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尋師運動的前前后后

周民霖

1949年4月，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南京，揮戈南下，國民黨桂系為守住老巢，派重兵進駐柳州，并委派第56軍軍長馬拔萃兼任柳州警備司令，一時間柳州軍警林立，崗哨密布。中共廣西地下黨組織為了打擊敵人的氣焰，鼓舞人民的斗志，決定在全市散發傳單。這些傳單有《中國人民解放軍布告》《警告柳州特務書》等，其中點名警告了在柳州的中統、軍統特務16名。

1949年5月14日下午7時，柳州地下黨員周民震約我和潘瑞才在柳侯公園柳宗元墓后碰頭，交代了散發傳單的意義、要求和方法，并指定我倆為一個行動組，負責在柳侯公園一角和龍城中學內散發傳單。晚8時，全市各個行動小組同時把傳單貼在街道口、廣告欄上，或用圖釘釘在商店門口和電線桿上，有的還把傳單套進信封投入地方反動派頭目和商行老板家中。

傳單散發后，全城轟動，人們奔走相告，說：“別看國民黨威風一時，但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啦！”被榜上點名的那些特務，則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傳單散發后，當局從桂林調來了一批特務、打手，想盡快破獲柳州地下黨機關。他們首先選定了龍城中學作為突破口，企圖逮捕一批進步老師，以尋找中共地下黨機關的線索。

龍城中學位于柳侯公園旁邊，當時是柳州地下黨的重要據點，被稱為柳州的“小延安”。曾任柳州地下黨領導人的楊烈、陳光、侯信、梁華新、羅杰林等同志都先后以龍中教師、職員身份為掩護進行地下工作，龍城中學自然成了敵特的“眼中釘”。

5月19日中午，中共廣西城工委書記陳楓突然接到情報，說敵人馬上要對龍城中學幾個地下黨員下毒手了。情況十分緊急。陳楓立即分別找柳州城工委負責人梁山、胡習恒和熊元清研究，決定通知已被敵特列入逮捕名單的方宏譽、羅杰林、毛恣觀、丘行、唐美真等5位黨員老師即刻轉移。

當晚9時，這5位黨員老師由幾個地下黨員掩護，分兩路安全撤離了柳州。第二天做早操時，這幾個班的學生發現自己的老師沒有來集隊；直到上課鈴響了，仍沒來。學生自治會的幾個黨員和一些進步老師、同學頓生疑心，立即去學校教務處詢問，答復是沒有請假，也不知去向。于是，學生和教務處的老師一道去這幾個老師的宿舍尋找，發現有的房門緊鎖，有的房門虛掩，但各種衣物原封不動，還有的作業批改了一半，連鋼筆都沒套上。很晚了，5位老師仍然不知去向。

當時，白色恐怖很嚴重，老師的突然“失蹤”使同學們聯想起特務的暴行。第三天，社會上出現了謠傳：有的說河面上發現了幾具捆綁了手腳的尸體順水漂流，有的說看見有龍城中學老師被打得遍體鱗傷，推上汽車押到外地去了；還有的說在更新亭（當時柳州的刑場）旁邊聽到了槍聲，老師可能被暗害了……整個學校呈現出一片悲憤的氣氛，“反對迫害，還我老師！”的抗議聲讓學校沸騰起來。

地下黨柳州市城工委分析了當時形勢，認為龍城中學作為地下黨的一個重要據點，曾多次受到反動當局的警告和威脅，進步師生也多次受到特務的盯梢和追蹤，這次又準備出手逮捕5名地下黨教師，氣焰太囂張。于是，陳楓同志決定因勢利導，采取先發制人的手段，發動尋師運動，給敵特一個出其不意的打擊，揭露敵人的迫害陰謀。

當時的學生自治會13名理事中，有7名地下黨員，其余多數是黨領導的秘密青年組織——廣西愛國民主青年會的會員。按地下黨的布置，學生自治會于5月22日召開了全校師生大會，會場內外醒目的大幅標語扣人心弦：

“反對法西斯的政治迫害”

“還我老師！還我自由！”

“敬愛的老師，你們在哪兒？我們想念你！”

會上，學生自治會主席、地下黨員周民震含著熱淚報告了5位老師的失蹤情況和兩天來尋訪的經過，宣讀了幾封要求開展尋師運動的來信。其中一封寫著：

當我們聽到五位老師突然失蹤的消息時，像晴天一聲霹靂，我們感到異常震驚和悲痛。五位老師都是我們熟悉的良師益友，他們像兄長和姐姐一樣和藹可親，誨人不倦，關懷和教育我們成長。他們的音容笑貌、舉止言行仍歷歷在目。但是萬萬想不到法西斯的迫害，竟使他們失去了生存的權利。龍中是一塊正在耕耘的美麗園地，但是這塊園地不能沒有辛勤勞動的園丁。同學們！行動起來，向社會呼吁：“還我老師！還我民主！”“我們要讀書，我們要自由！”

