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和：為了遠航的遠航

文／任 紅 編輯/羅婧奇

鄭和：為了遠航的遠航

文／任 紅 編輯/羅婧奇

鄭和把明代的思想、文化帶到更遠，他拓展的不是個人的生活半徑，而是明朝的政治戰(zhàn)略版圖。

今天我們常說，學會駕車，便擴大了你的生活半徑。現(xiàn)代的交通方式，把人帶去更遠的地方，了解更廣的世界。那么在遙遠的農(nóng)耕社會呢？我們來看《史記》上的一段記載：“二世元年七月，發(fā)閭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xiāng)……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當斬。”就是這么可怕。在農(nóng)耕時代，主要是車馬代步的陸路交通，以及并不太多的舟楫之便的內(nèi)河交通。關(guān)于航海和航空的想象，則多是文學化或者宗教化的。能夠進行現(xiàn)代意義航行的，鄭和是中國古代最具成就的一人。跟莊子、李白、徐福和鑒真和尚都不一樣，鄭和把明代的思想、文化帶到更遠，他拓展的不是個人的生活半徑，而是明朝的政治戰(zhàn)略版圖。

簡明中國航海史和明初海外政策

中國古代的航海并不發(fā)達，為了尋仙和避難理由的航行則更多。像中國這樣擁有廣闊內(nèi)陸的國家，海岸似乎就是認知邊界了。

中國古代的航海并不發(fā)達，為了尋仙和避難理由的航行則更多。像中國這樣擁有廣闊內(nèi)陸的國家，海岸似乎就是認知邊界了。地處中原的人，需要走上很多天，才可以看到疆域的極限。這跟國土面積狹小、資源物產(chǎn)不多、為海洋環(huán)抱的島國對世界的理解和預判是不一樣的。同樣是描寫水邊兒童的生活，中國的描寫通常是：“蓬頭稚子學垂綸，側(cè)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而在丹麥或者美國的描寫可能就會是：“我們?nèi)プ鏊职桑　被蛘摺拔覀兪菣M行七海最壞的無賴！”

如果說，鄭和之前，中國人全無航海，這當然不恰切。但是，那時中國人的航海既不普及，也不是主流，成就也相當有限。

漢白玉鄭和雕像，江蘇南京鄭和公園。攝影/劉建華/FOTOE

我們來梳理一下鄭和之前的簡明中國航海史。

在漢朝，航行曾抵達過印度半島的南部和錫蘭；

在唐朝，市舶司制度建立，海上絲綢之路開辟，船舶遠航到亞丁附近。賈耽《廣州通夷海道》曾詳細記錄了這條當時是世界上最長的航線所經(jīng)過的港口、轉(zhuǎn)向點以及航行所需時間；

在宋朝，延續(xù)唐的市舶司制度，收益豐厚，僅泉州一地，就曾容納五十國的番商；

在元朝，汪大淵駕船十年游歷，《島夷志略》中記錄了從菲律賓群島到東非的兩百余國家，航線從阿拉伯海拓展到紅海。而當時的朝廷也把戰(zhàn)火燃燒到日本島。

接下來，我們馬上就要接近明朝——鄭和下西洋之前的明朝。

明初，太祖朱元璋即實行海禁政策，市舶司存在三年即被取消，“寸粄不許下海”，民間亦禁用番貨。與此同時，皇帝對海外諸國仍采取懷柔之意，曾諭旨：“占城海舶貨物，皆免其征。”“不征諸夷國。”“有為患于中國者，不可不討。不為中國患者，不可興兵。”“西洋瑣里，世稱遠番，涉海而來，難計年月。其朝貢無論疏數(shù)，厚往而薄來可也。”但對朝貢本身，朱元璋并不熱衷，為朝貢國設(shè)定了三年、十年不等的朝貢限制，以規(guī)避過多的交往。

這種局面，到明成祖朱棣時期，才有所扭轉(zhuǎn)。海禁被開，市舶司恢復。永樂元年，中官尹慶奉詔撫諭古里（今印度科澤科德）；古里酋長沙米亦派遣使者隨尹慶返回，以示臣服。與此同時，福建、江蘇、江西、浙江、湖南、廣東等地船廠開始大規(guī)模的海船建造和糧船改造。這些都為鄭和的遠航埋下了伏筆。

