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建平,姜瀛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100875)
論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
盧建平,姜瀛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100875)
轉型時期的當代中國,犯罪治理之理念革新尤為必要。作為對犯罪現象采取行動或作出反應的實踐過程,犯罪治理涵蓋“本體、過程與效果”等基本范疇,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應圍繞著上述基本范疇來展開。本體是對犯罪現象本身的認識,本體范疇之理念革新表現為犯罪治理中樹立正確的犯罪觀。過程是展開犯罪治理實踐的行動與方法,過程范疇之理念革新表現為犯罪治理中引入現代化的治理理論。效果是關于犯罪治理的績效評估,效果范疇之理念革新表現為建立科學的犯罪治理評估機制。
犯罪治理;理念革新;犯罪觀;治理理論;評估機制
犯罪治理是世界各國都要面對的公共事務。就眾多公共事務而言,犯罪問題無疑是擺在第一位的,犯罪治理關乎國家統治、政權穩定,更關涉人民福祉、社會安寧,關乎長治久安。對于轉型時期的當代中國而言,探討如何系統、科學、有效地治理犯罪顯得尤為重要。十八屆三中全會《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深化改革決定》)所確立的“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改革總目標為我們探索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指明了新的方向,提供了全新的坐標。
犯罪是客觀的社會現象,犯罪治理是一個實踐性的行動過程。對于身處轉型期、犯罪態勢較為嚴峻的當代中國而言,提倡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是必要的。而對于犯罪治理理念革新問題的研究,需從犯罪治理的基本范疇開始。
(一) 犯罪治理:理念與基本范疇
理念(Ideal),源自古希臘文“Eidos”,原意是指所見事物之形象,現常用來指“指導思想”。柏拉圖最早將理念概括為“永恒不變、獨立于現實世界存在的、非物質的實體”,是“理智的對象”;康德將理念稱為“純粹理性的概念”,是來源于經驗又超越經驗的理性;而黑格爾認為理念是“自在而自為的真理,是概念和客觀性的絕對統一”。[1]理念的哲學解讀雖略顯抽象,但理念與實踐活動或部門科學結合起來之后會很鮮活,令人頓生親切之感,如設計理念、經營理念、服務理念、教育理念等等。這里的理念主要是指在實踐中系統的、根本的指導思想。
范疇(Category),源于古希臘文“Kategoria”,是人們對客觀事物的本質和關系的概括。亞里士多德最早將范疇看做是“對客觀事物的不同方面進行分析歸類而得出的基本概念”;黑格爾認為范疇是“從我們的一切表象中所凝結出來的關系,具有獨立性”,范疇“在反映客觀事物的整體性和內在聯系的一定體系中存在”;而列寧則認為“范疇是具有客觀性的,它是客觀事物規律性的東西在人的認識中的反映形式,是對自然的和人的規律性的表述”。[2]范疇分析是法學研究中的基本方法,例如張文顯教授以權利與義務作為法哲學的中心范疇,并由此展開法哲學范疇的研究。[3]
犯罪是一種反社會行為,是對主流社會秩序的反抗。犯罪治理,表現為對犯罪或社會越軌行為所采取行動或作出反應的過程,是在準確觀察犯罪現象的基礎上,確立合理的目標,選擇科學的路徑和方法,組合多方力量系統作用于犯罪現象的治理之道。作為一種實踐性行動,犯罪治理的基本范疇應包括“本體、過程與效果”。其中,本體是對犯罪現象本身的認識,過程是犯罪治理的實踐行動及方法,而效果是關于犯罪治理的績效評估。易言之,犯罪治理,首先要對犯罪現象作出正確的認識,掌握犯罪現象的客觀情況乃是展開犯罪治理的基本前提;在正確認識犯罪現象的基礎上,犯罪治理表現為主體以特定手段和方法作用于對象的實踐過程;而在開展犯罪治理實踐之后,我們更要去關注犯罪治理實踐行動的最終效果。
犯罪治理理念,可以被視為“在認識犯罪現象本身、實踐犯罪治理過程以及評估犯罪治理效果時所采取的系統的、根本的指導思想”。我們對犯罪治理基本范疇的重新認識與深化,將會引申出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而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將圍繞“犯罪觀變化(本體)、治理現代化(過程)以及犯罪治理評估(效果)”三個基本范疇來展開。
