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腳下

倪東

水鄉人家

朋友小泉，王莊人。他搖航船，經常為鄉鎮供銷社裝運食鹽、煙酒、花布、毛巾、肥皂等貨物。當年常熟虞山腳下的冶塘、王莊、練塘一帶交通不便，沒有寬暢的公路，大多城鄉物資都是通過航船來運輸的。

船從東市河啟航，途經西門灣、山前塘、望虞河，還要經過一個小湖才能抵達王莊。這個湖究竟有多大？不知道。之后，有好奇者決定搖著船“丈量”它。選擇一個風平浪靜的日子，從頭到尾數了一下，小船只搖了120櫓就穿越了小湖，可見湖之小，簡直就像是一個河蕩。從此，它以“120櫓頭”命名，一直沿用到現在。

“120櫓頭”是常熟通往王莊等鄉鎮的黃金水道，寬廣的湖面，水很清，水深不足兩米，用竹篙向湖心輕輕一點，小船輕快向前。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湖面銀光閃閃。微風吹來，令人心曠神怡。夏夜，每當滿載貨物的小船撐起了風帆，貼近水面航行時，常有大鯉魚跳到甲板上來。你可以開小灶，哼著山歌，享受著意外收獲的樂趣。偶爾喝幾口小酒，感覺不錯。紅色白色的浮標像燈塔，一閃一亮，在夜里特別醒目，美妙動人，那是航道深淺的標志，指引來往船舶安全航行。

假如遇上大風暴雨等惡劣天氣，小船是很難通過“120櫓頭”的。由于它背靠虞山，下風浪特別大，淺灘又多。一些不熟悉航道的外埠船舶經常觸礁沉沒，讓人觸目驚心。小泉搶運草包、毛竹等防洪救災物資，選擇風浪稍微小一點的淺水區航行，船千萬不能擱淺，一邊測水、一邊撐篙，還要赤腳下水背纖。哦！很險。

小泉的航船生意好，換上了新的機帆船。他坐在駕駛室里，手握方向盤，那得意的樣子，實在令人羨慕。他盛情邀請我乘坐他的新船去王莊。那天我的心情特別好，愉快地上了船。一路上由我替他駕駛試航。這條船雖然只安裝了十二馬力的柴油機，但配有齒輪箱，其船速櫓搖是無法相比的，我拉足馬力，越開越快。此刻的我就像正在高速公路上試駕一輛“奔馳”，很刺激。河岸兩邊激起層層水浪，毫不留情地打濕了正在水棧上淘米洗菜的婦女的布鞋，她們措手不及，發出陣陣尖叫聲……

隆冬季節，我第一次來到小泉家里，他家偏僻，羊腸小道，連河塘也是死的，互不相通，搬運貨物，主要靠肩挑。家里很簡陋，平房。房屋的梁是木頭的，這已經很不錯了。這木梁是從一個河塘翻到另一個河塘，在水面上漂浮過來的，很費力?？纱u頭更難運輸，再說磚頭是計劃供應的，十分緊缺。只能用土墻。小泉見了我說：“家里也沒什么好招待你，天冷了，就請你在鐵鍋里洗個澡吧！”我知道，這是主人對來客最熱情、也是最暖人心的招待。用大鐵鍋洗澡是王莊一帶祖傳下來的風俗習慣。大多人家備有一只洗澡用的大鐵鍋，也稱浴鍋。屋子的空間很大，空蕩蕩的，除了灶頭外，沒有什么保暖設備，小泉看出我的心思，說：“放心，你在這里洗澡，不會受涼感冒的?！?/p>

小泉到井里提水，一桶又一桶倒滿了大鐵鍋。他蹲在灶門口拿起草把點火，這叫作“燒湯水”。一般農戶一鍋水要洗全家的人，不舍得換水。因為燒一鍋水要花好長時間，需要好多柴草。這鐵鍋雖大，但只能容納一個人洗澡，兩個人就蹲不下了。男人、小孩、女人依次輪洗。男人洗澡，女人燒水，女人洗澡，男人燒水，分工明確。在鍋里洗澡的人和灶門口燒水的人中間只用布簾隔開。對于未婚男女來說，是有點難為情的。假如有客人來家里，看到灶頭旁掛著花衣服，就表示鍋里有女人在洗澡，應該“游客止步”了。