帆篷廿八年，滄溟十萬里

永樂三年六月，蘇州劉家河，63艘滿載瓷器、絲綢、金幣、海軍的寶船就此起航了。

鄭和，云南人，回族，從起兵有功，累擢三保太監(jiān)，據(jù)說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曾航海去麥加朝圣。

以明代的視野，鄭和的航海大概就如同我們今天看待楊利偉進入太空吧，同樣是離開穩(wěn)定的介質(zhì)——陸地，馳向淼淼的已知和未知。永樂三年六月，蘇州劉家河，63艘滿載瓷器、絲綢、金幣、海軍的寶船就此起航了。

第一次航行非常成功。一路上，鄭和“首達占城，以次遍歷諸番國，宣天子詔因給賜其君長，不服以武懾之”，盡顯天朝風范。到永樂五年九月，鄭和回來了。隨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來朝見天子的諸島國使節(jié)，以及以剽掠商旅為業(yè)的海盜酋長陳祖義（廣東人，作奸犯科，流亡海外）。這一次航海，明朝和西洋諸島建立了具體的外交關(guān)系，甚至是保護國關(guān)系。同時，對待諸國賞罰有度，特別是對三佛齊國（舊港）酋長陳祖義的判決和執(zhí)行（“戮于市”），都是以中國法律為尺度進行的。

鄭和七下西洋航線圖。 繪圖/劉宇佳

左：鄭和下西洋，1558年，巴基斯坦拉合爾（國）。 供圖/文化傳播/FOTOE

右：鄭和下西洋石雕，江蘇南京龍江寶船廠遺址。 攝影/劉建華/FOTOE

第二次航行，始于永樂六年九月，這次鄭和到達了錫蘭山。故事也很有戲劇性，“國王亞烈苦柰兒誘和至國中，索金幣，發(fā)兵劫和舟。和覘賊大眾既出，國內(nèi)虛，率所統(tǒng)二千余人，出不意攻破其城，生擒亞烈苦柰兒及其妻子官屬。劫和舟者聞之，還自救，官軍復大破之。”這次航行持續(xù)了近三年。可以想象，茫茫海天之間，船隊從一個島馳向另一個島，是何等宏偉壯觀，又是何等的渺小寂寞。永樂九年六月，鄭和帶戰(zhàn)俘回國。“帝赦不誅，釋歸國。是時，交趾已破滅，郡縣其地，諸邦益震替，來者日多。”

第三次航行，時間是永樂十年十一月，目的地是蘇門答臘。當時蘇門答臘正在經(jīng)歷一場政變，“前偽王子蘇干刺者，方謀弒主自立，怒和賜不及己，率兵邀擊官軍”。蘇干刺的舉動，無異于以卵擊石，自然不是鄭和的對手。但是，他對鄭和賞賜“不及己”的反應卻是有道理的。事實上，蘇干刺根本不想對抗明王朝，而是非常渴望明帝國對自己政權(quán)合法性的認定。既然不被承認，那么只好約一架。其結(jié)果是，“和力戰(zhàn)，追擒之喃渤利，并俘其妻子，以十三年七月還朝。帝大喜，賚諸將士有差。”

之后，明王朝和諸島國之間有來有往。“十四年冬，滿剌加、古里等十九國，遣使朝貢，辭還。復命和等偕往，賜其君長。十七年七月還。十九年春復往，明年八月還。二十二年正月，舊港酋長施濟孫請襲宣慰使職，和赍敕印往賜之。比還，而成祖已晏駕。”

到宣德五年六月，“帝以踐阼歲久，而諸番國遠者猶未朝貢，于是和、景弘復奉命歷忽魯謨斯等十七國而還”。

但是，鄭和沒有回到故國，就病逝了。1433年，他客死異國，葬在印度古里的洋底。當時整個船隊都在那里等待著返航的貿(mào)易風。像鄭和這樣從小就離開故土漂泊、身如不系之舟的人，應該會欣然于這樣的終結(jié)方式吧。行于路途，止于羈旅。

七次航海，跨越了鄭和生命的二十八年。

在明朝的另一個都城——南京，建有鄭和的衣冠冢，一雙鞋，一束發(fā)，便可視為陸地對水手最后的牽掛。

鄭和一小步，明朝一大步

那時候，冷兵器時代并未終結(jié)，火器才剛剛開始盛行，任何現(xiàn)代戰(zhàn)爭都還沒來得及爆發(fā)。要什么樣的船，裝備著當時怎樣先進的科技，有著怎樣杰出的領(lǐng)航員，才能承擔前面所言的那種巨大運力，并且抵御海上的各種可能的風險，從中國海一直到紅海，穿越赤道再抵達非洲，再重新返航？

