見面打招呼就問:“下山來呀?”“唉,下山來!”晚上,職工們要么隨意地坐在燈光球場周圍聊天,要么一家人就順著水泥路散步,散步最遠的是到黔南州財校和廠通往都勻市的山坳口,站在山坳口,是看不到都勻城的,但可以看到都勻市上空的一片紅光。喜歡跳舞的就去舞廳里跳舞,直到十點鐘才回家。當然,廠里也時不時爆出點桃色新聞,弄得廠里的幾樹桃花鬼眉眨眼的,閃著曖昧的紅光。
稀里糊涂的快樂
工廠是“三線”企業,軍工廠,四周都是山,和我一起分到子弟學校的還有湯明、天強和毛榮書,大家都來自農村。
來到老廠后,面對一排排的紅磚房,筆直干凈的水泥路,四周的青山,頭頂的白云,特別是廠里人都操著南腔北調的口音,想到自己從一個閉塞的小山村到縣城,到師專,到軍工廠,在一大片高樓中有了自己的一間陋室,從此有了自己獨立的生活空間;想到自己從縣城每周父母給幾元錢做伙食費,到師專寫豆腐塊貼補學校發的菜飯票生活,再到有自己的一份工作,一百多元的工資,從此經濟開始獨立;想到自己從教室的講臺下站到講臺上,從學生變成老師,從聽老師講課到給學生講課,從此成了跳出“龍(農)門”的城里人……新的學校、新的學生、新的同事、新的生活——看到這些、想到這些就倍感新奇與幸福,我自己最大的體會就是——“生活真好!”
我們一起分來的幾個老師都是男生,宿舍緊挨著,我們在軍號聲中一起上學,放學,很快,我們就從相互認識,到相互熟悉,到無話不談。白天,有課時,我們站在黑板前,金銀花香飄進教室來與讀書聲和在一起,仿佛那手書于黑板上的字都是香的。沒有課的時候,我們就到廠后的大青山的草坪上去玩。晚上,幾個人或坐在宿舍,或圍著廠區通往山外的水泥路散步,天南海北地聊自己的家鄉,聊讀書,聊新的學校、新的同事、新的學生,新的工作。我們住的宿舍附近是一個大的禮堂,廠工會每天晚上飯后就組織人在那地方跳舞,直到十點鐘才散場。旁邊還有個老頭開的租書室,我就常常在那里租書回宿舍看,大多都是些武俠小說,我一般都打開小錄音機,一邊聽歌曲一邊看小說……
打飯、跳舞、打球、看書、聊天,漸漸地,隨著認識的人增多,特別是單身樓朋友的增多,嘰嘰喳喳地如關在一個籠子里的鳥,在相互交往、觀望中,不覺就混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日子。
我們像生活在世外桃源,對外面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對這個廠日漸衰敗,即將死去的跡象也有意無意地回避著,盡情享受剛剛進入社會參加工作的快樂。幸福的時光總是很短暫的,第二學期快結束時,在廠里發不出工資的影響下,窮困和孤獨感就隨同夏天的長腳蚊子在黑夜里襲來了……于是,就開始了在老廠苦苦掙扎的五年艱難歲月。
苦澀的愛情
臨近暑假,廠里就開始發不出工資了。
廠行政樓各科室、廠各生產車間、醫院、學校等各個單位的單身男女,大約有三十余人住在三棟單身樓里,大多都是從農村讀書出來的。這段時期,大家除了對未來表現出的憂慮外,談論得最多的話題,還是男人和女人。
但幾乎所有人都對婚姻沒有信心,經人介紹的也總在扯皮,反復無常,很難見到結成善果的。廠里的家屬子弟都盯著“山下”的單位找人牽線搭橋,但也是水中撈月,誰又愿意找個困難企業的職工做妻子或丈夫呢?于是廠家屬們就開始注意這些農村來的大學生了。印象最深的是甕安珠藏出來的昌書,一個來自桂林電子工學院畢業的大學生,人很斯文清秀,性格也好,唯一不足就是家里負擔重,廠里又發不起工資。經人牽線與廠勞資科長的妹妹,一個高中畢業生結婚了。
結婚的家具,無論是該男方還是女方負責的,女方家都統統包了。在結婚的晚上,昌書哭了。據說,在定這門親的時候,女方一些家人嫌昌書窮,個人前途渺茫。女方哥卻力排眾議,說他不相信妹妹嫁給一個大學生會餓死。
后來果應其言,昌書有了一小男孩后,妻哥看昌書很喜歡這個小孩,也放心了這樁婚姻,就支持昌書在1996年年底試著下海。沒想到,1998年年初,昌書就在都勻市里買了商品房,讓他的妻子帶著孩子搬進了新房。以后又聽說昌書在貴陽買了房子,一家人轟轟烈烈地到省會幸福去了。
再一個就是和我一起分到子弟學校的湯明。湯明家是黔南州一個貧困縣農村的,家里沒有錢,但有一個族中的大伯和州委組織部長關系好,要改變命運,只有借助女方家的錢,準備調往都勻市一所學校。湯明來問我的意見,我又能說什么呢?調動成功了!調走前,湯明結婚了,我把借來的一百元錢,八十元送了禮,留二十元做生活費,算是對朋友一個美好的祝福。
