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理想,李海玉
(中國中醫科學院中醫基礎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700)
論生生之道在中醫學中之體現?
劉理想,李海玉
(中國中醫科學院中醫基礎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700)
生生之道是中國文化的主要脈絡之一,中醫學是體現生生之道的一門學問。人稟天地間生生之氣而生,人的生生之氣與自然界生生之氣彼此息息相通,人的生生之理亦即自然之理;人不僅是自然界“生生之德”的產物,也最能體現、應用自然界的“生生之德”,而中醫學則是將天人之生生之德融為一體、體法天地好生之德于人身的學問;人不僅稟生生之氣而生,且以生生之氣為生命之本,生生之氣是中醫學的作用對象和依靠對象,是中醫學之所以取效的依靠力量;中醫診療的基本精神是以自然的生生之氣助人的生生之氣,醫生(醫術)實際是溝通自然生生之氣與人之生生之氣的橋梁,中醫藥作為生生之具,是依靠和幫助人的自組演化調節和主體抗病反應的生生之氣而取得“生生之效”的。
中醫學;生生之道;生生之氣;生生之具;生生之效
“生生之謂易”是《周易》的基本精神。“生生之謂易”構建了中醫哲學的基本精神,在中醫學中得到具體運用并發揚光大[1]。中醫學是傳統文化中“生生之道”與“生生之具”完美結合的典型。正如陸廣莘先生歸結中醫藥學的學術思想為“循生生之道,助生生之氣,用生生之具,謀生生之效”。“生生”理念蘊含在中醫學理論與實踐之中。
在古代醫籍中,有關生生之道精神的論述比比皆是,僅以《內經》而言,即有大量此類相關內容。如《素問》,清·張志聰在《黃帝內經素問集注·序》即明確指出:“然其中論生生之統居其半,言災病者次之,治法者又次之。[2]”
本文結合古代醫籍文獻,試從生生之理、生生之德、生生之氣、生生之具、生生之效等方面闡述生生之道在中醫學中的體現,對中醫學的“生生之道”本質屬性作一探討。
人稟天地間生生之氣而生,人的生生之氣與自然界生生之氣彼此息息相通,因此人的生生之理就是自然之理。《金匱啟鑰(幼科)·卷一》曰:“考夫生生之道,人身為一小天地。人之生也,本陰陽自然運化之理,在人身,本父母精血而成,陰陽化之,精血育之,必化育其內外五官五臟六腑百骸之無缺而乃生。”
明·孫一奎在《赤水玄珠》中以天之六氣之火與人體五臟之火相類比:“彼造化之所以生生無窮者,以其有不易之定體為之主,然后四時行而萬物生。蓋天人之理一致,若外內君相之火,亦必先有定位,而后可以言變化。[3]”《素問·金匱真言論》有“東風生于春,病在肝”,“南風生于夏,病在心”等論述,強調了天人的“合一”性,而“合一”則重在“道”,而“道”又重在“自然”。中醫所講之“自然”,既包括自然環境亦包括社會環境。中醫學強調的順應自然是要求人要遵循客觀規律,并無否認人的主觀能動性之意。《素問·寶命全形論》云:“人能應四時者,天地為之父母,知萬物者,謂之天子。”此處即明確賦予中醫學“順其自然”積極的唯物辯證法內涵。總之,自然之理亦即人的生生之理,違背自然之理即違背生生之理。《內經》曾告誡:“從陰陽則生,逆之則死。從之則治,逆之則亂。”因此,順應自然之理可謂是“生生之理”。清·《驗方新編·卷二十一·點牛痘法》云:“若不堅信而遵行之,是違天而自外于生生之理矣。[4]”
