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國時期,伴隨印刷技術的進步和出版行業的發展,文學創作事業日益繁榮。諸多作家秉承梁啟超先生在《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所提出的“小說界革命思想”,即“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1]。小說成為文學創作的主流,其中像魯迅、茅盾等人的小說對于新文化運動起到了很大的引導和推動作用,而以數量為勝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家也在諸多報紙副刊占據了牢固的地位。程善之作為較早進行小說創作的民國作家,曾也被視之為鴛鴦蝴蝶派小說家,但他創作的小說關涉才子佳人者相對較少,更多地體現了時代特色,尤其是他在《殘水滸》和一些短篇小說中體現的女性觀,更是體現了不少民主性和進步性。
程善之作品中的女性主人公
程善之(1880—1942),名慶余,祖籍安徽翕縣,少年期間即思想激進,曾成為滿清朝廷的嚴密監視對象,同時他還是同盟會會員和南社成員,并被視為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作家之一。程善之的主要職業是從事《中華民報》和《新江蘇報》等報刊的編輯,在這些報刊中大量發表時評和詩文。特別是在抗日戰爭期間,他更是在以自己的筆進行戰斗,愛國之情感染了很多讀者。充滿反抗性的經歷持續程善之一生,另一方面,作為編輯,他對于當時國家內憂外患的情況更是有著深刻體認,因此他對于某些軍閥的爭奪地盤、某些反動文人的醉生夢死等社會現象甚感失望,在他的作品中有不少宣揚佛道思想的內容也就容易理解了。
程善之擅長寫短篇小說,在《小說叢刊》序中王鈍銀先生曾經高度贊賞程善之的小說創作,說他“懷抱非常之才,郁郁不得志,乃本其生平所閱歷名山大川人情世故——托于文章,激昂慷慨,褒貶勸懲,以抒寫其胸中蘊積之氣,而補救人心,啟發知識之功,亦于是乎收焉。是豈尋常所謂小說家者所能望其功業哉”[2]。程善之的作品中充滿了對民初社會極其失望的感情表達,在他筆下的曾經的革命英雄淪為盜賊,官場腐敗,甚至軍隊之中的某些官員視人命為草芥,為了一己私利而購買劣質武器,致使官兵因此而殞命,為此他曾創作名為《自殺》的一篇小說,小說以敘述人獨白的形式進行,而沒有傳統小說中的情節和環境等要素,以“世界無一不穢”,也借此反映了他對現實絕望憤怒的心情。[3]但在他的作品中,腐敗的社會環境中卻涌現出了大量美好的女性形象,尤其是對于《水滸傳》中女性的重新刻畫,更是成為民國文學中的一大亮點。
程善之自小與母親關系甚好,在《倦云憶語》中程母是一位身世坎坷的女性,雖自三四歲即被授以文字及家庭規范,但十歲時遇太平天國之戰,家人全部凍餒而死,程母作為破家之后的孤女嫁于程父成為側室,在封建大家庭中又不見容于家長,只能分家另過,而在這樣的環境下,程母仍潔身自好,篤信佛教,堅持與人為善。程母在程善之筆下是一位豐滿的女性人物形象。在程善之的回憶中,程母對程善之家教甚嚴,在日常生活中以不罵婢仆、不打貓犬為第一要義,充分尊重下人,且要求“凡膳至,必待眾舉箸始舉箸。下箸不得先茹葷,飯既盡不許令婢仆代添。第一碗未竟,不得飲湯。又答言必起立。”[4]這樣的早教內容在當下社會中仍然適用,可以說充分關注到了生活習慣的早期養成教育。而程母的教字之法則有頗多科學性,她先從“雞犬”之屬具象實詞入手,再教以“雞鳴犬吠”等半虛實字,最后再教以“雞既鳴、犬初吠”等虛字,這樣的識字經歷完全符合兒童發展心理學家皮亞杰的認知發展規律,充分體現了從具體到抽象、從簡單到復雜的認知順序,不但幫助程善之很快地掌握了大量漢字,并間接促使程善之在1918年即完成了《修辭初步》一書,此書的完成可謂填補了我國修辭學方面的某些空白,此一成就的取得可說其母功不可沒。此外轉移視線的教育方法程母運用得也甚為精當,在程善之“讀書經不熟,反覆久之,益躁急不堪”之時,程母抱一貓放置其膝上,令程善之將貓視為學生而教讀之,則很快就讀熟且能背誦了。程母的行為教育法、循序漸進識字法、轉移視線法等家教策略無疑效果顯著,即使在今天看來也可以算作是非常成功的教育方法。而程母這一人物形象擺脫了過去嚴父慈母、女子無才即是德、“子不教父之過”的人物思維定式,突出展現了女性在子女成長中的作用,無疑是人物描寫的一種突破。