就像我們今天好奇遼寧艦的構(gòu)造一樣，我們同樣會好奇鄭和的寶船。那會是怎樣的船呢？我們知道，那時候，冷兵器時代并未終結(jié)，火器才剛剛開始盛行，任何現(xiàn)代戰(zhàn)爭都還沒來得及爆發(fā)。要什么樣的船，裝備著當時怎樣先進的科技，有著怎樣杰出的領(lǐng)航員，才能承擔前面所言的那種巨大運力，并且抵御海上的各種可能的風險——洋流，迷航，疾病，海盜，斷糧，壞天氣，淡水補給……如《天妃靈驗之碑記》所載的“觀夫海洋，洪濤接天；巨浪如山；視諸夷城，回隔于艷霞縹緲之間，而我之云帆，晝夜星馳，設(shè)彼狂瀾”等——從中國海一直到紅海，穿越赤道再抵達非洲，再重新返航？如果只是單次成功，我們可以歸結(jié)為運氣，但如果是整整七次，那么就只能歸結(jié)為明成祖永樂年間的航海能力。

據(jù)說，鄭和的航行中，海圖和星圖都被運用，指南針和船尾舵技術(shù)都處于世界領(lǐng)先水平。遺憾的是，因為鄭和航海技術(shù)資料在成化年間被大臣毀棄，所以今天已經(jīng)缺乏史書之外更有力的支持了。《明史·鄭和傳》描述了鄭和第一次航行所用的船只，“造大舶，修四十四丈、廣十八丈者六十二”，只能從外觀上了解鄭和船隊，而無法洞悉里面更多的秘密。這樣的船，在當時，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國家可以造的出來。

那么，鄭和的船隊規(guī)模有多大呢？據(jù)統(tǒng)計，第一次參與航行的人數(shù)約27800人，第四次航行的人數(shù)約28560人，最后一次的人數(shù)約27550人。這么多人，即使分散在不同船只組成的船隊中，都可以看成是一個社會了，需要組織者具有超強的領(lǐng)袖力。事實上，鄭和的船隊也確實是一個具體而微的社會了。它配備了各種職員，比如負責外交的舍人，負責翻譯工作的通事，負責觀測天象的陰陽官，負責管理錢糧的戶部郎中，此外還設(shè)有醫(yī)官、火者、辦事、書算手、舵工、番火長等不同的職位。最后一次返航后，有位醫(yī)官曾心有余悸地說從此再也不用擔心葬身魚腹了。鄭和的船上甚至還養(yǎng)魚和種菜，既規(guī)避了斷糧的風險，又規(guī)避了航海中常見的壞血病的風險。

當葡萄牙人對赤道海域滿懷疑懼之時，鄭和的船隊已經(jīng)越過赤道到達麻林。明政府欲令各島國“共享太平之福”的外交策略，讓這支“布施”的金主船隊，在沿途大多數(shù)地方都大受歡迎。

隨船航行的通事費信在《星槎勝覽》中寫道：“其王知我中國寶船到彼，遣部領(lǐng)貲衣服等物、人馬千數(shù)迎接……王乃令銀柱杖二人，皆穿白纏頭，來引導前，五步一呼，至中則至。又金柱杖二人，接引如前禮。其王恭禮拜迎詔，初叩謝加額，開讀賞賜。受畢，鋪絨毯于殿地，待我天使，宴我官兵，禮之甚厚。”而馬歡亦賦詩：“天書到處多歡聲，蠻魁酋長爭相迎。南金異寶遠馳貢，懷恩慕義擄忠誠。”

鄭和七下西洋，實地踏入西洋諸島，擴大了明朝人的地理視野，終結(jié)了“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海客談瀛洲，煙波微茫信難求”的文人想象。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航行，致使海道清寧，確定了明帝國和諸島國間初步的政治秩序，具體地干預了地方的政治和經(jīng)濟，用成祖的話說，“海洋已征服，四海皆平靜”，可謂鄭和一小步，明朝一大步。