然而,像昌書、湯明這樣幸運的婚事并不多,很多戀愛都充滿了悲劇色彩,折射出了廠里人氣的荒涼、沒落與浮躁。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的下午,我們和車間的羅時軍、醫院的楊龍寶正下棋,羅時軍忽然仰頭一嘆:“兄弟們,成家難,責難負啊!我想了幾天啦,靠我們這個要死不活的廠是沒法成家立業的了,我決定今天回去向我女朋友攤牌分手了。我想我不能因為愛而誤了她……不管她如何愛我!也不管我如何愛她……”說完,他不顧我倆的勸說,消失在冷風中。幾天后,他回來了,像只瘟雞,但他的女朋友在他來的第二天也來了。那是他家鄉一個很文靜的小學老師,她在羅時軍的住處哭了四天,哭得肝腸寸斷,哭得整幢單身樓凄凄惶惶的……但羅時軍還是與她分了手,毅然到南方去“淘金”。楊龍寶與洪國軍又不同,兩人為了一個腳踏“兩只船”的女職工大打出手,在這場類同魯迅先生小說《阿Q正傳》里阿Q與小D的“龍虎斗”中,楊龍寶犧牲了兩顆牙齒,掉了一撮頭發,頭上還縫了十來針,而洪國軍則受傷住院……不久,楊龍寶就辭職到了云南,洪國軍也下了海。
更悲壯的是哲豐,他愛上了廠里一個職工的女兒,一個工人。從部隊退伍的哲豐盡管很有能力,但在姑娘的父母看來,他是一個沒有文化的人,如果廠垮了又該怎么辦?為了今后女兒的幸福,女方父母堅決反對。哲豐是個血性漢子,就跑到女方家,“咚”的一聲跪在她父母面前,介紹自己的能力,表明自己對女友的愛心,說今后只要有他一口飯吃就有他們的女兒一口飯吃,自己沒有飯吃也要給他們女兒找一口飯吃,哪怕扛包包,再不濟還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也會確保他們女兒有飯吃不會挨餓……哲豐說了很多,但女方父母還是不樂意,因為根本就不相信這無來由的保證。哲豐為了證明自己男子漢的決心,猛地從女友家廚房里抽出把菜刀,他把小指拇按在刀下說,如果他們不相信他將來一定會給他們的女兒幸福,他愿意剁下一小截指頭來證明!就在他女友的父母目光游離的一瞬間,哲豐極度絕望地把自己的小拇指剁了下來。
女友父母雖然一陣慌亂,但仍扔出一句硬邦邦的話:“就是把你這個人一下剁了,我們也不會同意!”然后起身走了……
手指雖然剁了,但還是沒有贏得那樁婚姻。哲豐為此傷心欲絕,毅然下了海。
八小時之外是農民
工廠變成一個不倫不類的工廠、寨子和養殖場。
實行軍轉民的政策后,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我們廠是越來越困難了。廠里職工除了少數人在都勻市里買了房子,生活不緊張外,大部分職工都很困難。特別是三四個月發不出工資后,廠里一些拖家帶口的工人急了,他們就買來鋤頭、柴刀開始向廠房四周的荒地、草坪進攻了,最后發展到向廠后面的大青山開荒種地。廠里一些職工八小時之外就成了“農民”。
他們買來豬雞鴨鵝兔,到山上砍一捆柴來,在院子邊的空地上圍一個豬圈雞圈,開始養豬、養雞、養鴨、養鵝、養兔。廠子縱橫交錯的水泥路、院壩邊,就搭起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圈,也有些職工是放養的。加上一些職工種的瓜呀豆呀一小塊一小塊地穿插其間,一些放養的雞在地里啄食,一個曾經有著現代氣息的軍工廠轉眼就成了一個機器聲應和、雞犬聲相聞,不倫不類的處所。
他們開出一塊菜地,種菜;他們開出一片荒地,種上苞谷。
除了每天在軍號聲中按時上班工作外,他們已經變成地地道道的農民,差不多所有的業余時間都泡在菜地里,在新開的土地里播種、鋤草。
我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姓李的職工,那時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在學校讀書的女兒叫李良翠。記得那是1997年的一個秋日,正是大青山后的太陽斜照在燈光球場壩上的時候,老李挑著一挑苞谷棒走過來,見面的人都向他打招呼:“喲,老李,你還會整呢,收這么多苞谷!”
