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越明
每年從7月到9月,可稱為“抗戰紀念季”,其間有多個紀念日:(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日寇悍然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中華民族揭開全民抗戰的序幕;(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發布《終戰詔書》,宣告無條件投降而成為戰敗國;(1945年)9月3日,因前一天日本代表在“密蘇里”號軍艦上簽署投降書,確定為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日;(1931年)9月18日,日本關東軍以柳條湖事件為借口,向沈陽的中國守軍發起進攻,隨后侵占東北三省。“九一八”事變和七七事變,迄今分別為84周年和78周年。即以日本宣布投降和中國抗戰勝利這兩個日子計,當年呱呱墜地的嬰兒,現已屆古稀之年,不用說抗戰時懵懂無知的幼年,更不必說當年參加過打鬼子的青年,大都已經或正在老去。對于重大歷史事件的紀念,目的在于“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對經歷過抗戰的老人而言,“前事不忘”是毫無疑問的;但對并不真正了解抗戰的人們,這段歷史要成為“后事之師”實非易事。
“抗日神劇”起誤導作用
進入新世紀以來,銀幕熒屏上充塞抗戰影視劇,也附帶產生了不少笑話。圈中人戲言,浙江省橫店影視城超越重慶,更遠超延安,成為“抗日根據地”,往往同時有四五十個劇組都在打鬼子。抗戰劇情也越編越離奇,有的把中日軍人對陣變成了武林比武。諸如此類,那場戰爭被這些帶有科幻色彩的“神劇”扭曲得面目全非。在反映歷史事件上具有直觀性和感染力的影視劇,對青少年的認知作用遠遠超出歷史教科書及其他傳播媒介。面對如此泛濫和低質量的抗戰劇,不難想象青少年心目中的抗日戰爭,距離真正的歷史有多遠。而且,他們當中也自然會有人產生疑問:如果抗日將士都像影視劇里那么神勇無比,而日本鬼子又那么不堪一擊,抗日戰爭為何還要打8年之久?
其實,青少年的父母一輩所接受的教育和宣傳,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上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名為軍事科教片的《地雷戰》《地道戰》風靡十多年,加上當時的媒體一再宣傳,使這一代以為抗日戰爭就是憑借地雷、地道這類戰法打勝的。直到1980年代中《血戰臺兒莊》、1990年代中《鐵血昆侖關》等影片上映,人們才比較形象地了解到國民黨部隊面對日軍侵略而進行的浴血抗擊。即使這樣,仍然不能算是準確和全面的。
家母的故鄉山西平遙縣城,被一座遠近聞名的古城墻環抱。據說早在周宣王時期已有該城,而現存的城墻是明洪武三年(1370年)對西周舊城重修而成,是全國為數不多保存完好的古城墻之一。一些抗戰劇需要城墻實景時,往往去那里取景拍攝。母親晚年經常守在電視機前追看描述三晉軍民抗擊日寇的《亮劍》《殺虎口》等連續劇,因為劇中有她從小熟悉的巍峨、古樸的城墻。有一次她有感而發,講起平遙城被日軍占領的經過:“只有一小隊日本兵,就打著太陽旗進城了,還有人列隊歡迎。”我聽罷大吃一驚:難道真是那樣嗎?查閱史料,果真如此,只是史實比母親的記憶更豐富。1938年2月,即七七事變大半年后,不論國民黨的中央軍還是晉綏軍都撤得不知去向,一小隊日軍沒有遭遇任何抵抗,大模大樣地進了平遙城,確實在城門口受到一些士紳迎迓。那些日本兵大概對兵力太少有些心虛,進城后又出城,兜了一圈再入城,如此反復數次,虛張聲勢,其實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個兵。這個歷史小側面說明:軍力不強并望風披靡,哪怕城墻再堅固也形同虛設,侵略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占領。事實上,在整個抗日戰爭時期,大片國土未經抵抗而輕易淪喪的情形,幾乎比比皆是。一個國家或地區,落后就可能挨打,國民就會成為亡國奴,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和教訓!