鄭和從茲去，再復無鄭和

龍江船廠久不聞斧鑿聲，鄭和海圖亦被劉大夏所毀，國家經(jīng)濟凋敝、政治昏聵。所以，鄭和之后再無鄭和，既是對鄭和的褒獎，也是對明末的喟嘆。特別到后期，民族英雄戚繼光抗擊倭寇時，攻、守之勢易也，明朝完全失去了成祖時期的眼界和風范。

《天妃靈驗之碑記》開篇這樣描述鄭和航海的功績：“皇明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軼漢唐，際天極地，罔不臣妾。其西域之西，迤北之北，固遠矣，而程途可計；若海外諸番，實為遐壤。皆捧琛執(zhí)贄，重譯來朝，嘉其忠誠，命和統(tǒng)率官校旗軍數(shù)萬人，乘巨舶百余艘。賚幣往賚之，所以宣德化而柔遠人也。自永樂三年，奉使西洋，迨今七次，所歷番國，由占城國、瓜哇國、三佛齊國、暹羅國，直迂南天竺、錫蘭山國、古里國、柯枝國，抵于西域忽魯謨斯國、阿丹國、木骨都束國，大小凡三十余國。涉滄溟十萬余里。”

《西洋朝貢典錄》則記錄了鄭和航行的斬獲：“明月之珠，鴉鶻之石，沈南龍涎之香，麟獅孔翠之奇，梅腦薇露之珍，珊瑚瑤琨之美，皆充舶而歸。”

某種意義上，鄭和是皇帝朱棣的一雙眼睛，他把更遠的世界拉近給朱棣觀看，也把朱棣的威儀帶去更遠的世界。而他們之間，又曾有著復雜的家族恩仇。他們被命運之手所牽系走到一起，這是歷史本身無奈更無從回避的事。

時間追溯到1381年。那一年，傅友德遠征云南。十歲的鄭和作為戰(zhàn)俘，被閹割后劫掠至燕王府。那時他還未被賜鄭姓，名叫馬和。之后他追隨燕王朱棣東討西殺，屢立戰(zhàn)功，成為了朱棣最信任的一位內(nèi)侍。

人們常常會問，為什么選擇鄭和這樣一位使臣來完成航行呢？除了寵信，朱棣甚至頗為詼諧地為鄭和相了面。

那么，明王朝又為什么要進行這樣的航海呢？《明史·鄭和傳》載：“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蹤跡之，且欲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由此看，這次航海的目的不外乎兩個：一是靖難之后，朱棣并沒有找到當時在位的皇帝、自己的侄子朱允炆，鄭和出使西洋首要負有著尋找建文帝的使命；二是即使鄭和找不到失聯(lián)的建文帝，向海上諸國炫耀明王朝的文治武功，懷遠柔夷，也絕非不值得企圖。

此外，關(guān)于這次航行的目的，還有其他林林總總的說法。尋寶說，采藥說，貿(mào)易說，不一而足。這些說法，固然有一點合理性，但是應該都可視為航行主旨外的衍生品。

而實現(xiàn)和支撐這樣的壯舉，也賴于明朝有了那樣的國力。所謂，“和經(jīng)事三朝，先后七奉使，所歷凡三十余國。所取無名寶物，不可勝計，而中國耗廢亦不貲”。但是，“自宣德以還，遠方時有至者，要不如永樂時，而和亦老且死。自和后，凡將命海表者，莫不盛稱和以夸外番，故俗傳三保太監(jiān)下西洋，為明初盛事云。”國力已大不如前了。

朱高熾登基后，即諭旨：“下西洋之諸藩國寶船，悉皆停止。如已在福建、太倉等處安泊者，俱回南京。”同時，國家封閉港口，重新海禁，所謂“私通外夷，已有禁令”，“爾宜申明前禁，榜諭沿海居民，有犯者許諸人首告，得實者給犯人家資之半。知而不告及軍衛(wèi)有司之弗禁者，一律治罪。”

鄭和去世后六年，倭寇大舉入侵，海防困境重重，朝代上升期那種雄視闊步的局面已不復再現(xiàn)。龍江船廠久不聞斧鑿聲，鄭和海圖亦被劉大夏所毀，國家經(jīng)濟凋敝、政治昏聵。所以，鄭和之后再無鄭和，既是對鄭和的褒獎，也是對明末的喟嘆。特別到后期，民族英雄戚繼光抗擊倭寇時，攻、守之勢易也，明朝完全失去了成祖時期的眼界和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