小泉用手一摸，鍋里的湯水有點熱了。他讓我脫衣服準備下鍋，我讓他先下。他說：“客人優先，是規矩。”他不停地往灶門口添草把，加火逼燙鐵鍋。一會兒，鍋邊冒出了許多小水珠，可以下水了。水溫與體溫差不多，猶如泡溫泉。鍋是敞開的，不用鍋蓋。奇怪的是：水面上漂浮著一塊小圓板，形狀像烏龜。噢！這叫“烏龜板”。等會兒人的屁股就坐在這塊板上，鍋底不會燙傷人。

以前我在城里浴室洗澡，經常遇到水池里水溫太高，下不了池，只能在淋浴噴頭上沖洗一下了事。起不到泡澡的效果。在大鐵鍋里就不一樣了。鍋里的水溫從低到高，逐漸升溫，人泡在鍋里，慢慢地適應。當鍋面上熱氣騰騰的時候，你想脫衣下鍋是不可能的，水太燙了。可此刻的我卻早已在鍋里“蒸”，滿頭大汗，真舒服。感覺水溫繼續上升，搓背時偶爾手臂和大腿碰到鍋邊，燙！連忙縮回來，使我手忙腳亂，坐立不安，引得小泉直笑。我突然想起?；稹Ｋ嬖V我，已經停了，否則就要“水叮人”（指水燙得受不了）。我在鍋里閉著眼睛，靜靜地泡著，很愜意。湯水有點涼了，我也學會了一句當地術語：替我添一把。小泉明白：在灶堂里又塞進草把，火旺了，水溫又上升了。當我身體泡得暖融融泛著肉紅時，才戀戀不舍地爬出了鐵鍋。感覺特別暖和，很輕松，體重仿佛減了不少。可我回頭一看，剛才灶前堆得齊腰高的柴草，已所剩無幾。接著小泉下鍋了。他的妻子小芹，短發圓臉、很賢惠。她圍著短裙，抱著一大捆柴草走過來，替小泉燒湯水。她見了我一笑，微微紅了點臉。小泉本能地向四周撩開水面上漂著黏稠的污垢，然后將頭埋入水中洗頭……有人敲門，來了兩個鄰居，他們見小泉家里燒水，就趁機來借鍋洗澡。小泉讓他們稍等片刻，接著洗。有人還帶來了兩捆柴草，就算預付“浴資”。小泉略作推辭，就收下了。洗澡、喝茶、聊天，大家無話不說。

王莊糧管所、供銷社等地還有公共浴室，大多是方便干體力活兒的男職工洗澡的，每逢星期日也對外開放。一鍋湯水要洗好多人，一個接著一個，到后來水渾得像面湯，照樣還有人接著洗，尤其是那些老年人，特地晚一點來，最喜歡泡在這種湯水里，還說什么這是不傷元氣的好東西。

多年來，小泉一直跑運輸。讓我驚訝的是，他投資幾十萬元購買嶄新的大貨車，拓展現代物流業務，把家鄉的葡萄等優質農產品不斷推向全國各地的批發市場。

夏日里，他特地從田里摘了翠綠光滑的王莊西瓜，小轎車里裝得滿滿的，給我送來。西瓜是小芹承包經營的，品種優，產量高。小泉告訴我，種植面積越來越大，就是缺少人手管理。我妻子把瓜送給鄰居們，讓他們嘗嘗王莊特產。一刀切開，瓤紅無籽，有人一下子吃了半個瓜，還不過癮。他們都說這瓜口感好，皮薄，很甜。endprint

前不久，小泉兒子結婚。寬暢的馬路從鎮上直通他家門口。新建的樓房三上三下好氣派，院子里擺上了許多盆景。家里的地板、墻磚等裝飾材料以及電器、家具等均是中高檔產品，一點也不亞于城里人的生活居住條件。我贊嘆不已。如今他兒子大學畢業后在一家工廠當技術科長，兒媳是銷售部經理，停在院子里的那輛紅色的“現代”轎車是兒媳的嫁妝。我特地察看了他家的衛生設備，樓上安裝了太陽能。樓下，雪白的瓷磚清潔明亮，空調、淋浴房、冷熱水噴頭應有盡有，很豪華。尤其那只電熱水器“阿里斯頓”，就安裝在洗臉盆上面，特別醒目。我覺得有點奇怪：這里竟然沒有一點水跡？小泉笑著說：“我的電熱水器純屬擺設，裝裝門面，是不是有點虛榮？”我問：“那你的洗浴工具在哪里？”他把我領到后院，一瞧：咦！那不是我似曾相識的大鐵鍋嗎？噢！原來小泉還是喜歡在大鐵鍋里泡澡：暖氣足、出汗多、解乏、還有回味。

