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榮開 硯雕工匠真本色

王碧清

漢代劉熙《釋名》曰：硯，研也，可研墨使和濡也。提到硯，無論是從史前單純的書寫工具，還是到西漢關于制硯技藝、美學的提升，甚或現代名家對古硯、名硯的研究收藏，與硯有關的人、故事，似乎總是攜著書香古韻，些許神秘與超然。而在硯雕師吳榮開先生時而興奮、語速頗快的敘述中，筆者看到了吳先生傾心于硯雕技藝當中那份純粹的如癡如醉。

踏入吳榮開先生的雪辰硯齋，傳統文化的氣韻撲面襲來。一把古琴置于左側木案之上，對側的玻璃柜中陳列著吳榮開先生過往之作，再往前，便是吳先生的書桌，放著筆墨紙硯，與之相對的是書架上各式書畫硯臺相關的著作。在里側的小屋則是吳先生靜心雕刻之所，周圍側立的柜子里都是材質各異的硯石。書齋角落傳來陣陣水聲，曲水流觴一片清涼雅致。

芙蓉溪

吳榮開出生在素有“小橋流水人家”之稱的婺源溪頭鄉，山中古道似有若無，如水墨畫中的民居錯落有致點綴其間，靜謐幽遠。

吳榮開住在屬黃山余脈的芙蓉溪水源頭，周圍藤蔓纏繞，石形各異。溪流順勢而下，流至龍尾山腳。這里是吳榮開上中學的必經之路。龍尾山下裸露的黑色石塊閃閃發光，溪水中的石頭更是多彩紛呈，吳榮開看得歡欣雀躍。其中金色的石頭（金星石）還能用火柴蹭出火來。與這些“神奇”的石頭為伴是少時吳榮開最大的樂趣。

有時恰逢落雨，他驚喜地發現，地面上都閃著星星般金色的光點。而這些閃閃發亮的黑色石塊正是四大名硯之一的古徽州歙硯原石。然而，當時硯臺行業從雕刻到收藏并不那么流行，這些珍貴的硯石大都被低價賣出。

一次，吳榮開去鄰鄉大畈置買生活用品，正好路過一家硯臺雕刻廠，里面“呲呲”的噪聲惹得過往行人不禁加快了腳步。然而，這“噪聲”如同天籟般對他有種特殊的魔力！循聲望去，硯石整齊地碼在廠房一角，如同一塊塊耀眼的珍寶安靜地等待著雕刻大師拂去它們身上的灰塵。

一波驚嘆未平，只見一位雕刻師傅手中的刻刀進退嫻熟，如拉弓撥弦般演奏著美妙的琴曲。吳榮開看得入神，站在那里目不轉睛，隨著“琴曲”暢游其中。不覺，兩小時已過，一條栩栩如生的游龍躍然石上！如同發現了新大陸一樣，他欣喜若狂一路小跑到家，前腳踏進家門，便對家人宣布：“我要當一名刻硯臺的師傅，我要拜師！”

憑著對硯臺技藝的滿腔熱情，吳榮開毅然決然地放棄高中學業，孤注一擲，專注刻硯。

也許是天將降大任的勞其筋骨，剛剛步入刻硯之路的吳榮開經歷了最苦的一段時光。在車間的刻硯練習中，分到吳榮開的石頭總是格外堅硬。而基本功之鏟硯堂需要持鏟刀，一手握木柄，一手把住硯石，然后用肩胛骨頂著一刀一刀地刻。時間稍久，肩胛骨處被頂得傷痕累累，甚至多次溢出血來。

師父看到后，心疼地說：“硯石太硬，退回去換一塊軟些的吧。”吳榮開格外感動，但他惜“硯”如寶，不想浪費每一塊硯石，就一直強忍劇痛堅持刻著。由于初學時不善用巧勁，最開始的一周，吳榮開夜夜疼得不得動彈。大師之路，沒有捷徑，吳榮開深諳此道。“我喜歡挑戰、不怕吃苦，我明白要想打好基本功，一定不能偷懶。”正是當初的“硬”功夫，現在雕刻任何硯石對于吳榮開來說，都不在話下。

