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根源于社會現實,反映現實,顯示了人類對現實世界的關注與憂慮。美國南方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作品《心是孤獨的獵手》毫不例外也映射著現實世界,體現了作家對人類生存處境的嚴正關注與憂慮以及對人類生存狀態和意義的深切思考。同時揭示了麥卡勒斯作為作家對人類命運的關注及強烈的人文關懷。
卡森·麥卡勒斯是20世紀40年代美國重要的作家之一。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評論道:她“即使不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作家,也是我國最偉大的作家”。麥卡勒斯作品中的人物大都生活在自己的孤獨之中,對人生充滿困惑、迷惘與痛苦,但他們在生命的路上獨自苦苦前行,找尋生命的終極意義。
作品《心》表達了作家對人生、生與死的思考,進而揭示出人類的普遍生存狀態。本文通過探討作品中人物的生存真態,以期對追尋生命本真的存在這一命題進行探究與思考。
孤獨是人類的存在狀態
“任何發表都是一種行動”,加繆認為現實是文學的源泉,是對生存現實的反映并對之產生影響。
作品是生存現實的寫照?!肮陋殹笔躯溈ɡ账剐≌f《心》留給讀者的一種深刻感受與印象,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是生活在群體中的孤獨個體??ㄉ墓陋氈黝}與她自身經歷休戚相關,這就是為什么作家所有的作品中都充滿著對痛苦與死亡的探討,向讀者鍥而不舍地展現著孤獨的殘酷的原因。
卡森·麥卡勒斯生活的時代動蕩不安,她創作的鼎盛時期正值“二戰”,戰爭中的英雄主義情節蕩然無存,人們深陷苦悶壓抑彷徨中。戰前南方引以為榮的騎士傳統和淑女風范支離破碎,留給人們的只是物質上的貧窮落后和精神上的一蹶不振。蓄奴制的廢除并沒有消除種族歧視,白人對黑人的壓迫與歧視仍隨處可見。南方根深蒂固的一些陋習不僅沒有得到改變反而變本加厲。因此,南方人尤其是敏感的知識分子苦悶至極。他們被精神的無家可歸感所困擾,失去了歸宿感的人們開始迫切需要宣泄痛苦并得到精神上的慰藉。興盛于20世紀40年代的存在主義思潮適時地為包括卡森在內的知識分子提供了精神家園,為他們指明了精神的出路,使人們努力通過自由選擇維護個體的主體性,通過個體的自由選擇創造自我,探究真實自我的存在,從而抗爭荒誕世界對個體的物化和異化。
卡森·麥卡勒斯曾是20世紀40年代著名的布魯克林中心的常客,這個團體充溢著歐洲知識界的氣息,尤其與當時影響非常廣泛而深刻的存在主義思潮休戚相關??ㄉ浽诎屠钑娏怂_特和波伏娃,敬仰之情一覽無余。這段經歷對卡森小說的基調起了一定的作用與影響。
《心》中5位主人公都有著不被人們理解的生活和精神經歷,5個人均在孤獨的牢籠中尋求著自我的存在。他們在自由選擇中實踐探尋存在的終極意義——追尋真我。
荒謬的世界里人類存在的痛苦
《心》的5位主人公生活在各自隔絕的世界中,他們掙扎著試圖沖破隔絕的牢籠,通過主體的自由選擇造就自我,實踐追求真正的存在意義。在人物的行動與命運中小說表現出對存在,生與死的思考,《心》中人物體現的是存在主義式的思考與探求。
《心》出版于1940年,小說的背景設在20世紀30年代末的美國南方小鎮。故事以啞巴辛格為軸鋪開,敘述了5位主人公的命運遭遇。除了辛格,另外4位分別是酷愛音樂的小姑娘米克·凱利、黑人醫生考普蘭德、工人杰克·布朗特、咖啡店老板比夫·布蘭農。他們每個人都生活在孤獨隔絕中,不約而同地把辛格當成了共同的傾訴對象。辛格卻活在他的隔絕世界里,唯一的精神依靠、理想中的愛人安東尼帕羅斯死后,他選擇自殺。4位視辛格為心中上帝的人物被迫接受現實,而后踏上了各自尋求自我存在與追尋真我的新歷程。
《心》以南方工業小鎮為背景,描寫了典型的南方社會生活,然而這個小鎮卻映射了整個美國社會。麥卡勒斯通過描寫一群生活在現代文明沖擊下的南方工業小鎮上的人們向讀者展示了物化社會中的一幅眾生相。