夕陽下,挑著一擔苞谷的老李就立在燈光球場的水泥路邊,滿臉的幸福,大聲地與打招呼的人說話:“地里還有差不多一挑呢!”話中漾滿了豐收的喜悅。
我立在球場壩邊,看著老李和幾個人說了七八分鐘的話,肩上的扁擔從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了左邊……
哎,八小時外的農民喲!
在這些困難的日子里,學校里有幾個關心我們的老師,其中一個叫楊榮剛的同事就經常來我們屋里聊天,周末的日子,還邀我們幾個單身樓的老師到他家里玩。有時他帶著我們幾個人一起下棋,一起上山撿野生菌,一起采摘野菜。有時在吃飯前,我們陪他到他屋前的菜地里播種、施肥、鋤草……
莫談州官放火
廠長姓郭,廠的負債已達六千多萬。
但職工們私下卻稱郭廠長叫“郭二百”,說他至少有“兩百萬”。
和我們一起分配到五〇六廠子弟學校的天強和廠長女兒是同學,因此,天強偶爾還得到廠長一家的關照。記得一次過中秋節,廠長又叫天強到他家去過節。天強回來的時候,帶回一盒月餅,月餅的包裝極為美觀大方,盒子里裝著四塊誘人的月餅。
天強給我們一人拿了一塊后說:“大家猜猜,多少錢一盒?”
“怕要二三十元吧!”我們都說。“四五十元!”還有人說。
天強又笑著強調說:“這可是從香港買回來的喲,給你們一次機會,再猜!”
“六七十元!”
天強搖了搖頭。
“你不要告訴我說,是一百元錢一盒吧?”
“都錯了,要兩百多元錢!”
“兩百多元呀,比我們一個月的工資還多!”
我們于是就感嘆起來。自然也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廠里的一些傳言來。第一件事是說廠長的公子在深圳窗口推銷一批價值三十多萬元的三極管,結果被人騙了!第二件事是說廠半導體公司的范經理帶著一筆十二萬元的現金在遵義被人搶了。再一件事是說,最近在一次廠辦公會上,郭廠長要一個姓陳的副廠長說明一下,他進的一批四百多萬元的二手設備的情況,還說廠里很多人都在議論這件事,說設備貴了,不值這么多錢。陳副廠長就與郭廠長在會上拍了桌子,陳副廠長也針鋒相對地羅列出一大批財經制度混亂,貸款發工資中的問題叫郭廠長說明。會議不歡而散,但以上問題也不了了之。
大家越說越激憤,有人禁不住罵起來:“狗日的凈發‘國難財!”
也有人大發感慨:“真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呀!”
“大家看,能在山下買房子的是哪些人?還不是狗日的那些廠里的頭頭腦腦。”
“要我說,三極管被人騙了,就不追查責任嘍!又比如說,范經理怎么能帶這樣一大筆現金,現金被搶了就不追究責任嘍!”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一通后,有人就很泄氣地說:“算了吧,你我平頭百姓一個,說有什么用,還是莫談‘國事的好!”
隨后又有人補了一句:“是呀,‘牢騷太盛防腸斷,傷了身體,廠垮了,下海打工扛水泥包,混生活都難。”
就這樣,大家的火才又漸漸降下來,罵罵咧咧地收了場,轉移話題談別的事去了。
是的,莫談州官放火,倒應該管管自己這個小老百姓每天能不能點上生活之“燈”,照亮前面的路。可我們大多都是農民的兒子,被扔在這大山深處,哪里看得到前面的路呢?