我提起“120櫓頭”，小泉很懷舊，忘不了那碧波漣漪的湖水，還有閃爍的浮標燈塔。他也很久沒有去那里了。

梯田菜園

春天，我家開墾了一個菜園。說來你也許不信，家里哪來的空間種菜？是網上QQ農場的菜地嗎？不是的。我家確實有了菜園。已經種上了韭菜、空心菜、茄子、辣椒等時令蔬菜。我下班的時候，看到它一派豐收的景象。在菜園深處，由于茂密葉子的掩映，我見到了菜園女主人若隱若現的身影。她就是我的妻，看不清她在忙什么，是澆水，還是施肥呢？

某地一家工廠，廠房設計特殊。利用樓頂的面積，鋪上一層泥土，四周接通了水管，然后整地、播種，成為空中菜地。長勢喜人?，F在已是全廠百名員工的蔬菜供應基地。妻子可能受其啟發，她的菜大多種在白色的泡沫箱和花盆里。菜農那兒方方正正的泡沫箱可以廢物利用。

泡沫箱填滿泥土，放點肥料。拌上一些煤球灰，土就松了，不會板結。箱底打兩個小洞。種了菜后就不會積水，爛根。許多泡沫箱集中在一起，很有氣勢。擺放在小院里、花壇旁以及鐵架或陽臺上。連成一塊塊、一層層“梯田菜園”。菜秧吸足水分和肥力，有陽光就燦爛。谷雨過后，蔬菜一個勁地瘋長。那南瓜，長長的瓜藤，彎曲回轉，一味地想攀登它生命的至高點。扁豆和長豆競相舞動著茁拔的身姿，將須蔓繞過墻頭，直伸樓上，向人們舒展著甜蜜的笑容。有了菜園，可以滿足全家人對蔬菜的需求，隨時可端上一桌美餐。有時來不及吃，妻子打電話給姐姐，讓姐來我家采摘一些蔬菜。姐來了，妻和她一邊摘一邊說：“這菜，新鮮，不打農藥，放心吃?！庇械牟苏邢x子了，就趕緊處理。從小在農村生活的姐說：“想不到在泡沫箱里也能長出這么好、這么多的菜?！逼拮拥谋砬槭菨M足的，樂享其中。

種菜也有煩心的事。菜籽播種后，觀察，等待，要有耐心。早晚澆水，高溫天氣澆得透一點。菜秧出來了，星星點點，一片綠色。清晨，我聽見妻子對小狗的吆喝聲。原來，放在地上的泡沫箱很矮，小狗十分調皮，跳上跳下，當成了它的游樂場所。昨晚它躺在泡沫箱里睡覺，感覺涼爽，禁不住地連打了幾個滾。剛出的菜秧全部報廢。怎么辦？妻子扎起了小籬笆，小狗在外面東張西望，偶爾叫幾聲，再也跳不到箱子里去了。

茄子可以種在深盆里，占地小，挪動方便。一只深盆種一棵，開一朵花就生一只小茄子，每棵可長七八只茄子，彎彎的，長長的，惹人喜愛，造型猶如“盆景”，舍不得摘下來。天蒙蒙亮，妻子發現兩棵茄子秧不翼而飛，有點心疼，那是她的一番心血。鄰居高老師種的八棵辣椒被人連根拔掉。這種露水菜，路人順便拿一點，倒也算不了什么。假如把它糟蹋，那就可惜了。拔出茄秧帶出泥。妻子擔心茄秧的命運，究竟怎么啦？她沿著帶出泥的方向順藤摸瓜，邊走邊想：這個順手牽羊的人可能就住在附近。果然不出所料，她轉過彎，在河邊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兩棵茄秧。喜出望外，仿佛是找到了丟失的孩子。秧苗已種在他人屋前的花壇里，在風中微微顫抖，它向女主人在暗示著什么呢？妻子彎下腰，拿著小鏟，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取回家，仍種在老地方?？蓱z它們已經受到了創傷，生長緩慢，發育不良。妻子深諳茄子的生長要素，換上了田間的表層熟土，相當肥美。它們竟然連續開了好幾批花，立秋后，照樣綻放。