在《倦云憶語》中,程善之模仿了《浮生六記》中沈復細膩的筆法和對家人、某些女子的懷念之情,但作為時代之作,卻比沈復的女性觀更為進步,像描寫的“姍姍”,與己“亦友亦生,亦弟子,亦耦,亦仇”,兩人相處過程中的點點滴滴讀來如涓涓細流,友情中寄寓愛情,愛情中又朦朧未明,雖從未敢直視對方,雖最后并未在一起,但真摯的戀戀之情即使今天的人看來仍甚為感動。其妻孫氏,雖然早夭,但在程善之的筆下溫柔賢淑、其才情、其真情卻永遠不朽,其所言“儂死不死,君離不離,地久天長,當無復恨耳”[5]竟一語成讖,所謂十年生死兩茫茫,作家多年之后仍念念不忘,這樣的夫妻之情寓有一種平等相待的現代觀念,與沈復筆下所極力刻畫的女性有了很大不同,最主要的是體現了男女雙方之間那種互相關心、互相付出的真情,且突破了過去的人物刻畫模式,點滴瑣事也寫入文章之中,起到了逼真、感人的效果。此外他文中所追憶的女弟子許幼欽,雖身為女子但自小聰慧過人,更且兼具“剛急”之情,“正直無私曲”,在其文中,程善之直接發出如下的感嘆:“余私意中原女權不振久矣,郁極思伸,其在斯乎!”[6]這樣的用詞、這樣的描寫真真正正刻畫了一位女中丈夫的形象,可惜的是此人因病早逝令人嘆息,程善之的惋惜之情更是令人感動。
《駢枝余話》中出現了以女性形象為主人公的小說佳作,僅僅以名字為題目的即有《秋云女士》、《夢月》、《繡衣女郎》、《邢好好》、《歸云》、《秦憶云》、《陳烈女》、《葛蕙珠》、《隼娘》、《梨云》、《文鴛》、《珊兒》、《侶梅》、《月兒》[7]等,在其《小說叢刊》也有不少專寫女性形象的小說佳作。在這些作品中,大多數女性不再依附男性形象而存在,她們擁有了更多自己獨立的聲音,如在《葛蕙珠》中,葛蕙珠感于當時女權之不振,不滿足于只是喊喊口號,而立志做當今的花木蘭,并努力求學上進,在危難之際女扮男裝以領兵將領的身份力挽狂瀾,而且幫助自己的閨密尋到佳婿,在朋友結婚之夜,又重新追求要做“驚天動地”大事的人生理想而去;《梨云》的主角為了追求自己的愛情甚至設計謀殺了自己的表妹,陷害無辜的他人,這樣的舉動未免過于功利且不容于社會,但這樣做的出發點是為了追求個人的幸福,這種女性人物的出現從一定側面表現程善之對于女性追求的關注;還有像月兒和文鴛的母親,為了愛情矢志不移,即使明知希望渺茫,但仍為愛相守至死,文鴛在出嫁之前先去學習充電以彌補自己不識字的缺憾,這也不能不說是為了婚后男女雙方的平等所做出的努力。程善之的筆下也對某些封建倫理對女性的戕害進行了批判,在《陳烈女》中,從女性主人公之取名即可看出其父封建家長的丑惡嘴臉,陳烈女因病而腹脹如孕,夫家誤解要求退婚,陳父給其的選擇是“刀、繩、藥”三選一,陳烈女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在公堂之上當眾剖腹自明,其行為不僅是為了“清白”,并不僅僅一個“烈”字能夠涵蓋無遺。程善之在小說中直接評論的并不多見,但在此文之后程善之一方面激賞其個性之獨立、性格之剛強,另一方面也對其所受的教育及所處的環境深表同情,對于封建倫理道德思想提出了強烈的批判,并為后世的女子而深感慶幸。endprint
程善之筆下的女性深具時代特色,與封建時代依附于男性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并且與某些鴛鴦蝴蝶派小說家筆下的才子佳人形象有了很大區別,這恰是程善之關注時代的突出表現之一,也深深地體現了程善之對于封建殘余思想的強烈批判和諷刺。
《殘水滸》中體現的先進女性觀
程善之不但自己創作了很多獨立、美好且深具個性的女性形象,更對傳統文學中的女性形象進行了極大的改編或者說是重塑,這集中地體現在他所創作的《殘水滸》一書之中。《水滸傳》是男性之書,在小說中女性很多時候都是處在被視地位而存在的[8],除了像潘金蓮、閻婆惜、潘巧云幾個幾乎成為千夫所指的淫婦形象之外,便是顧大嫂、孫二娘之類的男人氣明顯超過女人氣的中性形象,唯一一個有些女人味的梁山英雄扈三娘還患了失語癥,上山之后成了啞美人,不再說一句話,不再表達任何意見,即使嫁給外貌丑陋、為人卑劣、武藝低微的矮丈夫王英,也沒有一點不滿的表現,甚至半句抱怨的話也沒有,更別說自己被梁山害得家破人亡的遭遇了。秋風在《殘水滸小引》中有著十分中肯的評論:“一粟之才,不及施耐庵;《殘水滸》之文采,不及《水滸》,此無庸諱者。然而吾以為善讀《水滸》者,莫如一粟。蓋能利用前《水滸》之疵病,而一一翹而出之也。”[9]程善之無疑是善讀水滸之人,更重要的是他彌合了《水滸傳》中的某些空白之處,特別是對女性人物命運的深切同情與關注。