隨后，周民震又激情地朗讀了一些戰斗詩歌，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風在吼，山在搖，柳江河水淚滔滔。敬愛的老師啊！你在哪里？你可聽見我們心里的呼叫？

一時間，群情激憤，氣氛沉痛，許多同學泣不成聲，有的甚至放聲大哭。同學們紛紛自動上臺，回憶這幾位老師對教育事業的赤誠和對學生的愛護，揭露并譴責了當局對龍中的種種壓制、威脅和迫害。教職員代表也在會上作了慷慨激昂的表示，支持尋師運動。最后，由學生會副主席刁蘊冰宣讀并通過了成立尋師委員會的決議和向國民黨柳州專員公署、柳江縣政府、參議會和社會各界發出的《尋師呼吁書》至此，以學生自治會理事中的地下黨員周民震、潘瑞才、劉明文、我、明樂以及后來入黨的刁蘊冰、莫翠云等為骨干的龍城中學尋師委員會公開宣告成立。

會后，按尋委會的布置，各班組織了講演，出版了墻報，緬懷5位老師的深厚情誼，揭露反動派對龍中的種種迫害。同學們主動寫了許多文章、詩歌張貼出來。其中，我和潘瑞才寫的《哭敬愛的老師方宏譽》一文，描寫了方老師經常深夜到學生宿舍查鋪，并以自己的微薄工資幫助貧苦學生等事跡，許多同學含著眼淚圍觀摘抄。與此同時，《團結就是力量》《古怪歌》在校園內外到處傳唱，此起彼落。有一天，當局派來了幾個“黨棍”，假惺惺地表示要了解和關心老師“失蹤”問題，高中部學生聞訊圍攏高唱《古怪歌》來嘲諷他們：

往年古怪少喲，今年古怪多喲，板凳爬上墻，燈草打破了鍋啊，燈草打破了鍋啊。古怪多啊，古怪多。

半夜三更里喲，老虎闖進了門哪，我問它來干什么，它說保護小綿羊啊，它說保護小綿羊。古怪多啊，古怪多。

清早走進城喲，看見狗咬人哪，只許它們汪汪地叫哇，不許人哪用嘴來講話來講話。

尋師運動聲勢浩大，并且從校內擴大到了校外。柳州街頭、各電影院門前的大幅《尋師啟事》引起了全城群眾的震怒，社會上的進步人士也到處奔走呼吁。龍城中學校長高天驥（進步人士，后加入共產黨）和一些校董還親自到特務頭子和警察局局長家去質問。在黨組織的布置下，柳州高中、柳州師范、柳州高等工業學校、柳江縣中學也都采取了配合行動，舉行了抗議集會，寫了聲援信。

為了把尋師運動進一步推向社會，更加充分地揭露敵人迫害進步師生的陰謀，尋委會還作了研究，決定設法把《尋師啟事》刊登在敵人的報紙上。這個決定想得大膽而又巧妙，因為《尋師啟事》屬于廣告性質，可以躲過敵人的新聞檢查，而又能把敵人的罪惡行徑公之于眾。經過討論，決定由尋委潘瑞才執筆起草，然后，派我和劉明文、莫翠云以及張素英、黃澤忠等到國民黨統治下的廣西日報社交涉。

開始，該報營業處拒絕刊登，有職員還輕蔑地嘲笑說：“都是那么大的人了，怎么會失蹤？登個廣告又有屁用？”大家都沖著他說：“有錢人家失了條狗還登報尋找，我們5位老師失蹤卻不讓登報，龍中上千師生能同意嗎？難道如今的社會真是人不如狗嗎？”莫翠云故意把毛巾包里的銀毫搖得叮當作響，說：“放心嘛！我們有錢給你，不叫你白登，怕什么啰，你連生意都不會做，小心報館老板炒你魷魚……”經過激烈舌戰，該報營業處職員理屈詞窮，不得不同意登報3天。