(二) 犯罪治理理念革新之必要性
對于當代中國而言,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尤為必要。首先,中國正處于轉型期,社會轉型是社會結構性過渡與變遷的過程,其核心內容包括機制轉軌、利益調整以及觀念轉變,人們的生活方式、交往行為以及價值體系也將發生深刻的變化。[4]更為重要的是,人們對于其所身處的變化過程(社會轉型)還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而適應過程中卻必然伴隨著諸多的“不適應”;社會轉型中的犯罪現象及其變化趨勢既是這種“不適應”的集中表現,同時也是社會轉型所付出的必要代價,而停留在傳統思維模式下的犯罪治理理念在社會轉型期內也將表現出“不適應”的狀況。[5]其次,改革開放以來,快速的經濟增長與居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刺激了人們對利益的追求以及對財富的欲望,隨之而來的是犯罪現象在數量、類型及其內部結構、外在危害上的系列變化,這使得犯罪治理變得日益復雜。同時,國家經濟實力的增強也為治理犯罪提供了更為充沛的財政支持,而在犯罪治理過程中,是選擇繼續增加公檢法機關的財政支出還是選擇著眼于社會福利的財政支出,將會影響到犯罪治理中的成本與效益,也將對犯罪治理的效果產生不同的影響。再次,對外開放的政策與國際交往的增加使得外部社會的諸多觀念滲入我國,其中消費主義、性解放、恐怖暴力文化等的不當傳播往往成為新的犯罪誘因。同時,作為社會破壞力量的犯罪人也在探索著犯罪組織化乃至國際化,跨國有組織犯罪為犯罪治理帶來了新的難題。當然,國際交往也為犯罪治理引入不同國家和地區的經驗與教訓,相互借鑒中的取長補短與國家間合作的增強也將為犯罪治理帶來新的思維。復次,現代社會被重重風險所籠罩,風險社會中的犯罪不僅僅是簡單的“社會病態”,同時也是社會風險自身之產物,“犯罪風險源”作為獨特因素為犯罪的生成與變化提供特有的機遇與空間。由于風險的感知、分配、放大與溝通都可能催生新的犯罪形態或者使傳統的犯罪形態發生改變,風險社會中的犯罪治理需要我們從風險誘因的視角來重新認識犯罪現象,并嘗試在犯罪運行與犯罪風險源之間建立起犯罪治理的新思考。[6]最后,現代科技的發展推動社會的進步,當然也將推動著犯罪的手段、方式趨向更為隱蔽與復雜,高科技本身與價值無涉,不具有辨別善惡之能力,既可以為犯罪者所利用,也可以為犯罪治理者所利用,博弈之間也會為犯罪治理行動帶來新的工具與方法。[7]
可以肯定,犯罪現象本身在發展變化,我們對犯罪現象的認識也在不斷深化;社會分工與科學進步使得學科之間合作依賴性增強,治理犯罪的行動過程與方法應用將會由更多的學科來支撐;對于犯罪治理行動的效果也有待科學的評判。概而言之,犯罪治理的實踐不斷為我們提出新的問題,犯罪治理實踐中的指導理念也需不斷革新。
犯罪治理實踐行動的開展應以正確認識犯罪現象為前提,在認識與對待犯罪問題的過程中,不同的群體、社會發展的不同階段將會產生不同的犯罪觀。對于轉型期的當代中國而言,犯罪治理本體層面上的理念革新之核心內容在于樹立正確的犯罪觀。
(一) 對于犯罪觀的理解
犯罪觀,是人們對犯罪這一社會現象整體的看法,是人們從社會、文化、規范以及心理等不同角度對犯罪現象產生的認知及作出的評價。[8]在關于犯罪本質及其影響、關于犯罪的產生、發展、變化的規律以及對待犯罪的態度與傾向等方面,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社會背景下會產生不同的看法。質言之,犯罪觀將會表現出時間與空間上的差異性,且人們的犯罪觀處于不斷變化之中。
不可否認的是,犯罪觀具有主觀性,不能等同于客觀的犯罪現象。但在客觀的犯罪現象被實踐主體所認知的過程中,犯罪觀的正確與否將會影響到認知的準確程度。在犯罪治理實踐過程中,我們需要將犯罪現象置于更大的社會背景下進行考察,需要科學地認識犯罪治理的本體即犯罪現象;而從方法論意義上來看,犯罪觀作為人們認識犯罪現象時的知識假定與基本框架,將會直接影響到現實的犯罪問題反映到我們意識領域后所呈現出的“圖像”及其精確程度,進而對犯罪治理的實踐過程與最終效果產生影響。因此,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首先需要樹立正確的犯罪觀。
(二) 樹立正確的犯罪觀