菜園充滿著快樂，希望和活力，我被一種親情所包圍著。菜園里還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小主人：心歌，小外孫。他上了報慈幼兒園，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那晚在菜園，他仰望著繁星如海的夜空，向我繪聲繪色地描述著神舟九號升空的故事：一個阿姨，兩個叔叔在太空對接飛船。說著，他伸出雙手，兩個小拳頭（代表飛船）慢慢地合攏?，F在，神九已經回來了，還帶著尾巴（降落傘）呢！他折疊紙飛機，在菜園里飛呀飛，飛出他童年的夢想。

每逢周末，他就到我家里來，有兩個菜必不可少。一是紅燒肉，喜歡吃肉皮；二是青菜，愛吃菜葉。有一次飯桌上少了青菜，他就吵吵嚷嚷要外婆補上。他挎著小竹籃，拉著外婆的手要去菜園拔菜。他說，要拔好多好多的菜，還要把菜園畫下來，給老師和同學看。他喜歡拎著小水桶到菜園里澆水，鞋子濕了，衣服濕了，弄得渾身是水。當他偷笑著轉身向屋里跑的時候，這個小淘氣一定是干了壞事：在菜園里偷偷地撒了一泡尿。

妻子用細竹搭了好多菜棚。搭棚花力氣花時間，一般選擇早晨，天氣涼快。菜棚呈三角形，用繩子扎緊扎牢，堅固實用，外形美觀。主要考慮光照、通風等因素，便于蔬菜生長。鄰居夸她種菜頗有靈感，不亞于菜農，為此，經常請她去指導，她也樂意幫忙，順便互相交流種植的經驗，取長補短。鄰居送一些肥料，算是禮尚往來。如今菜棚上掛滿了長豆，一抓一大把。雨后，綠色的絲瓜也悄悄地爬上來了。鵝黃色的絲瓜花，雄花少，雌花多，瓜結得早。又矮又直的“炮仗”絲瓜，肉質可口。妻子戴著太陽帽，踮起腳，摘瓜。摘了一個又一個，有些瓜在高處懸掛著，她就扛著梯子去摘。少數瓜藏在葉子下面不容易發現，還是心歌眼尖：咦！這里有一個，那兒還有一個呢！這種感覺應該是富有吧！盡管人們對富有的理解是有差別的。那么這種富有來自大自然無所不在的魅力。

菜園里每天還有一群不速之客：鳥兒。它們遠道而來，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這清脆的聲音，如此美妙動人。它告訴人們菜園的存在和茂盛。初夏，我發現嬌媚的黃鶯和快樂的喜鵲，還有漂亮的藍羽白脯的鳥兒，常來光顧菜園，在花盆和泡沫箱之間跳來跳去，嬉笑連連，匝匝翻飛。夜晚，蝙蝠盤旋而飛，忽隱忽現。白天它們就躲在我家空調的墻洞里棲息。它們為什么喜歡這里的風景？我不得而知?？磥恚壹业牟藞@是名副其實了。小鳥是來覓蟲子的，但有時也要躡手躡腳地偷吃小狗盆里的食物，這倒也罷了。頭痛的是小鳥到處拉屎，在地上、晾衣竿上隨時可見它們的“杰作”。有時發現汽車擋風玻璃上也有鳥屎，雨刮器刷不掉，要用清水沖洗。

前不久，菜園里長出了以前沒有的東西：幾棵小秧苗。有點特殊，鄰居們議論紛紛，東猜西想，哪來的呢？只有妻子明白這些小秧苗的來歷。是石榴。我和她去年到延安旅游，買了一些石榴帶回家。這石榴個大，貌似狗頭。粒粒如珍珠。她吃了石榴后，就把籽不經意地扔在菜園里。想不到如今發芽了，讓人欣喜無比。妻子說，這是陜北的種子呀！哇！從陜北到江南，隔山隔水，很遙遠，體現種子的力量。鄰居們感到驚奇，指指點點，贊嘆不已。有人拿去種在門口花壇里，試一試。也有人把它移栽到鄉下的地里，期待著甘美的果實。菜園本已滿目綠色，因為有了這些小秧苗，變得更加鮮艷，溫馨。我在菜園里拔草，松土，體驗著一種收獲的感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已經留在這里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