生存是荒謬的。存在主義者把荒誕看作是存在的一種因素,“荒謬”描述了存在的某種真態。存在主義者反對柏拉圖以來的統治西方的理性主義哲學思想,認為荒誕與虛無不但顯現為這個世界的本質,而且貫穿于人的存在之中。反對美化荒誕的現實,人之為人是因為人在荒誕中追尋可以活下去的美的東西,強調正是通過對荒誕和丑惡的揭露達到真和美的追求。
辛格的生命見證了世界的荒誕與痛苦。辛格對人溫和有禮,似乎理解周圍所有人也被周圍所有人所信賴。他是所有人傾訴的對象,“因為他們覺得啞巴總是能理解一切,不管他們說什么。而且可能比那還要多?!毙粮駥Υ退喟槭甑膯“团笥寻矕|尼帕羅斯格外忠誠執著?!版偵嫌袃蓚€啞巴,他們總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們手挽手走在上班的路上……一起在鎮上待了十年?!卑矕|尼帕羅斯被送進瘋人院,獨自一人留在鎮上的辛格從“焦慮”“疲倦”直到“深深的平靜”,“如此的安寧你往往能在最悲傷或最智慧的臉上瞥見。是的,他仍然漫步在小鎮的大街小巷,永遠地沉默和孤單。”為了探視安東尼帕羅斯,他精心準備,辛格的生命完全聚焦在對安東尼帕羅斯的思念和愛上。
然而,辛格和安東尼帕羅斯之間表面上的看似親密無間并不意味著兩人精神相通。事實上,在他們看似親密無間的關系中更多的是辛格一廂情愿式的?!斑^去的那些歲月里,辛格總覺得這笑容里藏著某種微妙和智慧?!薄熬o張和恐懼的淚水涌上辛格的眼睛”。形成對比的是“(安東尼帕羅斯)臉上平靜的表情是這樣深不可測,好像并沒意識到辛格在他身邊?!毙粮駜A心的付出,安東尼帕羅斯癡呆般的漠然,揭示著他們難以達到也沒有精神上的相通和真正的理解,這一切讓人深切感受到了人類存在的荒謬,存在的痛苦。
人類生活于冷漠之中,一切皆無所謂。同樣的狀態存在于辛格和其他主人公之間。辛格是米克“里面的房間”,是黑人醫生眼中的“好白人”,是比夫和杰克信賴的傾訴對象,是所有人心中最大的依靠。然而在辛格心中,他對他們絲毫不理解。辛格的最后離去是他無所謂甚至對周圍人充滿了冷漠的證明。所以小說結尾咖啡館老板比夫才發現,他們每個人對辛格也只是一廂情愿,他們之間并沒有精神上的呼應與心靈的相通,每個人依然處于自我的“精神隔絕”之中。由此小說傳達給讀者一種荒謬的存在感,生存的隔絕與痛苦。endprint
存在主義哲學家加繆對荒謬的本質描述是:“走鋼絲”式的難以把握?!缎摹分凶髡咄ㄟ^對少女米克命運的探求表達了對“走鋼絲”式的荒誕存在的思索與探究。
米克雖然渴望追求自我,卻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她被貧困的生活所累沒有自己的生活空間,淪為生活的附屬品?!懊卓瞬幌牖氐郊依锶舜姆块g,除了大街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薄俺艘患苷嬲匿撉?,我最想要的是屬于我自己的地方。”米克想逃離這個家庭,逃離這個世界,去一個她想去的地方,過一種她想過的生活。“這很奇怪,在擁擠的房子里,一個人會如此的孤獨。米克試圖想出一個她可以去的隱蔽的好地方,一個人待著。她想了很久,其實一開始她就知道這個地方不存在。”米克陷入矛盾,陷入虛無的幻想中。“我要——我要——我要,這就是她所能想到的,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p>
米克崇尚理想,夢想有一天成為一名音樂家。她雖然富于理想,思想獨立,渴望追求自我,卻被重重地拋入生存的虛無之中,淪為生活的附屬品?!靶粮裣壬詺⒘耍呀洸辉诹耍L大了,不得不去烏爾沃斯商店上班?!泵卓俗罱K淪為生活的附屬品正是人類陷入虛無淪為附屬品、陷入生存的矛盾的象征。人類最終被拋入虛無之中,荒誕感在字里行間蔓延。
在自由選擇中實現對真我的追求
存在主義者認為“荒謬”描述了存在的某種真態。加繆指出:對于荒謬,人是要“反抗”的(這正如克爾愷郭爾的“病”與對“病”的克服)。反抗是行動,即在行動中實現自己的本質。人有選擇的自由,在自由選擇中造就自我,成為自己。
反抗方式各有不同,正是在反抗中追尋著自我,實現了自我。即使是自殺,那也是一種自由的選擇,一種追尋實現自我的反抗方式。如克爾愷郭爾的“絕望地成為自己”。
