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回西藏

即使這世界上最困難的徒步路線，同行團隊都能用馬馱上紅酒、芝士和雞肉蘑菇，在穿過杉樹、橡樹、云杉和刺柏后，于那些有杜鵑花的草地上打開桌子，鋪上桌布，伴著高地暖陽變出一個高級下午茶來。

柯達麗，柯達麗，Kodari。

樟木山下那個尼泊爾山村是這樣的名字，像是寶萊塢電影里來自邊緣農村的女二號。每天，這里有兩班巴士開到首都，一路搖晃闖于坑和碎石上，像墜在埋伏網上的野獸，對那些以為自己已經握著森林的獵人們輕蔑、不屑，偶爾調戲。

我搭乘十一點四十五分的第二班巴士。呼轉的怨曲和熱鬧敲打的哀歌，一路不厭其煩地播放著，亦不厭其煩地被查崗的哨兵、上上下下的學生、阿飛、中年婦人，甚至全白衣褲的紳士搭車下車而按下暫停鍵。八月末，從柯達麗到加德滿都的吉普車，已經上升到八百盧比一人，公共汽車亦水漲船高升到四百，當然，所有這些都是外國人價。

杜力克（Dhulikhel）是這條中國——尼泊爾公路上所遇見的第一個大城市，再翻過一座小山腰，就到了加德滿都谷地。如果返回西藏，杜力克到柯達麗的山路當然值得再訪，但是從首都搭車到邊境未免太乏味。你完全可以花四天時間，走完這一百余公里的巨變。就像我在那個秋天所做的一樣。

那時候，我從ABC徒步回來，已是國慶黃金周過去，加德滿都泰米爾區滾滾人潮依舊，只是中國面孔漸次由西洋面孔取代。畢竟，尼泊爾的黃金月還是十月和十一月，只有在這時，才能看到沒有一絲云彩和煙霾遮蔽的喜馬拉雅。

我在泰米爾街上抓到了灰子，一個在從樟木出境時遇見的河南少年。說動了讓他跟我走路回西藏。我們在市中心搭乘巴士到達巴德崗（票價三十盧比），在這一座已經太多人贊譽的城鎮歇了一晚。巴德崗比泰米爾，就像大理比之南鑼鼓巷，又更俱自在和迷人的氣度。而它比大理更精妙的地方則是滿滿的古老建筑，以及四點半到天黑時的歡樂氛圍。我們在高臺上看夕陽打過屋檐，躁動的青年和戀人坐在戲臺上隨著日光漸漸消隱。隨后是典型的加德滿都谷地的暗黑街道，牛肉蒸餃的香味和燈光成了唯一吸引的所在，拎著兩包蒸餃踩著石板路，晃晃蕩蕩回到旅店。

第二天，在巴德崗城東北路口的停車處，搭乘巴士到那加闊特（Nagarkot），不過四十盧比而已。小公共汽車滿滿當當的人，依然有人站在車頂，一路有人上上下下，一個小時就抵達了那加闊特。

車在村口停下，實際上，這個小山村那些迷人景觀的旅店還更在山中最遠處。我們背著行李，從山腰一直穿越到山頂。位置最好、條件也最舒服的是山頂的城堡度假酒店（Fort Resort），不過，它下方的綠谷酒店（Green Valley Hotel）也有180度喜馬拉雅山雪峰景觀，大部分房間都能提供90度以上的視野廣度，價錢當然比城堡劃算，800至2500百盧比足夠，當機立斷住下來。

天還早，我們重新回到村口，沿山脈的另一路，去四公里外的觀景臺。一路景觀還算宜人，更有意思的是路上幾乎一半都是軍事禁區，很多英俊的、彪悍威武的廓爾特漢子軍人在道上訓練，他們的作訓鞋吸引了我的目光，比起中國的“解放鞋”帥氣多了，尤有歐風，大概是英屬印度時代的遺留，畢竟尼泊爾人一直是次大陸軍人最重要的來源。觀景臺不算高，但卻有360度的景觀，谷地和喜馬拉雅一網打盡，然而下午的陽光灼熱，云霧繚繞，雪山若隱若現。

回去村上，依舊選擇了村口的餐廳，這家叫Food Republic 餐廳的印度料理相當出色，我點了羊肉抓飯，豐滿扎實的十幾塊羊肉藏在充滿香料和蔬菜的美味焗飯里，對得起它280盧比的價格。回到綠谷酒店，發現來了新鄰居，原來是青島來的李小姐。她剛剛去了不丹回來，送了貌不驚人的“生態”蘋果給我們吃。不免一起圍桌夜談，叫了啤酒后，山中又停電，燭光下的干杯更添情趣，讓我們討論起不丹和尼泊爾的差異來。