同時,中醫學亦用天地萬物生生之理來說明疾病問題,清·李彣在《金匱要略廣注》贊嘆“邪在于絡,肌膚不仁”中用“不仁”二字之妙,其曰:“又按:不仁二字,形容最妙。蓋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即萬物所以生生之理,譬桃、梅諸果,含于核中者,皆謂之仁。將此仁種于土中,復生千萬億桃梅諸樹,且結為千萬億桃梅諸果之仁,皆此生機流衍于無窮也。若肌膚不仁,則氣血枯槁,痛癢不知,其肉已死,名不仁,以其生機滅絕也。[5]”
《生生寶錄》曰:“生生者,天地大德也。”《素問·寶命全形論》云:“天覆地載,萬物悉備,莫貴于人。”自然界持續的生成、變化,其意義就在于使生命生生不息。而人不僅是自然界“天之大德曰生”的產物,也最能體現、應用自然界的“生生之德”,最善利用自然界的“生生之德”。而中醫學則是將天人之生生之德融為一體,體法天地好生之德于人身的學問,“夫天地之德曰生,為人立命,而生其生者,儒道也。醫藥濟枉夭,余事焉爾……醫乃有濟,所以贊天地生生之意,其功為何如哉。[6]”《醫學源流論·禁方論》亦云:“天地有好生之德,圣人有大公之心,立方以治病,使天下共知之,豈非天地圣人之至愿哉?[7]”
明·張景岳亦言:“夫生者,天地之大德也。醫者,贊天地之生者也……故造化者天地之道,而斡旋者圣人之能,消長者陰陽之機,而燮理者明哲之事,欲補天功,醫其為最。[8]”
明·周子干在《慎齋遺書》論述保元湯時,即具體闡述了醫學如何體現天人生生之德:“保元湯能補血中之氣,故曰保元,言以此保血中之元氣也。人稟天地之氣以生,負陰抱陽,陽不可令陷于陰分,當使胃有春夏發生之氣,不可使有秋冬肅殺之氣。故宜大升、大降,使清陽發腠理,濁陰歸五臟,如天之包乎地外,而周行不息。假如天之元氣不足,而常陷于濁陰,則地亦無生生之意矣……上古圣人,與天地合德,深悟生生不息之機,故其用藥大升、大降,以法天之陽氣上升,地之陰氣不絕,陰陽二氣升降互施,則氣血散布于四肢,何病之有?[9]”
《素問·寶命全形論》云:“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夫人生于地,懸命于天,天地合氣,命之曰人。”此處之氣指的應是生生之氣,人之生生之氣不已,則生命不已。《素問·生氣通天論》云:“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陰陽。天地之間,六合之內,其氣九州、九竅、五藏、十二節,皆通乎天氣。其生五,其氣三,數犯此者,則邪氣傷人,此壽命之本也。”這里說的生生之氣,則是陰陽之氣。《素問·上古天真論》云:“女子七歲,腎氣盛……三七腎氣平均……丈夫八歲,腎氣實……二八腎氣盛……三八腎氣平均……五八腎氣衰”。這里說的生生之氣,則是先天之本的腎氣,以上說明人稟生生之氣而生。
《素問·六微旨大論》云:“出入廢則神機化滅,升降息則氣立孤危。故非出入,則無以生長壯老已;非升降,則無以生長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無器不有。故器者生化之宇,器散則分之,生化息矣。”清·毛對山在《對山醫話·卷二》說:“成天地者,氣也。天地成而萬物生,氣固為生生之本。凡血肉之物,氣生則生,氣盡則化,此自然之理。[10]”這些說明人不僅稟生生之氣而生,且以生生之氣為生命之本,體現了生命始于氣化、終于氣息的中醫哲學觀。
人體患病之后,臨床用藥也要保護人體“生生之氣”。如《珍珠囊補遺藥性賦》曰:“不問所病或溫、或涼、或熱、或寒,如春時有疾,于所用藥內加清涼風藥;夏月有疾,加大寒之藥;秋月有疾,加溫氣藥;冬月有疾,加大熱藥。是不絕生化之源也。錢仲陽治小兒深得此理。《內經》曰:必先歲氣,無伐天和,是為至治。又曰:無違時,無伐化。又曰:無伐生生之氣。此皆常道用藥之法。若反其常道而變生異證矣,則當從權施治。”[11]
