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瀾(達斡爾族)
一瀾
本名孟大偉,達斡爾族,1974年出生于莫旗尼爾基。現任莫旗文聯主席、《納文慕仁》主編。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以詩歌、散文為主。曾在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作家培訓班學習,曾獲得呼倫貝爾市文學藝術創作政府獎(駿馬獎)。
幻想,從一根針開始
最近幾天,我晚上都在做手工,在用手針給自己縫制一條牛仔褲,布料是我在網上淘來的,樣子是仿制一條我最喜歡的牛仔褲,那條褲子是薄料的,又穿了太久,快要磨壞了,我得在它爛掉之前,做出一條一模一樣的……我不會用縫紉機,也沒有試過去學,這是我自己用手針縫的第五條褲子。第一條是我十年前縫的。
一連三天晚上,都是縫到兩點才去睡覺,眼圈也黑了。我專心做事的時候,強迫癥就發作了,其實我的無名指和大姆指尖已經有些痛了,胳膊也開始僵直了。
縫到了第四天晚上,我忽然想起問媽媽,以前奶奶和姥姥做皮制的衣服和靴子的時候,是怎么把生皮鞣成熟皮的?我一直追問,問得很具體,羊皮怎么鞣,狍皮怎么鞣,還有牛皮、狗皮、兔皮和狐貍皮,我都一一地問了。我還問了那些工具的材質和大小形狀,媽媽興致勃勃地給我講了一晚上。
我這樣急切地問我媽媽這些事,其實是因為我在沙發上,對著電視,坐著縫了三天牛仔褲以后,就開始了我的幻想。我幻想著和一群現代人逃亡到野地,逃亡到森林。情節當然要很具體才行,要像肉眼看到的一樣具體。當我想不下去的時候,就去問我媽。
我們沒有吃的,也許有幾支打火機,但也很快要用完了,而且快入冬了,我們還沒有棉衣。最后我們找到了一處廢棄的房子,我們應該是一個冬天都無法走出這片荒原,我們要在很長的時間段里被隔絕在這里。和我一起逃亡的應該有男有女,人數在十來個人左右。也許有人會死去,有人會離群。這群人中間應該有一個達斡爾族的壯年漢子,應該也是一個帥哥,但不要長成太精致,不要長成和外族人一樣,不能太白,也不能太瘦,要虎背熊腰、神色鎮定,要是一個勇敢、堅強、善良又智慧的人,他應該漸漸成為大家的領袖。
我當然也應該是一副勤勞、善良、勇敢的樣子,總之,我要比別人更勤勞,更勇敢,更堅韌。別人驚恐無狀的時候,我應該鎮靜;別人焦慮的時候,我得有耐心;別人絕望的時候,我得樂觀。我的體力要比別人好,我要比別人思考得更縝密,我應該是心靈手巧的。尤其是別人偷吃東西的時候,我得把吃的分給大家。
男人們中有兩三個勇敢矯健的能出去打獵,我應該把那些獵來的動物皮毛留下來,在入冬之前,先給每一個人做一雙皮靴,天寒地凍的時候,鞋一定是最重要的,比衣服還重要。
不過,從皮料的角度上看,應該是先做衣服,留下邊角料再做靴子。想到皮料的時候,我就想不下去了,我得了解那些細節,才能繼續幻想下去。
我需要問媽媽。據說,我的奶奶年輕的時候一天縫制三雙奇卡米(狍皮做的靴子)。我媽媽說她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會自己做棉褲了。我知道這些話在影響我,而我也勢必影響我的侄女,在她更小的時候,我曾經給她的芭比娃娃做過幾十件衣服,其中還有十來件是民族服裝。最后她自己八九歲的時候也很有天分地縫出幾件像模像樣的小衣服。
我又想到了針,應該是用骨頭磨的,這應該很浪費時間,沒等磨好,我們都凍死了,所以最好是我逃跑的時候帶了幾根針。是的,我哪怕是出差幾天,都會帶著針線,這也是實情。但是縫皮衣的線上哪兒去弄吶。
我又問了我媽,我媽說狍子的筋抽出來,曬干了,再去抽打,就可以制成縫皮靴的線了。問題總算解決了,但我帶出來的針里應該有一根縫被子的大針才行,否則針眼里狍子筋做的線是穿不過去的,還得有兩根以上才行吧,再怎么小心,也難保不斷掉啊。
今天,當暮色降臨,我又開始繼續昨天的幻想。我發現,如果我們想要在森林和荒原里生存,那么在逃走之前,必須要帶的東西應該有幾把刀,還有足夠的打火機或者火柴。最好有斧子、菜刀、剪子、針,還有鐵鍋這樣的金屬工具。我自己還應該帶一只行李包,我想好了一只常規大的行李包里我應該裝下的最急需的每一樣東西。