“我特別懷念那段時間，也是我最大膽嘗試的時候，就是跟著感覺走。”一天午休，吳榮開正好看到隔壁車間雕刻一半的硯臺，半條鯉魚活靈活現。吳榮開便想嘗試一番，不由自主上前把剩下的一半刻完。午休結束后，隔壁車間的師傅發現中午刻了一半的硯臺已經“竣工”而且有模有樣，便同意吳榮開以后可以多加嘗試，之后一年左右，吳榮開刻了一百余方硯臺。其他人都在休息、聊天的空隙，吳榮開都在刻硯桌旁專注地揮灑著熱情與汗水，仿佛獨自置身于硯墨飛舞、云繞瀑布之佳境。

逢廠里無事時，他還幫鄉里有硯石的老板刻硯臺。“當時有人愿意提供硯石讓我刻，我就很開心;刻完第一塊就得到別人認可，還付了我報酬，賺到了人生第一筆錢后，我更興奮了！”

每次拿到硯石時，吳榮開都愛不釋手，時時刻刻都在想著這塊石頭有何特點？創意是什么？怎么布局？……他把心思全都撲在刻硯上。

在家時，吳榮開也是人在農田心在硯上，地里農活結束后飛奔回家，水也不喝一口，拿起刻刀就開始刻。

異鄉人

隨著刻硯功夫的進步，吳榮開意識到自己的局限：遇到自己喜歡的題材，難以隨心所欲勾勒心中所想。吳榮開決心要拜婺源當地很有名的汪師傅為師。

來到汪師傅家中，只見一方硯臺形如錢袋，上端被繩子所系，露出串串錢幣，而硯石原生的金色被融于錢幣之中，刀工精準、刻畫傳神，硯臺名為“代代全”。

“當時，我就覺得汪師傅的‘代代全’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作品！”那股興奮勁兒再一次燃亮于吳榮開的眼眸之中。

為了學好手藝，吳榮開自愿帶糧食到汪師傅家中邊幫忙邊做學徒。受到汪師傅的指點和平日里觀察學習汪師傅的技法，吳榮開進步神速。三個月后，吳榮開刻出來自己的一方“代代全”，心底的激動與興奮，融化了窗外的冰雪寒冬。

吳榮開的“代代全”得到了當地礦石廠老板的肯定，廠長還請吳榮開到廠里工作。“那個時候，能有人肯定我的作品，還愿意給我工錢，我感覺自己太幸福了！”

而機遇總是給有準備的人。一位來自北京的古硯臺收藏愛好者胡先生來到婺源尋找合適的硯石，輾轉看到吳榮開刻的“虎嘯四方”硯，虎皮結合了硯石當中的金黃，形態逼真、技藝純熟，虎頭向內側張著大口好不威風。胡先生連連贊嘆：“這是胡中泰大師刻的嗎？”得知竟是二十歲的吳榮開所刻時，非常驚訝刻硯者年紀輕輕竟有如此靈性，興奮地對吳榮開說：“你一定要來北京啊！”

從未踏出婺源的吳榮開，內心非常激動。“一心向硯”的吳榮開踏上了進京之路。

鐘情于硯文化的胡先生，熱情邀請吳榮開到自己的公司制硯、參加公司的展覽，還提出了自己的見解與心得，使吳榮開獲益良多。吳榮開心心念念都是如何刻硯，初到北京雖然收入不穩定，他仍毫不猶豫地在傳統文化韻味十足的榮寶齋附近租了一間小廠房。

北京城的古硯、濃厚的人文底蘊如清風甘泉，喚醒了吳榮開新的思悟與靈感。而與金彤、汪錫桂等硯臺收藏、鑒賞大家的相識相遇，加上吳榮開的悟性與勤奮，他刻硯的題材風格更加多變、技藝更為精進。

因為展覽的機緣，吳榮開經常去海王村金彤先生的古玩店請教學習。對于硯雕者，古硯是無聲的老師。逝者如斯，吳榮開漸漸可以熟練雕刻從唐宋到明清的各式文人硯。吳榮開激動地說：“金彤先生也是我的恩師，他的指點對我非常有幫助，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和古硯近距離接觸的。”

而當時在商業部工作的江西老鄉汪錫桂先生與吳榮開更是一見如故。汪先生古道熱腸，在美學理論、書畫修養等方面造詣頗高，且在做人方面對吳榮開訴以衷腸。直到現在，吳榮開時刻記著汪先生的那番話：“來了北京，先要把技藝學好，作品刻好。生活費是要賺的，但是不能以錢為目的，做人是根本。”一直以來，吳榮開也是這么做的：真誠待人，專心刻硯。