“生生之氣”即人體的抗病、適應環境、自調和、自康復之正氣。人體之氣,旺則健,衰則虛,偏則病。助生生之氣之法。如清·徐大椿《神農本草經百種錄》在解菖蒲時云:“凡物之生于天地間,氣性何如,則入于人身,其奏效亦如之。蓋人得天地之和氣以生,其氣血之性,肖乎天地,故以物性之偏者投之,而亦無不應也。[12]”此以天地孕育化生的“生生之具”——天然藥物來協調人的“生生之氣”。而針灸更以激發、調動人體自身的“生生之氣”以療病為能事,以簡取效而著稱于世。
中醫治病的著眼點不一定在局部病灶,也不一定在于殺滅病原體,更關注的是整個人體之氣出現了什么偏差,再通過“生生之具”來補偏救弊,使人體的正氣發揮出自組織、自適應、自調和、自康復效應。當氣得“生生”謂之“和”,“和”則病自愈。
《漢書·藝文志》云:“方技者,皆生生之具。”中醫學作為“生生之具”,具有維護人類健康的“生生之效”。明·路云龍在《孫氏醫案·生生子醫案序》中對醫學作為“生生之具”及代天行好生之德的屬性作了具體說明:“蓋天、生生者也。天能生生,不能使有生者盡尊其生,則生生之權于是乎窮,所以斡旋生理而佐化育,所不逮者,不得不寄于醫。醫、代天者也。故炎帝也而本草,軒岐也而《靈》、《素》,伊尹也而湯液,皆承天好生之德,而立天下萬世民物之命。顧天所以生生者,惟是陰陽動靜之氣,變化順逆之機,燥濕虛實之宜,而長桑家生生之方,皆原于是。茍識不能探其玄,且不能達天,而惡能代天。[13]”因此,“天有生生之權,而生生子代之,天有生生之理,而生生子泄之,于以列天官何忝焉”(筆者注:孫一奎號生生子)。
清·李冠仙在《知醫必辨》中言:“凡用藥調理病人,如澆灌花木……不知用藥培養,亦如澆灌花木之道,澆灌得宜,則花木借以易長,非所澆灌者,即是花木也。即如芍藥最宜稠糞,多以稠糞加之,豈即變為芍藥乎?是故氣虛者,宜參,則人之氣易生,而人參非即氣也;陰虛者,宜地,服地則人之陰易生,而熟地非即陰也。善調理者,不過用藥得宜,能助人生生之氣,若以草根樹皮,竟作血氣用,極力填補,如花木之澆肥太過,反遏其生機矣。[14]”用藥是否得宜,能否治病,關鍵還在于是否能夠利用和發展人體生生之氣。
清·吳鞠通說得更為直接,在其晚年醫著《醫醫病書》列專篇“藥不能治病論”,文題不免引人一驚,但其筆鋒一轉,道出藥不能治病卻能愈病之理,其曰:“時下所用湯丸等方,皆和方也,藥物不能直行治病。或曰:藥物既不能治病,汝醫病能不用藥乎?曰:藥之走臟腑經絡,撥動其氣血,如官行文書,使該管衙門官吏,照牌理事。如臟腑以氣為官者,則以血為吏;以血為官者,則以氣為吏。藥入某臟某腑,使其氣血調和,令本臟之氣血,自行去本臟之病。”吳氏又言:“若臟腑氣血消漓,雖有妙藥,該管官吏,不為奉行,不為核轉查辦,藥其如之何哉?[15]”如果臟腑氣血乖和爽序,自身自適應、自調節功能無有,縱有靈丹妙藥,無有藥效發揮與憑借之基礎,又能如何?此與陸廣莘先生所言“一旦病者自身喪失生生之氣,即使泡在藥湯里也無濟于事”,可謂古今相通,不謀而合。
另外,中醫治病、療疾、養生多以天然動植物入藥,而動植物均屬生命體。動物為血肉有情之品,植物有欣欣向榮之意,均具有“生生之氣”,與人的“生生之體”相通、相融性無疑大于化學合成藥。動植物藥的藥效絕不僅限于化學成分,如明·繆希雍《神農本草經疏》中對麥門冬所疏曰:“麥門冬在天則稟春陽生生之氣,在地則正感清和稼穡之甘。《本經》:甘平,平者,沖和而淡也。《別錄》:微寒,著春德矣。[16]”清·徐大椿《神農本草經百種錄》解釋桃仁之功效謂:“桃得三月春和之氣以生,而花色最鮮明似血,故凡血郁血結之疾,不能調和暢達者,此能入于其中而和之、散之。”[17]從以上論述來看不難得知,若離開傳統文化思想之內涵來理解,這些“春陽生生之氣”、“清和稼穡之甘”、“三月春和之氣”豈是化學成分、分子生物學所能全解的?