是的,在那些憂慮未來,謀生“下海”、調動的日子里,容不下更多的空談,因為廠單身樓里的人都在東一個西一個地離開。每當這時,常常,我就看著單身樓門前那半個月亮門發呆,直到累了,木了,才又把目光轉向月亮門下面,看著從水泥縫里長出的那幾株蒲公英,常想,我將飄向何方?
生活像片爛菜葉子
生活像片扔在地上,被人踩過幾腳的爛菜葉子!
學校差不多都是女老師,女老師們的老公、父母大多都是廠里有頭面的人物,盡管這樣,廠生產車間里還是傳出“學校老師都是我們養起”的話。聽到這些,我們一同分去的四個人都很難受,也時常萌生出離校而去的想法。
加上老校長退休了,校長又換成了那個心胸狹小的姓楊的女人,更是覺得沒有意思。楊校長特別小氣,她一不高興就板著個臉,碰到誰就給誰臉色看,臉呈豬肝色。這還不算,最氣人的是她還要給你小鞋穿,學校很多老師都和她吵過。有一次,她把我叫到辦公室劈頭蓋臉就批評我說:還是黨員呢,在宿舍里亂說,說某某當總理后,實行的國企改革,讓一些別有用心、腐敗的人搞垮了廠子,致使國有資產流失,讓一部分人撈了好處,廠里一些人用貪污來的錢反過來又買了車間,或者承包了車間,發的是“國難財”!我聽了非常生氣,是哪個龜兒子亂嚼舌根!一糊涂就在她的辦公室里拍著桌子和她吵了一架。
廠里越困難就越發不起工資,越發不起工資就越吃不起飯,越吃不起飯人心就越加離散,我們單身樓的其他幾個同事,也因上班呀,打學生呀,請假呀之類雞毛蒜皮、有理無理的事被校長批評!
越批評就越逆反,越逆反就越和校長頂著干。記得天強碰到校長,校長把臉板起,他把臉板得更難看,氣得校長又把他叫到辦公室訓了一頓。毛榮書的“有時善意的謊言也是對校長好”更是招來了校長一通山呼海嘯的批評。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學校的幾個單身漢去意越發堅定,都節衣縮食,一有空就跑調動。這樣,好不容易掙的幾文錢就撒在了公路上,化作了疲憊的塵埃撒落在那些艱難的時日。
出門在外,再苦也只能獨自下咽,受傷再重,也只能默默地舔好傷口前行。父母在農村,除了擔心、傷心,一切于事無補,因此,我暗暗告訴自己,也告訴兄弟們,回家只能報喜,不能報憂。記得有一次,我在甕安縣城西街上走了好幾個來回,我不知道是回鄉下的家里,還是回到五〇六廠。回家,我怕父母知道我的情況后難過,不回家,我就只能回到那空無一物的單身樓里,對著空空如也的四壁發呆。走到車站邊又走回來,走回來又去車站,徘徊了幾個小時,最后還是坐末班車回都勻。在都勻下車后,天早黑了,但還是獨自走了十多里山路,經過一片亂墳崗,回到我那間大山腹地的陋室。等我四仰八叉地累躺在床上,盯著窗前那牙殘月發愣,一邊還要感受饑餓的煎熬!