集大成

從不出名到嶄露頭角，吳榮開在硯雕界中名聲很好，用別人的話說：“年紀雖輕，但硯道深，路數正。”

2001年，北京的生活漸漸穩定后，吳榮開把兩歲的女兒與妻子從江西婺源老家接到北京，然而9月13日的一場大火給了吳榮開重重一擊。

那夜已是凌晨四點，一向很早入睡的妻子聽到門外匆忙的腳步聲，心中疑惑便出門查看。打開門后，瞧見隔壁快餐店的屋頂已是火光一片，妻子慌忙去抱孩子、叫醒熟睡的丈夫。不一會兒，木質結構的房頂都已燒得通紅，吳榮開現在都還記得身后墜落的房梁。而硯臺、硯石、器具、甚至現金、證件、衣物，全部湮沒于火中。

能燒的都燒了，而硯石都已燒裂，無法再用。吳榮開噙著淚，任眼前濃煙肆虐。

那時，吳榮開已經在北京度過六個春秋，曾有一段時間，吳榮開猶豫是否要回家鄉，而這次大火再次讓吳榮開陷入愁思。然而妻子的一句“回去以后也許再也沒有機會出來”提醒了吳榮開。想到了自己的手藝與硯臺，他的心緊緊地揪著，他想要留下來。

朋友們得知火災一事，都施以援手。最窮困落魄時，吳榮開與家人只得借用朋友的衣物被子度日、去朋友家里吃飯，朋友們還為吳榮開介紹生意。訴說起那段艱難的日子，吳榮開連連感嘆，笑中透著堅強：“多虧了朋友！妻子和我一起吃了好多苦！”

兩年之后，吳榮開憑借勤勞和汗水結束了多年的租房生活，在大興買了房子。這期間，吳榮開也積累了很多作品。

2003年，吳榮開的“梅花三弄”獲得第一屆四大名硯展精品獎，硯臺的靈感源于古琴曲《梅花三弄》。2007年，作品“春秋懷念”硯獲得“中國藝術博覽”金獎，并獲得“金獎藝術家稱號”。2008年，他的作品“芙蓉源”獲得第九屆“百花杯”工藝美術大師展銀獎。刻畫的主題正是故鄉婺源的芙蓉溪，吳榮開也被江西省人事廳評為“省高級工藝美術師”。2014年，吳榮開的“濤聲依舊”硯獲第三屆“中華硯”精品硯臺金獎，并被評選為“立根杯”第一屆中華硯雕師。

從婺源到北京，吳榮開眼界更加開闊，漸漸領悟了刻硯的“內外”功夫。內功代表雕刻技巧的成熟程度，代表硯雕者駕馭不同硯材以及硯雕工具的能力;而外功則是硯的“神”，表現硯雕者的審美觀與創造力，與硯雕者的知識修養以及閱歷密不可分。“在硯文化日趨繁榮的今天，如果硯雕者還僅僅滿足于硯內功夫時，顯然難以擔當繼承和發展硯雕藝術的大任。”

吳榮開先生非常同意藝術界泰斗齊白石大師的一句話：“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現在吳榮開可以將宮廷硯的莊重大氣、文人硯的簡約意趣以及蘇派的工藝細膩等風格兼收并蓄、揮灑自如。他注重生活的細節并善于觀察，從極具田園氣息的“歸園田居”、“萌芽”、“故鄉的回憶”到靈感閃現所創作的“靈龜吐氣”、“寒窗”、“枯木蘊春”……他將對硯臺的熱情賦予刻刀，將技法與生活閱歷、思想沉淀融為一體。

如今，吳榮開在家鄉已有好多“徒子徒孫”，他希望有更多喜愛刻硯之人在學習的過程中少走彎路，他將自己的所悟所得歷經兩年撰成《中華硯文化·硯雕》一書，從硯雕史、雕刻技術到硯雕藝術，一一詳述，可見心血。

“作為硯雕工作者，我們要更加努力，與時俱進，在繼承、借鑒中創新和發展，創作出既符合傳統規范、不落俗套，又具時代氣息且集眾家所長的作品！”

責任編輯 董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