中醫診療的基本精神是以自然的生生之氣助人的生生之氣,醫生(醫術)實際上是溝通自然“生生之氣”與人的“生生之氣”的橋梁。因此,中醫藥作為生生之具,是依靠和幫助人的自組演化調節和主體抗病反應的生生之氣而取得療效的。戰國時期的名醫秦越人(扁鵲),當天下盡以為他能使死人生還,而他則說:“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當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所以中醫藥的療效,只能視其對人的生生之氣的貢獻度而言,視其對人的整體邊界的屏障功能和界面全息效應,對人的自組演化及其穩態適應性調節功能,對人的自組演化調節所發動的“正祛邪”抗病反應之勢的貢獻度,因為歸根到底是人的自我痊愈能力的效果。所以說中醫學之道,道不遠人,以病者之身為宗師。治病有效,最大的功勞在病者自身的“生生之氣”,醫學只能認識它、依靠它、幫助它、發展它,卻不能包辦代替生命的自組演化調節的生生之氣。從而,生生之效——中醫藥的療效只能是生其自生,助其自組,助其自制,扶其正祛邪之勢,因勢利導而已。醫學的根本任務就在于致力于發現和發展人的自我健康能力,才能為人的生存健康發展服務。
唐·劉禹錫說:“天之所能者,生萬物也;人之所能者,治萬物也。[18]”“生萬物”是一種自組織創生,“治萬物”是助其自組的創生性實踐。醫藥之所以稱為“生生之具”,就是要成為助人“生生之氣”的工具;而醫學之作為“生生之道”,就是要成為發現和發展人的“生生之氣”以收“生生之效”的創生性實踐智慧學。
中醫學是什么?《漢書·藝文志》把醫藥的本質功能歸結為“方技者,皆生生之具”。陸廣莘認為,幾千年來,中醫學其主旨即是以養生治病必求于本,發現和發展人的“生生之氣”的自我健康能力和自我痊愈能力;并以此為對環境利害藥毒的取舍標準和對之轉化利用的聚合規則,使之成為助人生生之氣的“生生之具”;通變合和助人自組織調節,因勢利導扶其正祛邪之勢,幫助人的自我健康能力實現中和位育,追求天人合德的生態和諧的“生生之效”。
清·徐大椿云:“蓋醫之為道,乃通天徹地之學,必全體明,而后可以治一病。若全體不明,而偶得一知半解,舉以試人,輕淺之病,或能得效;至于重大疑難之癥,亦以一偏之見,妄議用藥,一或有誤,生死立判矣。[19]”若不了解中醫之為道,僅以形而下視之,在臨床實踐中或許幸中小疾,然長遠觀之則難免有所偏差。中醫學的學術思想就是醫者好生生之德,從天人之際層次關系實際出發,從健康和疾病之變化的醫學事實出發,遵循辨證論治的“生生之道”,發現和發展人的“生生之氣”,轉化和利用環境“生生之具”,謀求天人合德的“生生之效”。
綜上所論,我們不難理解中國哲學是生命哲學,中醫學是生生之學,中醫學是體現生生之道的一門學問(謹以此文紀念國醫大師陸廣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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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3250(2015)11-1407-03
2015-04-19
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全國名老中醫藥專家傳承工作室建設項目-國醫大師陸廣莘傳承工作室建設項目
劉理想(1977-),男,河南永城人,副研究員,醫學博士,從事中醫基礎理論及中醫養生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