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紅麗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偶然發現了父親床下的一只小木箱,好奇地打開,是整整一箱子破書。我抑制住砰砰的心跳,摸摸那些書,重新把搭扣扣好,裝著什么也沒發現的樣子。再到周末,父親回鄉下幫母親干農活,我就尋找借口拒絕與他同行。父親一走,我忙不迭打開木箱,捧出書,坐在地上讀起來。由于害怕父親忘帶東西,再折回來撞上,我讀得很緊張,像饑餓的小叫花子偷拿了別人的香米餅,吃得狼吞虎咽。好在父親記憶力足夠好,我的偷窺行為從未被他撞上過,便漸漸安了心,可以搬個小板凳,坐下來細細品味“閑書”的精彩了。《艷陽天》、《紅巖》,似乎還有一本《鐵道游擊隊》,大部分是革命和土改的故事,好多字我不認識,硬是連蒙帶猜,把一木箱書啃完。
這是我與小說的第一次相逢。
后來整整三年,我的文字世界一片空白。直至初中二年級,同桌塞給我一本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并夸贊如何如何好看。我拿到書,翻開第一頁就被牢牢吸引住了,上課讀、下課讀,熄燈鈴響過之后還偷著讀,讀到走火入魔,一閉眼,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就在眼前晃動。同桌大喜,接二連三又拿來好幾本金庸的小說。這下把我害慘了,期末考試各科成績全部面目全非。母親讓我留了級。那時候留級是件很丟人的事,我自覺遠離“閑書”,收攏心神做了好學生。
再次與小說相逢,我已是三歲孩子的母親。夫見到我少年時珍藏的詩稿,說:“咱家訂的《天中晚報》上有郵箱,你投過去試試。”這一試可不打緊,詩歌、散文、小小說,再到后來的中短篇,從《天中晚報》到《特區文學》,再到《山花》、《作品》,我收不住手了,拼了命地寫。廢寢忘食是輕的,我酷愛在發燒的時候寫作,那種暈暈乎乎的狀態,似乎是最好。我自幼身體孱弱,常常半夜爬起來摸索紙筆,夫見我精神亢奮、形容枯槁,猶如吸食毒品,嚇傻了,他說:“咱不寫了,可不能把身體搞垮了。”到了這等境界喊停,哪能行呢?我說:“都是你挑了頭,引我走上這條路,作為懲罰,陪我鍛煉吧。”于是,每天傍晚我們相伴爬山。如果哪天他不在,我就一個人爬上山頂,聽著手機里的音樂,望著遠處蜿蜒的城市燈火,有密密麻麻的故事涌上心頭。下山后,我把它們條分縷析,在鍵盤上轉換成文字。
這些文字大部分是寫醫院的,醫院是我的大本營。常年與生命打交道,久而久之,看破了許多事,比如生死和疼痛,我把它們轉換成小說。生活中我不善言辭,敏感的性格注定比別人多些煩惱,常常由于憋屈,導致情緒沮喪。這種沮喪我是不與人說的,埋在心里發酵、醞釀,也變成了小說。小說是我遠離俗塵瑣事的避難所、伊甸園。現實中沒有的,可以在小說里虛構;生活中做不到的,可以在小說里天馬行空,甚而胡作非為。那些靈魂的明暗,那些無處傾訴的皺褶,都可以在小說里悄悄告訴我的讀者。我知道,疏疏落落發表作品的這些年,有些讀者是喜歡我的,他們的心和我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們喜歡我的作品,甚而通過作品信任我這個人。我不能辜負這種信任,所以無論做人還是作文,我務必遠離平庸。我給自己定了個天大的目標:寫出經典。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所謂不知天高地厚,就是我這樣的吧。我知道自己有幾把刷子,或許這輩子都寫不出一篇哪怕類似經典的東西。但我會朝著目標努力,向著經典靠近,再靠近,每近一些,作品里就會多滲透一些經典的影子。朝著美好愿望前行,是件讓人愉快的事,我愿意在這種愉快中沉溺。
女友卻說,她渴望逃離,逃離生活的痛苦。女友也寫小說。《螳螂之戀》里的夏娜,就是以她為原型的。她是第一個讀者,讀哭了,說喜歡,說我寫到了她的痛處,說在小說里我幫她完成了飛向死亡的愿望,接下來,她要好好活,做一只打不死的小強。我很內疚,同時也很欣慰。幸福就住在痛苦的隔壁,我含淚祝福她能夠更多地感受幸福,而不是痛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