記得那些跑調動的日子,自己經常弄得上頓不接下頓,吃不上飯的時候,我就睡覺,總希望一覺睡起來就過了幾天,挨過時間節約錢。那些日子,煮飯下辣椒水是經常的事。最慘的時候,連續幾天只弄得一頓飯填填肚子。
一天下午,我實在餓極了,就打算去食堂買個饅頭哄哄嘰呱呱亂叫的肚子。
剛走到菜市口時,就聽到賣菜的議論說,那個經常在菜市上撿菜葉子吃的職工死了,死因據說是長期吃變質蔬菜導致的生理紊亂。
聽到這里,我的心當時灰到了極點,喉嚨突然有些哽,鼻子酸酸的很難受,只想放聲大哭。回到單身樓,看著那黃色的爛成巾巾縷縷的洗臉帕,像一籠腸子掛在鐵絲上,又餓又難過的我,兩眼金星直冒,真想撲上去撕一塊吞進肚子里,堵住肚里那咕咕直叫的聲音……也許太瘦吧,一天,忽然摸到腹下居然有個雞蛋一樣的東西,后來才知道那是疝氣……也沒管。
那些日子,我只有一百零二斤,瘦得像個非洲難民,輕得像掛在枯枝上的一片樹葉……
喊聲“哥哥”淚花流
看樣子,廠是撐不下去了。
原來廠長可以貸款發工資,現在聽說銀行已經不貸款給廠里了。這樣,在廠里拖一分鐘可以說都是對生命的浪費,都可能讓一家人挨凍受餓。
尤其是那些拖家帶口,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特別著急。當然我也不例外,恰巧我的一個伯父來都勻開會,知道我的情況后,回鄉就瞧不起我的父母家人,還在寨子里說我在一個“破廠”上班,工資都發不起。父親聽到后,非常生氣,就把脾氣撒在我母親身上。聽到家鄉的事后,我的身心更加疲憊,老想到父親的怪脾氣,老為母親擔心。廠里的人,今天一個,明天一個,不是想方設法調走,就是到深圳、廣州、珠海等地打工去了。廠里留下的大多是些老弱婦幼和幾個心存調動幻想的單身漢。記得最初調走的是新上任的廠長的夫人,宣傳科科長,調到州委宣傳部去了。接下來是人事勞資科科長,昌書的妻哥也調回老家市里的宣傳部,做一般工作人員,只留下昌書妻嫂在廠里工作。但更多的選擇還是拋妻離子下海打工。
我們學校金老師的愛人潘廣元就是其中之一。金老師兩口子都是麻江人,少數民族,按照國家生育政策,他們生了兩個女孩,第二胎生下來剛滿月,潘廣元就下了海。潘廣元下海后不久,和我們一起工作的金老師就收到了一張匯款單,金老師高興極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兩年就過去了。金老師的小女兒也兩歲多了,會較流暢地講話了。風塵仆仆的潘廣元回家來,金老師不在,小女兒陌生地看著爸爸。讀四年級的大女兒急切地搖著妹妹的袖子:“妹,快喊爸爸!爸爸回來了!”小女兒張了幾次口都沒有喊出聲來,最后一次竟然叫了聲“哥哥”。
潘廣元聽了,丟下包,蹲下身來抱著女兒嘩嘩地流淚。
再現《死魂靈》
1999年的夏天很熱,就連廠里的水泥大道也被曬得白晃晃的,很刺眼。
穿行在路上,一群群細小的,肉眼難以看見的飛蟲撞在臉上,樹葉子耷拉著,沒有一點活氣。
下午就聽到這樣一個消息,說住在我朋友家旁邊三十五號樓的王工程師死了。王工程師是四川人,女人沒有工作,一個女兒在都勻市第二中學讀初中。王工程師和我們學校的幾個老師住一棟樓,女老師們總愛在辦公室東家長西家短地擺龍門陣。因此,我們都知道王工程師病了很久了。在談王工程師的事的時候,幾個人還說五〇四有一個工程師,去給附近的農民割谷子,五塊錢一天。
但由于廠里拿不出錢,從州醫院看病出來的王工程師就隱瞞了病情,請病假待在家里治病。王工程師看病最常去的是附近排田村的一個私人診所,也請人抓些草藥吃。很久沒有見到王工程師了。1998年春節,廠工會說要去看看王工程師,女人說送到四川老家醫病去了。
但最近住三十五號樓的幾個女老師老說她們住的那棟樓臭得很,還說好像是從王工程師家里發出來的。這件事傳到廠里后,廠工會打電話到四川聯系,說王工程師根本就沒回去。廠工會于是買了點東西,說要來看王工程師。王工程師女人死活不讓進。工會主席說,要不準進家也可以,那你就不能代王工程師領工資了。
女人沒有法,只好讓他們進家去。據說,工會主席進門后,邊叫王工程師邊揭被子,揭開被子的時候,當時就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王工程師被四五床被子緊緊地蓋著,揭開被子,一股濃重的尸臭氣撲面而來,不知死了多久的王工程師臉上都開始腐爛了。
警方在調查中,除發現在王工程師女兒床頭的墻上用鉛筆寫著“我怕,我怕……”一串歪歪扭扭的字外,什么也沒發現,經廠保衛科和警方多方調查,還是看不出王工程師有他殺的可能。王工程師的女人沒有工作,只是哭,一言不發。最后,通過老師做工作,王工程師的女兒才說出了實情:“爸爸臨死前對我和媽媽說,‘我對不起你們娘倆,跟著我受苦了。我死后,你們不要埋、不要告訴廠里,能多領我一個月的工資就多領一個月的工資。廠里要問起來,就說我到四川老家治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