理念革新之首要是接受相對主義犯罪觀,正確認識犯罪存在的必然性。絕對主義哲學思維在對待犯罪現象時認為,社會中應存在著普遍公認的價值判斷,每個公民都能夠分辨是非善惡,而犯罪應被定位為一種絕對的“惡”,消除犯罪應成為全社會的必然選擇,由此形成了絕對主義的犯罪觀。同時,絕對主義認為在犯罪與正常行為之間存在一個統一的區分標準,而隨著不良因素的消除、犯罪產生的本源被凈化,犯罪是可以消滅的。長期以來,我國的犯罪治理一直追求著“除惡務盡”的理想主義目標,絕對主義犯罪觀占據著上風,國家既強調不惜一切代價以遏制犯罪,同時又對實際存在的犯罪現象諱莫如深。事實上,犯罪作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屬于一種必要的“社會代謝”機制,有其存在的必然性,需要更為客觀準確地看待犯罪現象。而從歷史上來,犯罪學的出現及其研究的發達正是以承認犯罪現象不可避免為邏輯起點[9],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需要樹立相對主義的犯罪觀,承認犯罪是與社會文明相伴相生的現象,而犯罪治理的根本出發點在于降低犯罪對社會帶來的危害。
其次,提倡科學主義犯罪觀,犯罪現象是可以被精確觀察與量化分析的。承認犯罪現象存在的必然性是治理犯罪的基本前提,而準確地把握犯罪現象則是展開犯罪治理行動的關鍵,因此我們需要探索出一門“觀察的科學”,通過觀察犯罪現象所得出的基本結論——數據收集、原因分析及態勢預測,并將之作為科學制定犯罪治理對策——刑事政策——的重要依據,而觀察犯罪現象時最為基礎性的工作當屬犯罪統計。犯罪統計發源于19世紀的歐洲,現已成為全世界范圍內廣泛運用的對犯罪現象進行定量研究與分析的具體方法,是掌握犯罪數量關系、分部特征與變化規律的基礎性工具,包括官方的犯罪統計、被害調查等多種形式。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需提高治理行動之科學性,而作為一種對犯罪定量研究的方式,犯罪統計工作(包括被害調查等)在為國家刑事政策、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活動提供科學、全面、充分的決策依據方面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10]
最后,正確認識犯罪在社會發展中的地位與影響。正如迪爾凱姆所言,“犯罪是為了可能的社會進步所付出的代價”[11],因此我們也要在一定程度上肯定犯罪在社會發展中的意義。但從我國公眾對犯罪的態度來看,一方面,犯罪問題猶如“家中逆子,不打不足以為戒”,大多數民眾仍在主張積極擴大犯罪圈,提倡重刑化,更有甚者希望多用死刑來有效打擊犯罪。而在另一方面,廣大民眾卻又對高犯罪率盲目地感到恐慌,不知道犯罪的真實狀況究竟如何,也缺乏對犯罪社會影響的正確認識,由此便產生出一種矛盾心理和犯罪觀的偏差。[12]事實上,犯罪源于社會內部的基本矛盾運動,是社會有機體新陳代謝的特殊形式,犯罪實際執行著社會有機體的新陳代謝功能。要保障經濟發展、保持社會活力,就必須在一定限度和范圍內容忍犯罪的存在;而沒有犯罪的所謂的“理想社會”必然會缺乏活力、沒有生機。以社會的停滯不前為代價來換取沒有犯罪的理想境界,實際上是自殺政策,這是任何一個理性國家與理智民族所不取的。[13]社會要發展、進步,就需要承認社會矛盾與犯罪現象存在的必然性,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通過科學的犯罪治理來保衛社會,同時盡可能減少犯罪對于社會的侵害。
在正確認識犯罪現象的基礎上,犯罪治理的實踐行動需要依托于科學的手段與方法。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改革目標提倡在公共事務中踐行“源頭治理、系統治理、綜合治理、依法治理”等基本理念,在注重“加強黨委領導,發揮政府主導作用”的同時,“鼓勵和支持社會各方參與,實現政府治理和社會自我調節、居民自治良性互動”,這一轉變適應了我國新時期社會發展的新特點,昭示著我國社會治理模式正在發生深刻變化。[14]可以肯定,引入現代化的治理理論將對我國犯罪治理的實踐行動過程產生積極而深刻的影響。
(一) 治理理論的初步解讀
“治理”(Governance)具有高度的開放性,難以獲得具有普遍性的確切定義,治理理論也沒有唯一的、萬能的理論框架。但在治理理論發展演變與實踐應用的過程中,一些顯著的特征已逐漸呈現出來。[15]治理可以被描述為“各種公共的或私人的就共同事務所形成的諸多方式的總和”,治理注重“使相互沖突的不同利益者得以調和,并采取聯合行動的持續性過程”,實現這一過程的保障“既包括依靠強制力迫使人們服從的正式制度和規則,也包括各種經人們同意的符合各方利益的非正式制度安排”[16]。