我還在繼續想,當然我自己得在故事中表現得很完美,最后,我們還要逃出荒原,回到現實世界。故事里我還要因為勇敢善良,勤勞聰明而贏得所有人敬重,尤其是要贏得男主人公的心。
在這樣的幻想中,我感覺到了太陽的熱量是多么不可或缺,感覺到了食物的珍貴,衣物的溫暖。
我可能活得太奢侈了,太豐富的物質,已經毀掉了我享受它們的樂趣。在少年時期寒冷的冬天里一條毛毯給我的心底帶來的滿滿當當的幸福感,在今天早就蕩然無存了。
上小學的時候,每年三月,背著手坐在班級里的我,一看到陽光透過教室玻璃上的冰花刺眼地射進來,我會一陣地欣喜。那些在沒有暖氣的教室上課,住在一天只燒幾個小時的平房的日子里,我是多么喜歡春天,喜歡踩在冰雪剛剛融化,變得松軟的土地上。我是多么喜歡夏天,喜歡盛夏陽光照在膝蓋上,讓身體被溫暖穿透。那些穿了一件新衣能激動一個星期的日子多么讓我懷念。現在我成年了,一個臥室已經裝不下我的衣物了,我卻仍然在商場和網上尋找我缺少的那一件最重要的衣服。而每件衣服給我帶來的欣喜會在幾分鐘之內就消失了。
幾年前的那次小手術后,疼痛的身體折磨了我一夜之后,我曾經看著窗外清晨的陽光對自己說,從今天起,我保證,只要我的身上不痛不癢,有吃的,有喝的,凍不著,餓不著,我就再也不自尋煩惱,再也不奢求什么了,每天都讓自己快快樂樂地過,我應該時時地提醒自己那天清晨頓悟的一瞬間。
春雨
2011年的第一場雨,淋濕了我的劉海兒。也許前一陣下過雨,但我外出了,沒在家。站在路邊向若干輛出租車招手,但上面都有人。伸出來的胳膊這一側的袖子已經叫雨打透了,肩頭也濕透了。知道今天有雨,本來備了把雨傘,因為雨沒下,中午落在辦公室忘了拿。下了車,跑到辦公樓上,沖進衛生間,從這一側的窗戶向外望去,辦公大樓后面的平房區已經拆到只剩下幾間,儼然已經是一片工地。東側的一片紅磚紅瓦的平房區,每個院落周圍都有一叢叢楊樹,春雨洗刷了春風帶來的浮塵。楊樹在雨中欣然地綠了。我上一次傾情地望它,是在嚴冬的清晨,當時它們身上還披著一層白霜。
因為心里的不平靜,我才會從衛生間的后窗張望。我每次因為不太平靜的回望,都會意外發現一處清靜的風光。那是我所熟悉的城鎮的舊模樣,這樣整齊的平房區和懷舊的楊樹林正在消失。這里的房子,起脊的,舉架很高,前后跨度很大,多半在房后有一條門斗,這樣房子看起來顯得方正得多。舊時的老房子里,這樣的門斗一般沒有保暖層,作倉庫用。后來大都加了保暖層,成為衛生間、廚房,甚至臥室。門一般在東側或西側。正面三個大窗,采光很好。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的平房前后都多少有些園子,房子和房子間的小路上,一般都有樹。因為尼爾基鎮其實是建在山的緩坡上。所以從南向北望去,都會有很好的層次感。這樣一排排紅磚紅瓦的房子顯得很大氣,一江之隔的黑龍江的房子,雖然看上去差不多,但看著就沒有內蒙古這邊的亮堂。或者是瓦的顏色顯得駁雜,或者房檐窄了些,窗戶也小了些,主要是后面的那一條門斗多半沒有,就讓房子看上去少了些氣派。坐在火車上往遠走,往南,往西,你會發現,平房的跨度越來越窄,到了內蒙古西部,房子會薄得簡直像是砍去了后半部分。有些其實就是直接建在山坡上,后墻就是山體了,我總覺得那樣的房子不夠大氣。同樣的楊樹,你坐火車從內蒙東部往呼和浩特走,會發現,越往西走,楊樹的樹干越不直。最極端的要數阿拉善的額濟納旗,楊樹變成了胡楊,胡楊的樹干像樹根一樣扭曲。土地也是從黑色的沃土變成了灰褐色。我總覺得土壤有沒有營養,有機物的成分多不多,一看顏色就知道了。
心里總是不平靜的。我的辦公室在陽面,從我的窗子向下望去是巴特罕公園的全景,就因為樓層蠻高,所以看得到灰藍色的天際,看得到蜿蜒的河流,還有土丘、樹木、天空。城市里另一側的樓群也在我的視線。許多不在黨政大樓上班的朋友初來的我辦公室,都會因為窗外的景色驚呼。巴特罕公園像盆景一樣完整地呈現在我的窗口。無論冬夏,這些景色看上去都是美好的。但這樣的美好,我又有幾回用心地體味過!我并不是很忙碌,但我的內心總不寧靜,所以不能致遠。