程善之在《殘水滸》中處處以《水滸傳》某些情由和人物為因,又摻加進了他所獨有的現代觀念和因果思想。如在《水滸傳》三打祝家莊一役中,李逵將扈三娘一家滅門,扈三娘身為女子,雖是英勇了得,也未免受到當時三從四德觀念的影響,具體表現為一旦嫁給矮腳虎王英,不但家仇全忘,且從此罹患失語之癥,成句的臺詞一句也沒有,在讀者的期待視野中未免存有空白。以此為因,《殘水滸》中創建了李逵之死的結果,扈三娘當著宋江眾人坦承自己就是殺人兇手,還增加了大段表白:“我扈家因為小妹的緣故,特地講和。那時公明哥哥將令,明明白白說,敢有動扈家一草一木者斬。……我扈家正為這個緣故,不加防備。不料這黑廝逞著兵勢,殺進莊來,把我父親、母親和一門良賤,殺個罄盡……事后,公明哥哥也不曾加責罰。連丈夫王英也奉公明哥哥將令,不敢泄露分毫……小妹雖然是報父母之仇,可是依著公明哥哥將令,這黑廝不是早就該殺嗎。”[10]這樣的舉動、這樣的言語才能配得上扈三娘的人品,才能配得上扈三娘女中豪杰的身份,因此連身為男子的朱仝也盛贊于她,“真正女英雄!我朱仝枉然為人,大半世懷恨在心,幾次不好發作。賢妹,你真好氣概!好膽量!我朱仝真正慚愧死!”[11]《水滸傳》中的李逵為人坦率,也深得像金圣嘆等專家的贊賞,褒揚之詞不斷,但其貪殺暴虐的性格,又實在可憎,尤其是以現代觀念看來,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都應該擁有生存的權利,天殺星落得個身首異處應該也算是因果循環,能夠彌合讀者的某些閱讀期待[12]。最為關鍵的是扈三娘不再是逆來順受的女性形象,而義正詞嚴地真正成為了英雄,將自己內心所有的憤懣、所有的怒火都表現了出來,在《殘水滸》后面的敘述中,王英甚至娶婦從婦,跟隨扈三娘投奔了官軍而背棄了幫他娶親的宋江等人,這正是程善之站在他那個時代對《水滸傳》的重新接受與闡釋,體現了其平等的男女觀。
《水滸傳》是男性之書,其中對女性的貶低和漠視隨處可見,程善之在《殘水滸》中則大倡女權,還扈三娘女中豪杰的本色,還賦予了弱女子程小姐極為強烈的女權意識。程小姐既非主要人物,戲份更是不多,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只有姓氏,可見原著作者對她的極度輕視。風流雙槍將董平之所以上梁山,很大的原因是貪圖程小姐的美色,而在董平搶到程小姐后轉頭就殘殺了程家老小,可以說董平的舉動惡劣程度更甚于李逵,畢竟那是他未來妻子的親人。《殘水滸》中程小姐的女權意義表現更為明顯,她隱忍多時,在懷了董平的骨血后,就因為怨恨董平“自己要兒孫,就不該害人的父母;殺了人的父母,還要替你養兒孫,天下有這等便宜事?”[13],便自撞桌角而落胎,無論對于董平還是對于自己雖然客觀說來都有些殘忍,尤其是對于腹中無辜的孩子而言更是如此,但這樣的烈女子不能不說已經深具現代獨立意識,不再恪守出嫁從夫的封建傳統,而其激烈的舉動可視為對封建倫理的一種反抗。在自撞桌角而墮胎令董平無后的基礎上,程小姐又親自下毒于董平,繼而發出頗具現代感的女性宣言:“須知失身不是失節,失身是沒有力量,失節是沒有志氣。沒有力量,是無可如何的,志氣不改,總有一天,復仇的機緣到手。沒有志氣,跟賊黨,替賊效力,那才是下等人,才算失節呢!”[14]此番表白擲地有聲,有理有據,為女性張目,令男子汗顏,梁山某好漢不由憤然長嘆:“真正烈女,羞殺我們也!”[15]程善之的《殘水滸》將以現代思維和語言進入女子之心、之口,很好地彌合了《水滸傳》對女性的漠視之憾,由此也充分體現了作者的現代女性觀,對于《水滸傳》的傳播和當下接受也起到了很好的推動作用。
程善之的諸多小說刻畫了很多典型的現代女性形象,并且對于已經經典化的《水滸傳》中的部分女性形象進行了重新闡釋,凸顯了時代特色,彰顯出了女性自己獨立的思想,也豐富了文學長廊中的女性形象隊伍,體現了他個人觀念上的時代性和進步性。
基金項目:山東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地水滸文化研究基地資助項目成果,項目編號(SHJD1304)。本研究成果得到山東省高等學校骨干教師國內訪問學者項目經費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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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孫琳.程善之《殘水滸》對水滸空白結構的發現與彌合[J].菏澤學院學報,2014(1).
作者簡介:
孫 琳(1980— ),男,山東濟南人,碩士,菏澤學院教師教育學院講師,南京大學訪問學者;研究方向:文藝美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