治理理論是當今政治學發展的主要成果之一,《深化改革決定》將這一理論正式引入,對于中國治國理政的影響將是全面而深刻的。這意味著,以往對待犯罪問題時備受推崇的鎮壓、懲治、打擊與控制等理念已經發生轉變,科學的犯罪治理成為當代中國的理性選擇。在治理理論不斷深化并廣泛應用于實踐的基礎上,學者又提出了“善治”(Good Governance)概念。“善治”,即“良好的治理”之意,是一個追求公共利益最大化的社會治理自我完善過程,強調通過國家與社會之間的良性競爭與協同合作最終建立起現代化的社會治理系統。[17]人類追求良性治理的愿望(善的愿望)決定了治理理論將會不斷革新,而治理理論的實踐空間將會不斷拓展。由此說來,將治理理論融入到我國犯罪治理的實踐中,探索犯罪治理理念之現代化,也正符合了“善治”的基本要求。
(二) 現代治理理論的啟示
首先,治理主體應多元化,提倡民間社會的積極參與。現代社會中的民主政治體制決定了只有國家主導的公共機構才能保障犯罪治理的有效開展,而制定出刑事政策這一公共產品的基本資源也只有國家才能有效地加以調動和支配。[18]因此,犯罪治理中的國家主導性也具有相對的合理性。但是,國家主導性并不意味著民間社會就完全無所作為,事實上,民間社會參與犯罪治理的程度和作用在不斷提高。同時,正如治理理論秉承“開放、多元及相互合作”的基本立場[19],當前犯罪治理中的私人偵探、保安公司、治安承包以及社區矯正等形態表明,我國民間社會已具有參與犯罪治理和維護公共安全等公共事務的意愿與能力。面對我國社會轉型期不斷變化的復雜犯罪形勢,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需要正視國家在犯罪治理中的機制、資源與能力等不足,通過吸收民間社會的參與來彌補國家在犯罪治理中的負面效應,民間社會參與犯罪治理應逐步被國家認可,并得到國家的鼓勵與支持。
其次,重新認識治理對象,在治理犯罪的同時治理引發犯罪的社會問題。對犯罪原因的實證研究表明,眾多社會因素、經濟因素是造成犯罪率升高并影響犯罪治理效果實現的原因,諸如國民教育差異、收入不平等或貧富分化、失業率、城鄉對立問題等都可能成為“培養犯罪人的社會土壤”。從財政資源配置的角度來看,對于社會福利支出變化的犯罪治理效應與公檢法司支出變化的犯罪治理效應的比較研究表明,刑事司法中的財政支持增加并不具有明顯的犯罪治理效應,反而是社會福利支出的增加帶來了更為顯著的犯罪治理效果。這進一步說明,在我國轉型期內選擇治理“培養犯罪人的社會土壤”具有更低的社會成本和更高的犯罪治理效果。[20]此外,犯罪治理中的理念革新還要求我們遵循“善治”理念,在實現“治病”(治理社會土壤)之整體性目標的同時,也要關注“救人”之具體目標,為犯罪人提供更多重返社會的機會,同時對受害人給予更為快速的救治和安撫。而從社會福利的角度來看,犯罪人有復歸社會的權利,社會亦有責任吸納犯罪人并促使犯罪人順利復歸社會。
最后,治理模式的科學定位,提倡以司法模式為核心的犯罪治理。由于我國“但書條款”的存在,性質相同的行為因其社會危害性的“量”——數額或情節——之不同,進而決定了行為最終將被認定為犯罪行為還是一般違法行為,由此便構筑起我國所特有的“定性加定量”的定罪模式。在立法上同時注重對犯罪的“質”的規定與“量”的把握,將犯罪門檻設置得較高并配置很重的刑罰,而在犯罪門檻(罪量)之下的“同質”行為卻交由行政處罰來規制,可以說我國國家主導的犯罪治理是刑事司法模式與行政處罰模式同時并存,而且行政處罰模式占據著更大的適用空間。行政處罰的存在固然能夠起到集中有限資源以嚴厲打擊嚴重刑事犯罪的效果,但也帶來了刑法干預嚴重滯后、行政權膨脹、程序性保障缺失等弊端,與法治國家的要求相距甚遠。[21]從整體上權衡利弊,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需建立起以刑事司法模式為核心的犯罪治理模式,將關涉公民人身自由剝奪的處罰措施全部納入到刑事司法框架之下,由此來擺脫以行政處罰剝奪人身自由的制度困境,將行政處罰中的社會越軌行為轉化為微罪進而納入到刑事司法模式,最終保障犯罪治理中的程序正義。[22]
在我們展開犯罪治理的實踐行動后,付出的代價、取得的成績以及存在的不足共同決定著犯罪治理的實際效果。而只有科學地評估犯罪治理的效果,才能保證我們犯罪治理的實踐行動不斷完善,并為確立新的犯罪治理目標提供可靠的參照。
(一) 犯罪治理評估的基本界定
以往,我國在應對犯罪問題時往往強調不惜代價、不計成本,因此對犯罪治理評估重視不夠,對犯罪治理的效果也無法形成科學的判斷。通常來說,犯罪治理評估,是指評估主體依據特定的評估程序運用恰當的方法來評價和估計犯罪治理行動中的政策依據、執行過程以及實施效果的活動。