同依靠喜馬拉雅，不丹徒步就像它的旅行一樣，人為設置的門檻，使它更少為人熟悉卻也更為舒適——這個國家的山區沒有她的鄰國尼泊爾那樣的食宿茶屋，然而服務周到盡職的旅行社會為你安排好隨行的一切，包括在4200米海拔的野外營地為你烹飪出大餐的職業廚師，以及像是中世紀風格的、卻非常有幫助的馬幫隨行。

這個國家最讓健行者向往的路線叫雪人徒步，號稱世界最困難的徒步路線，在4500米到5400米之間要翻越12個埡口，扎營地在3700米到5100米之間，總共徒步行程為24天。可就算是這樣的高難路線，同行的團隊都能用馬馱上紅酒、芝士和雞肉蘑菇，隨時隨地，在穿過杉樹、橡樹、云杉和刺柏后，于那些有杜鵑花的草地上打開桌子，鋪上桌布，伴著高地暖陽變出一個高級下午茶來。

這種殖民地情趣總能讓人想起奈保爾，甚至福斯特寫的次大陸。福斯特在1920年代的那部小說里，為了高雅的兩位英格蘭女士的一次山洞探秘，人們出動了廚子、打扇子的、訓象師和大象，一個村莊的圍觀者！三十多年后，奈保爾去克什米爾高山上朝神（也是去看個洞），馬幫規模的可觀甚至還需要一個主管——盡管他不過是個有印度臉孔的文人，好歹也是英國來的。

奈保爾在克什米爾的時候，已經憤怒地大罵了那幫奇怪的、到第三世界騙吃騙喝的“美國人”，確切地說，這些年輕美國人是嬉皮士路線的背包客的先驅。在被奈保爾這個印度臉英國紳士罵過以后，這些嬉皮士和尼泊爾本土有頭腦的小商人們合流，1964年，加德滿都客棧（Kathmandu Guest House）建立成為泰米爾走向全球性的背包客區的標志性事件，幾十年來，這家旅館仍然是全世界健行者到尼泊爾報道的路標。尼泊爾選擇歡迎所有人，這讓我不能不為它的博愛感激，我們不需要付出不丹這個主題公園的昂貴，依然能親近世界之極。

第二天清晨果然大運，自五點起云霧已蒸騰至散開，全景的喜馬拉雅山谷展現面前，自是拍照不迭。八點重新霧起，與青島姑娘道別，我和灰子開始了從這兒到杜力克的二十公里鄉間徒步。這條半日路線要翻越三個山頭，接近一半的時間能看見雪山，并能與低山地區的尼泊爾人，有個淺淡的交往認識。

一路走去，算是有不少的標識，不過遇見沒有標識的叉道，我都停留，等待村民和路人詢問。事實上，孤獨星球2012年第九版尼泊爾的描述，與這條線路標識制作者推薦的路線有一個會讓人困擾的差異。LP在書里說，在過了Rohini Bhanjyang村后，直走大路，然后左轉，“After 1km take the small trail on the right thats a steep downhill to the Valley”。但按這個走法卻害得我浪費了一個小時，在村民們的指點下，又才回到正道來。

正確的走法是，在經過一個山間凈水公司后，分叉路選右邊，就可以走到一個小小的山脊平臺，這里便是Rohini村，大路右旁有一個很大的徒步地圖（但沒什么用處），還有左右兩邊的小路，堅持走大路。從這開始，約不到一公里是路口，選左邊行，大約再走兩三百米是第二個路口，沿著路標右轉，再走不到一公里，路邊有觀景臺和路標，這才是應該左轉從小臺階下到山谷的地方。

爬到第二座山山頂的時候遇見了Tanchok村，左手邊出現了一個蓄水池和水龍頭，我當然毫不客氣地開水清涼一下，然后左轉進入小路。這條梯田陡坡上的小徑是我們這一路最美妙的部分，遠遠的雪峰、翠谷、河流盡入眼前，番薯地旁邊的炊煙，以及無處不在的次大陸流行音樂，都是那么讓人舒心。從這下到第二個山谷，再翻過最后一座山，就到最后的城市杜力克了。這時炊煙外已經處處人家，松柏蔥郁，比起谷地更是我所愛的尼泊爾山村風光。

到達杜力克，下到國道以后，沿中國邊境方向走上兩百米就開始有旅館，幾乎每家的天臺也都有醉人的清晨雪山景象，早餐過后，我們攔到那班早上七點從加德滿都開出、八點多經過的中尼邊境巴士，在五個小時后重返樟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