被雨水潤色過的巴特罕公園變得清新起來。藏在浮塵和陳年的枯葉間的青草瞬間就綠了。現在還不是春潮涌動的時候,但快了,待到陽光乍現,這一切,須臾之間就會發生,而那時候,春愁也會開始滋長。
哪一年,能過一個有春情的春天。
自言自語
連續有兩三天,我都忙著在電腦前看連續劇,雖然外面有明媚的春光,但我的狀態卻變得很差,世界好像變得灰暗了一樣。
我很少在電腦上看電影和電視劇,也不大聽音樂。電腦上看電視劇,可以連續不斷地看完幾十集。再爛的電視劇,只要給了我這樣可以一直看下去的機會,我差不多都會一口氣看完。我沒有充分的抑制力讓自己適當地休息,所以會通宵達旦,而且只要劇中的人哭了,我差不多就會哭,有時候他們不哭,我也會哭的。這樣的多愁善感和疲勞疊加在一起,會毫無例外地引發我的抑郁情緒。
音樂能更快地引發人的情緒,聽上幾分鐘就可以導致抑郁,發生“黑色的星期天”那樣的事,我是相信的。我畢生都需要作出努力去克服多愁善感的天性。這是我喜歡音樂,卻很少去聽音樂的原因之一,也是我常常會有輕度冷漠的原因。這樣的克制是有慣性的,它常常會讓我在不恰當的時候對事物有深深的隔膜感,常常會讓我在應該感動的時候無法感動,很多美麗的人生風景就讓我這樣錯過了。
電影的播放時間剛剛好,就是再悲情的電影,也不至于讓人長期深陷其中,但我也很少去看。最近這些年,我興趣的選擇其實很現實,我很少有那些無用的愛好和興趣。看不看電影對于我的人生似乎并無影響,所以我就不會刻意去看。這和我看連續劇無法自控的毛病似乎是矛盾的。實際這并不矛盾。或者說這樣矛盾的原因是,我總是在大的事情上努力使自己保持理性而現實的態度,但在生活的細節上,卻常常無法自控。有時候,我有能力選擇不開始,卻沒有能力選擇停止;有時候我沒有能力選擇不開始,卻有能力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對我來說仍然是一項需要修煉的技能。
自從安了數字電視,我就不大看電視了,尤其是連續劇,我幾乎不看。可以選擇的頻道太多,其實是一種災難。從小到大都在看電視,其實不同頻道,給我們提供了不同的氛圍,讓我們有不同的感受,我們甚至可以在電視上找到歸屬感。自從頻道超過了二十個以后,我對它們的感情就消失了,它們都變得陌生,我不再認識它們。央視十套和十二套成了我的固定選擇,我甚至可以幾天都不使用遙控器。就算是偶然換了,也是只看科學、健康、歷史、法制、時事這些內容。這就像是一夫一妻制下的夫妻間是親密的愛人,一個普通的小地主就算是有幾個妻妾,對每一個也都還算當回事兒,可如果有一天你做了皇帝,有了成百上千的嬪妃,卻都不是你的愛人。江山與社稷永遠是帝王的第一選擇,客觀而冷靜的科學教育頻道和法制頻道就是我的選擇。我更喜歡那些能滿足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而不會影響我情緒的內容,也許這也是我克服自身缺點的一個方式。
閑著的時候,我差不多都坐在電腦前面。我是堅決不玩游戲的人,也不會理陌生人,所以沒有幾個真正的網友可以聊天。網絡上可以讓我去的地方沒幾處,可以做的事情也沒有幾樣,我常常覺得,我其實是坐在電腦前發呆,我并不專心,就是一邊兒心里發著呆滯,一邊兒到處閑逛。雖然我是一個把哄自己高興當成人生目標的人,但我卻總想在休閑的內容中找到幫助我成長的正能量。
世界看著越來越熱鬧,而我們卻越來越孤獨。小時候心里的世界是漫無邊際的,所以我不斷地憧憬,充滿了期待。長大了,世界開始變得清清楚楚。這樣明明白白的世界越來越無趣,期待也越來越少了,雖然這是成長,卻令人悲傷。
我寫下這些的時候,其實在下意識地假想,會有一些人看到,我并不孤獨,我在和他們聊天,交流。這樣想著想著,語態才會變成那樣。雖然我知道其實不會有多少人關注我,不會有幾個人有耐心看到文章的結尾,但我還是會下意識地這樣想。可能我是在用這樣傾述的方式,來舒緩來自內心深處的不適。
有的時候,有人在我博客里多留幾次腳印,多寫幾句話,我也會對那個腳印產生感情。這應該是孤獨的人才會有的內心感受。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