犯罪治理評估可以向治理主體提供關于犯罪治理運行效果的基本信息,通過考察和評估犯罪治理過程的各個階段與不同環節,犯罪治理行動的實際效率、效能、效益都可以被量化,最終能夠對犯罪治理的效果作出整體性判斷與評價,這種判斷與評價可以起到“旁觀者清”的作用。[23]同時,一項刑事政策在經過一段時間的運行后,可能會面臨或廢止或繼續存在或作適當修改調整等情形,何去何從完全取決于該刑事政策的犯罪治理績效。更為重要的是,犯罪治理評估有利于社會公眾對國家犯罪治理工作以及我國的犯罪現狀作出理性認識,進而促進犯罪治理領域內社會公眾對國家權力的監督。[24]因此,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需要建立起科學的犯罪治理評估機制。
(二) 建立科學的犯罪治理評估機制
首先,引入犯罪治理評估機制,形成科學的犯罪治理評估指標體系。由于我國對犯罪治理的科學化缺乏足夠的重視,在犯罪治理的對策設計與效果考察方面多憑借長官意志或主觀思維等進行論斷,由此忽視了對犯罪治理行動效果之客觀、理性的思考。在我國的犯罪治理實踐中,評估工作是長期缺位的。曾經,在反思嚴打政策實施效果的過程中出現爭議看法,有觀點認為“嚴打政策在預防犯罪的作用是極為有限的,實施嚴打后的犯罪率并沒有顯著的下降”,也有觀點認為“如果不實施嚴打,中國的犯罪態勢將更為嚴重”。[25]但雙方觀點都沒有依托于科學的評估機制,而是憑借著人們對嚴打所作出的某些片段式的主觀判斷,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犯罪治理評估應當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并應形成一套科學的犯罪治理評估指標體系。這一指標體系可以為犯罪治理的決策者提供量化的、科學的依據,進而為犯罪治理中刑事政策的“優勝劣汰”、刑法規范的“廢修補改”提供數據支撐;同時,科學的評估指標還可以幫助社會公眾理性地認識犯罪狀況,引導社會公眾正確理解并積極參與到犯罪治理行動來。[26]
其次,犯罪治理的評估結論需信息公開。目前,評估結論的信息公開是我們犯罪治理中的“軟肋”,也是犯罪治理理念革新的核心內容。在我國傳統的意識形態中,社會主義制度不會產生犯罪,或者說社會主義國家應是低犯罪率國家,若告訴世人,中國不僅存在犯罪,而且犯罪態勢也越來越嚴重,這不僅是在犯罪治理工作中自曝家丑,更有損社會主義制度的形象。在改革開放初期犯罪形勢嚴峻的時候,國家明顯感受到了犯罪給社會治安帶來的壓力,于是毅然決然開展嚴打,而這種政策調整的科學性與合理性如何被證實,這需要用嚴打政策實施的效果來檢驗。然而,對于嚴打在犯罪治理中的實際效果,我們卻是在時隔多年之后才零零散散、陸陸續續地知悉的。事實上,在犯罪治理過程中,在官方與社會公眾之間,在決策者、執行者與研究機構之間,缺乏一個信息共享的平臺和機制,這是制約犯罪治理科學化的最大障礙。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要求公共權力就其在犯罪治理領域的表現和治理業績向人民交出答卷,由社會公眾來評判與監督,而前提便是犯罪治理中的信息公開。
最后,由自我評估到中立性評估機制。我國缺乏有效的犯罪治理評估機制,即使存在有限的評估活動也多表現為主觀評價,而且往往都是自我評估,而非客觀、具有中立性的第三方評估。自我評估,一方面表現為用自己的成績與自己比,缺乏橫向性比較,無法形成“世界視野”或“比較優勢”,由此得出的評估結論必然存在局限性;而在另一方面,我國的評估工作很多時候都是由犯罪治理的政策制定者與治理行動的實施者在內部對自己的行為所作出的評估,①評估主體選擇上的不科學必然會造成公眾對評估結論準確度的質疑。[27]因此,應提倡犯罪治理評估的中立性與專業性,要求評估者具備專業素質、獨立品性以及批判的思維,敢于排除外界的影響和干預,運用專業的知識來科學地評估犯罪治理中的成敗得失。決策者和執行者不應成為犯罪治理評估中的主導,在完善評估中立性的過程中,可以通過設立官方的專業性評估機構來進行評估,并鼓勵專業科研機構或民間機構參與我國的犯罪治理評估。
自中西文明發生碰撞以來,梳理和探究西方科學的根源、現狀及其發展脈絡,已成為我們理解并提升自身實力的借鑒;而整理與發現中國發展的傳統思維與現實問題,更是實現自身價值的根本保障。二者的交匯,是塑造現代中國發展理念的必由進路。發端于西方的治理理論倡導“開放、多元、合作”的治理模式,實證主義影響下的犯罪統計理論與刑事政策學都是開展犯罪治理的重要理論工具,借鑒與吸收上述科學成果無疑會促進我國犯罪治理理念的革新。然而,由于國家壟斷主義色彩濃重(尤其對于犯罪治理這樣一個國家長期“監守”的領域而言),“官方”對公共事務的壟斷性較強,我國犯罪治理中存在著犯罪觀偏頗、信息封閉、權力資源配置不合理等現實問題,犯罪治理的理念革新與機制變革任重而道遠。本文在界定犯罪治理基本范疇的前提下對犯罪治理理念革新的相關問題進行初步探討,意在引起學界的重視,并將相關研究引向深入。