白先勇:這一次勝利是“慘勝”
臺灣著名作家白先勇編著的畫傳《父親與民國》2013年出版,里面有一幀照片截取了一個歷史場景:1945年9月10日,國軍副總參謀長冷欣中將代表將日本降書呈獻中國戰區統帥蔣介石,現場有孫科、于右任、戴傳賢、馮玉祥、程潛和白先勇的父親白崇禧等文武高官。白先勇在讀者見面會上指著這張照片解讀道:抗戰勝利了應該很喜悅,可是看起來他們的心情很沉重,因為這一次勝利是慘勝,打得國困民貧。他還明確表示,抗戰勝利是“不值得慶賀的‘慘勝”。這位將門之后,一再用“慘勝”形容抗日戰爭的結局,不是沒有道理的,正表達出他探究那段歷史的省悟和識見。
“慘勝”這個說法,并非今日的創見。1945年8月中、下旬陪都重慶的報紙上,有關抗戰勝利的新聞、評論大都充滿喜慶的辭藻,但《大公報》社評卻用了“慘勝”二字,好似“眾人皆醉我獨醒”,表現出難得的冷靜和客觀。這也是當時不少有識之士的共識。之所以說抗日戰爭是“慘勝”,是因為這個勝利得來不易、代價極大。自戰爭全面爆發起,國民黨正規部隊前前后后組織了二十多次會戰,大都以失敗告終。其中有的如臺兒莊戰役、昆侖關戰役等勝仗,實際上都“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甚至更多,是以極為慘重的代價達成了戰役目標,而就軍力消耗而言,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勝仗,有的戰役還幾乎全軍覆沒。從整個國家看,日本全面侵華期間(不包括1931年“九一八”事變至1937年七七事變),共有1000多座城市淪陷,3500萬人死亡,直接損失1000億美元,間接損失達5000億美元。這還是并不完整的粗略統計。累積這些數字的,是一寸寸遭蹂躪的土地、一個個被戕害的生命,焉能謂之不“慘”?
更深入反思,“慘勝”這個說法恐怕還有僥幸的意味。日本在1945年8月15日宣布投降,而那之前的8月6日和9日,美軍分別在廣島、長崎投下兩顆原子彈,給當地造成滅頂之災;9日子夜,蘇軍向盤踞東北的關東軍大舉發起進攻,不到一周就擊潰了這支強悍的日軍部隊。所以,當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時,舉國上下頗有“劍外忽傳收薊北”的意外之感,隨后才陷入驚喜的狂歡之中。這之前,中日兩軍并未進行最后的決戰,而國軍趕赴日占區準備受降時,有的部隊距離目的地還很遠,日軍總兵力仍有100多萬,對戰敗自是口服心不服。當戰場上槍炮齊喑,硝煙散去,慶祝勝利的歡呼聲、鑼鼓聲和鞭炮聲也平息下來后,有個問題必然會引發人們的思考:這場勝利,是純粹依靠自身的力量贏得的嗎?
國共“屈原”“蘇武”之爭的背后
據一位老報人回憶,1945年八九月間,重慶新聞界舉行歡慶抗戰勝利的盛大宴會,各報館的記者、編輯歡聚一堂,席間議以“日本投降的原因”為謎面,以中國歷史人物為謎底。經過短暫的沉思,國民黨的《中央日報》亮出謎底——屈原,因為《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宣布已久,日本人并無降意,美國把兩顆原子彈投在廣島和長崎,數日之內日本就宣布無條件投降,這不是“屈原”是什么?共產黨的《新華日報》也亮出謎底——蘇武,因為宣言和公告宣布后,日本人毫無降意,但斯大林下令出兵,關東軍一潰千里,日本隨后宣布投降,豈非“蘇武”不為功?雙方的意見對立,誰也說服不了誰。可是,無論哪種意見正確,都等于承認抗戰的最后勝利借助的是外力啊!在感情上,盡管國人未必完全認可這樣的結論。倘若沒有世界反法西斯陣營美、蘇的致命一擊,日本不會立即投降,打了8年的抗日戰爭肯定還要“持久”下去。但是,許多年里既出于民族自尊心,也恪于思想意識,教學或宣傳涉及抗日戰爭勝利的原因時,對這一點不是避而不談,就是輕描淡寫,這并不利于對歷史事件的正確認識。
抗日戰爭發生在1949年以前,屬于中國現代史的范疇,是最重要的歷史事件之一,牽涉國共兩黨的主導權之爭,敘述和宣傳無疑帶有一定的政治敏感性。然而,中華民族面臨強敵入侵而英勇奮起、艱苦卓絕的這段歷史,是應當向子孫后代如實交代、作為鏡鑒的,因而必須還原史實、尊重史實和維護史實。
近些年來,領導人在紀念抗戰勝利的講話里,作出了一些新的論斷,向恢復抗日戰爭歷史的本來面目邁進了一大步,也贏得了海峽彼岸同胞的初步認同,更奠定了國人匡正抗戰史觀的政治基礎。正是依據這個基礎,無論抗日題材的影視創作還是抗日戰爭紀念館的展覽內容,如今都出現了一些趨向歷史真實的變化。
毋庸諱言,有關抗日戰爭的研究尚未做到全面和深入,有關這場戰爭經過的殘酷和勝利的慘烈也未使現今的成年和青少年真正認識,有關日本宣布投降的直接動因更未獲得充分的論定。只有展開更全面的研究和更準確的宣傳,才能有助于今人和后人形成正確的抗戰史觀。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