辛格最后的選擇就是“絕望地成為自己”,自殺成為他拯救自己的方式。他不理解周圍的一切人,一切對于他變得毫無意義。對于社會,他其實是一個加繆式的“局外人”。盡管他是周圍所有人心中的依靠和傾訴對象。事實上,辛格跟這些人之間并無精神上的溝通與呼應。他對一切冷漠,對于一切,無可無不可,他心里有種莫名的焦慮與追索?!懊總€晚上,啞巴一個人在街上閑蕩好幾個小時?!瓕λ?,這些都無所謂。他的步態是焦慮的,雙手緊緊插在褲兜里。……焦慮慢慢地化成疲倦,……如此的安寧你往往能在最悲傷或最智慧的臉上瞥見。”
當理想中的愛人安東尼帕羅斯死后,辛格意識到了死亡對人的不可避免性。對于死亡,他也是表現得無可無不可,他安靜地選擇并為死亡做著準備。辛格的自殺是對自己自由最高度的確認,與克爾愷郭爾“絕望地成為自己”的人物如出一爐。這是人對荒謬世界的一種反抗,也是人走向終極宿命的一種自由選擇。
海德格爾的“先行到死”指出人的存在獲得意義的先在條件就是死亡,即只有先意識到死這一最后的終極宿命,你才更懂得什么是生。最終,辛格做出了自由選擇,在選擇中成為自己。辛格在自由選擇的行動中反抗著荒謬,“先死而后知生”,實踐著對真我的追尋。
薩特指出:人的存在方式決定人有責任,要選擇,要承擔,要行動。加繆強調生存的現實,強調在絕望中堅持行動,反抗是既絕望又必須行動的行為。這一點正與薩特的觀點異曲同工。
辛格以“絕望地成為自己”的方式實踐著對真我的追尋,如果說他的選擇充滿了悲劇色彩的話,那么米克的生存方式則給人們帶來了一抹亮色與希望。艱辛生活的重壓下,米克的音樂夢想像忽明忽暗的火苗,生活的重壓似乎熄滅了她的夢想與執著,把她的夢想關在“里屋”之外。
加繆認為,荒謬徹底瓦解了人類意義的希望,使人類喪失行動的力量,然而人的“偉大”與價值正是在沒有希望中堅持,體驗生存,回歸自我。米克陷入生活重壓的包圍之中,個人主體性完全零散化。生存的荒謬瓦解了米克的希望,但她并沒有因此喪失行動的選擇與力量。正如加繆所言,人的“偉大”價值正是在沒有希望中堅持。在荒謬之中人是“流放的”,但人的“王國”也只有在荒謬中找到。他只有在荒謬內通過堅持,體驗自己的生存。
米克正是加繆式的在絕望中堅持行動的人物。在米克的意識中存在一種值得她活下去的東西,所以她沒有放棄存在的希望,雖然她的反抗帶著絕望的色彩,但反抗是為了自由的選擇。在自由的選擇中實現真我的回歸,追尋真我的存在。“也許鋼琴會有的,不會出現波折。也許她很快會得到一個機會。……沒錯!沒問題!有用?!?/p>
米克向讀者展示了一個對自我有著執著追求的形象,帶給人們一絲光亮和希望。米克向世人昭示,雖然世界是荒謬的,人類意識到了行動的無意義,但又必須行動。在絕望的處境下,堅持著無望的斗爭,如同一個西緒弗斯式的英雄,此時行動的意義不在于永恒,而在于獲得實實在在的自由,通過自由選擇實現自我,追尋真我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米克即是一個加繆式的反抗英雄,在反抗中追求生命本真的存在。
結 語
薩特指出,人應當為自己成為什么作出揭示。人應當“絕望,人是孤獨的,他自己為自己負責,自己在行動中塑造自己??傆^全文,我們不難看出,麥卡勒斯的主題并非囿于描寫人的精神孤獨,而是通過人物的塑造,揭示了主人公生存的真相和他們在荒謬世界中的自由選擇,從而在自由選擇中實踐、體驗自我的存在。因此,《心》這部作品中麥卡勒斯在哲學的層面上向世人揭示了人類存在的真態,并通過人物的命運揭示了人類存在的意義在于在荒謬中的反抗。反抗是一種自由選擇,在自由選擇中造就自我,成為自己。唯其如此,人類才能夠走上追尋生命本真存在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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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曉煥(1974— ),女,河南開封人,碩士,河南大學大學外語教學部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