注釋:
① 國務院于2004年發布的《全面推進依法行政實施綱要》規定:“規章、規范性文件實施后,制定機關、實施機關應當定期對其實施情況進行評估。”該《綱要》對評估機構的認定表明我國在法律規范評估的主體選擇上仍是以自我評估為主。而在事實上,評估機構可以包括:決策與執行部門;政府的研究機構;臨時組成的評估小組;事業型研究機構(社科院或高校中的研究機構);私營的民間研究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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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idea innovation in crime governance
LU Jianping, JIANG Ying
(College for Criminal Law Scienc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With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 idea innovation in criminal governance is of vital necessity. As the practice of taking actions against or reacting to the criminal phenomenon, criminal governance contains such basic categories as“noumenon, process and effect”, around which the idea optimization of crime governance should revolve. The noumenon of crime governance is to recognize the crime phenomenon itself, of which the idea optimization is to establish a correct concept on crime. The process of crime governance consists of actions and methods in practising the criminal governance, and the idea optimization of process of crime governance is to introduce the modern governance theory. The effect of crime governance is about performance evaluation of crime governance, and the idea optimization of effect of crime governance is manifested in establishing a scientific evaluation mechanism of crime governance.
crime governance; idea innovation; criminal concept; governance theory; evaluation mechanism
D917
A
1672-3104(2015)01?0038?06
[編輯: 蘇慧]
2014?07?25;
2014?09?22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犯罪統計、被害調查及其應用研究”(2009AC-2)
盧建平(1963?),男,浙江桐廬人,法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刑法學,刑事政策學;姜瀛(1984?),男,遼寧鞍山人,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刑法學,刑事政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