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酒事

剎那芳華

關(guān)于酒的記憶幾乎都是少年時的，所有的畫面都是暈黃的色彩，熱氣騰騰的方炕桌。

姥爺和我永遠(yuǎn)坐在正中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姥爺盤腿，而我則坐小板凳。一爿土炕早已燒得溫暖無比，用姥爺?shù)脑捳f，能烙餅攤雞蛋了。我總是想找顆雞蛋來試試，可一直沒有機會付諸實施。

三舅在灶間忙著炒菜，好聞的菜香穿過棉門簾鉆進來，勾起人肚里的饞蟲。三舅的廚藝是三里五村數(shù)得著的，誰家有紅白事宴都要請他過去。四舅和幾個已經(jīng)長成帥小伙兒的表哥在一邊打下手支應(yīng)，燙酒的，端菜的，分列碗筷的，來往穿梭，屋子顯得更小了，卻是熱鬧無比。

我看看姥爺，昏黃的煤油燈下，他滿臉的皺紋都笑成了花開的樣子，旱煙袋叼在嘴里似乎都忘了抽。我湊過去，在煙袋鍋上輕輕一吹，有時會露出星星點點的火花，說明煙葉還著著，有時一片沉寂，顯然早已滅了。這時，我就會搶下煙袋，學(xué)姥爺?shù)臉幼樱劝褵煷伾爝M煙葉荷包蒯一下，然后把煙葉摁瓷實，像模像樣地叼在嘴里，劃著火柴湊近煙嘴，使勁吸一口氣，往往是太過用力，被嗆得眼淚鼻涕齊下，狂咳不已。

滿屋人被我的狼狽相逗得開懷大笑，我邊甩鼻涕眼淚邊跟著一起傻笑。我喜歡看他們笑，那些毫無保留的笑容總讓我想起秋陽下的向日葵，那么飽滿而踏實。

菜齊了，表哥們依次給姥爺拜年，喊一聲：姥爺，給您拜年了！到堂屋供奉家譜的八仙桌前磕頭。姥爺嘴上說：見面就是年，別拜了。表哥們則謙恭地答：一年一個頭，哪能不磕呢。然后依次下拜。

我站在土炕上，掀著棉門簾，看表哥們磕頭的樣子好玩兒，也要蹦下去效仿。三舅眼疾手快拖住我：丫頭，女孩是不能拜家譜的，要拜將來去婆家拜。我大惑不解：為啥？姥爺答話：這是祖宗立下的規(guī)矩，以后你大了就明白了。小小的心底突然就有了一絲

失落，原以為被姥爺和舅舅們嬌寵得無法無天，可以為所欲為，卻原來還是不一樣的，只因為我是女孩。我不服氣：姥爺，我不給您磕頭怎么收您的壓歲錢呢？一句話，又逗笑了大家。姥爺順?biāo)浦郏耗憔驮诳簧辖o姥爺磕吧。我如同拿到了特赦令，馬上跪倒，磕頭如同雞叨米：姥爺，磕的越多給的錢越多啊。眾人笑得東倒西歪，姥爺趕緊拉住我，掏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大把鋼镚兒，我欣喜地接過來，細(xì)心地塞進奶奶特意縫制的荷包，搖一搖，哈，快滿了哦！

四舅去院子里響了鞭炮，豐盛的晚餐這才開始。酒，已經(jīng)在一個精致陶瓷酒壺里燙好，酒盅是幾錢一只的陶瓷小酒盅，小巧而美麗。從小最喜歡小酒盅，常把它們當(dāng)玩具，用來扣泥饅頭，那時，院子里總是排兵布陣般擺滿了我的杰作。

想來還是那時的人活得精細(xì)而文明，雖然物質(zhì)匱乏，有時難免拮據(jù)，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禮數(shù)沒變，那種對生活充滿期許的底蘊長存。就算只有一盤咸菜或花生米下酒，也必是用酒壺燙了，斟滿小酒盅，慢慢品，顯得對一切都畢恭畢敬的。不像如今，喝酒必是大杯，匆匆忙忙，狼狽不堪，顯示著對生活的不屑與懈怠。

我早已按捺不住，筷子上下翻飛，肚里已是半飽——除了過年，到哪里找那么豐盛好吃的菜肴呢。表哥們按長幼次序把盞敬酒，我得享和姥爺同樣的待遇，眼前的酒杯不干，吃碟滿滿。那時年紀(jì)雖小，只八九歲的模樣，卻是酒量不大酒膽大，對表哥們的敬酒來者不拒，姥爺和舅舅深知我的底細(xì)，也不勸阻，當(dāng)然表哥們點到為止，誰也不敢太放肆。他們親昵地喚著我的乳名：丫頭，來，干一個。我豪氣干云，站起來和他們碰杯，然后一飲而盡。于是，眾人叫好：果然是被酒喂大的。

這中間有個典故。爺爺喜歡杯中物，幾乎每天都離不了酒，我們姐弟三個在剛會圍著飯桌站立時，爺爺就常常拿著筷子蘸了酒喂給我們，所以沒等會吃飯，先已學(xué)會了喝酒。

但這樣的豪氣也只能維持三盅酒的光景，開始覺得渾身燥熱，屋子里的一切都開始旋轉(zhuǎn)，連年畫上的孫悟空似乎也提著金箍棒打?qū)⑾聛恚藗兊恼f笑聲越來越遠(yuǎn)，然后我一下栽倒昏然睡去。

醒來已是黎明時分，我躺在溫暖的被窩里，表哥們早已散去，眼前是姥爺慈祥的笑臉。我知道今年的歡愉已經(jīng)結(jié)束，只能期待明年的春節(jié)。我說：姥爺，為什么不能天天過年？姥爺說人們還得勞作耕種，天天過年還了得。現(xiàn)在想來，幾乎沒讀過書了的姥爺幾乎像個哲人。

這樣的酒事和快樂持續(xù)了六七年的光景，我上了中學(xué)，姥爺病倒了，姥爺離開了，一切都戛然而止。表哥們都相繼成家立業(yè)，背負(fù)了生活的磨盤，每逢春節(jié)，他們也會來我家拜年，而我也會給他們敬酒稍稍喝一點。他們也總是津津樂道我童年的趣事。十幾個同輩的孩子中，我是最不漂亮的那一個，也是最不乖的那一個，卻是最受寵的，他們都記得我的過往，出過的糗，淘氣出格的作為，似乎我還是昨日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卻不想時光暗度，我們都回不去了。

聽著他們的講述，我常常會走神，想起昏黃的煤油燈光，姥爺慈祥的笑臉，一屋子熱氣騰騰的歡笑，有時會忍不住神傷，想問一問他們：你們可想回到最初？可終究是開不了口。

后來，也開始大杯喝酒，上中學(xué)的時候吧，心里煩悶，看到父親喝，忍不住也倒一杯，一飲而盡，然后昏然大睡，暫時忘卻了那個年齡無法承受的苦惱。

再后來，漂泊他鄉(xiāng)，才知道那時的煩惱多么微不足道，要多矯情有多矯情。從此，再不喝酒，寧愿清醒著承受，也不愿一醉解千愁。

一轉(zhuǎn)眼，已是中年客，那些英俊的表哥們也已多年不見。上次匆匆返鄉(xiāng)，在集市上偶遇曾經(jīng)最帥的二表哥，他已是半頭白發(fā)，牙齒缺失，我的心瞬間抽痛，幾經(jīng)控制才沒讓眼淚掉下來；而做得一手好菜的三舅，也早已在一次意外中離世。那些把酒言歡的日子，那些美好的面孔，它們都去了哪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