1949年5月25日，該報柳州版在第四版的廣告欄里以頭條位置、大號字標題登出了《龍中學生尋找老師方宏譽、羅杰林、丘行、唐美真、毛恣觀啟事》。全文如下：

本校訓導主任方宏譽（來賓人，在本校任職五年）、分部主任羅杰林（廣東番禺人，在本校任職一年）、導師丘行（柳江人，在本校任職三年）、分部女生導師唐美真（桂林人，本期到職）、高中國文教師毛恣觀（永福人，在本校任職一年）等五人于上星期四（十九日）晚深夜突然失蹤，至二十日未見彼等授課。各教室值日向校方詢問原由，而校方則謂彼等未經請假，同學深覺詫異，即從彼等房窗窺視，見房內各種衣物如故。時至現在，業已數日，尚未知彼等下落，并經校方多日向各方查詢，均未得到任何線索，下落如何，不得而知。我等望師心切，憂心如焚，特此登報，敬希各界人士，代為查詢，如知彼等下落，請即通知本會，以使我等能安于學業，不勝迫切期待佳音之至！

柳州私立龍城中學尋師委員會謹啟

《尋師啟事》的刊登，使事態波及廣西全省，地方當局驚惶失措，一籌莫展。老師“失蹤”的最初兩天，由于中統、軍統和桂系特務各立系統，彼此一時也弄不清真相，都以為是對方為了搶功先動了手，相互埋怨，鉤心斗角。后來才知道誰也沒有抓到人。當報紙上公開刊登《尋師啟事》，把“失蹤”事件公之于全省人民面前以后，他們更感到狼狽不堪。據悉，國民黨柳州專員羅浩忠當天看到這張報紙之后，暴跳如雷，大聲咒罵報社是笨蛋，見錢眼開，做了“為虎作倀”的蠢事，又痛斥手下特務是一伙飯桶，沒有抓住共產黨，反而被共產黨“倒打一耙”。

由于尋師運動斗爭的奇特和巧妙，國民黨反動當局一直處于被動地位。盡管他們想方設法來破壞這一運動，但均未得逞。曾有這么一個小插曲：

在《尋師啟事》刊登的當天下午，有3名所謂《廣西日報》《民聲晚報》的“記者”突然闖進尋委會辦公室。他們以采訪為名，行恐嚇威脅之實。“記者”問道：“尋師運動是誰發起的？有哪個老師作指導？5位老師搞過赤化宣傳，而你們現在搞什么尋師運動，不怕有縱匪之嫌嗎？”等等。當時尋委會的負責人周民震、潘瑞才針鋒相對地進行了駁斥。周民震說：“我們不懂得什么赤化宣傳。丘行老師是朗讀過蘇聯的小說《丹娘》，方宏譽教我們背誦過裴多菲的詩歌，毛恣觀講解了岳飛的《滿江紅》，難道宣傳愛國民主思想就叫赤化宣傳？難道他們朗讀了幾篇詩歌小說也冒犯了剿共戡亂的法令？”有個“記者”急忙插話道：“你們背誦了裴多菲什么詩？”周民震答：“記得有這么一首：‘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對方一聽好像抓到了新證據似的，厲聲地說：“對！這就是共產黨的詩，是赤化宣傳！”尋委會的幾個成員都很年輕，如周民震17歲，我15歲，雖少年氣盛但卻缺乏斗爭經驗，面對這些“記者”的質問，心中還真有幾分害怕，但一聽來者這些荒唐而又愚蠢的答問，大家又忍不住咯咯大笑起來。潘瑞才搶著說：“裴多菲是19世紀的匈牙利詩人，怎么會變成共產黨人？”當即弄得這幾個“記者”羞愧難當。臨走時“記者”惡狠狠地警告：“你們小小年紀，可不要上共產黨的當呀！尋師運動就是為共產黨搖旗吶喊，到頭來就會成為別人的墊腳石啦！”

尋師運動順利開展之時，尋委會幾個負責人頭腦開始發熱，要求把運動規模再擴大，比如上街游行示威、聯合幾個學校舉行罷課等等。但這些意見均未得到柳州城工委和陳楓書記的批準。陳楓指示說，尋師運動既揭露了敵人迫害陰謀，又達到了教育和發動群眾的目的，因而不要再與敵人糾纏。他還說，白區的群眾運動，既要敢于斗爭，又要適可而止，切忌冒險主義。事實證明，他的指示是正確的。敵特妄圖逮捕5位老師的陰謀未能得逞，反被打了一記悶棍，當然十分惱火。因此他們盯住尋師運動，企圖以違反剿共戡亂法令為借口，準備再來一次血腥鎮壓之時，尋師運動即以勝利告終，再次打亂了敵特的部署，贏得了主動。

遵照陳楓書記的指示，尋委會最后以發動師生捐款救濟“失蹤”老師家屬的活動而宣告結束。當時全校師生，包括工友在內個個爭先捐獻了銀洋，以表示對法西斯迫害的抗議。

尋師運動以后，龍中學生運動更加活躍，地下黨、愛國民主青年會和地下學聯有了迅速發展，一批學生運動的骨干被輸送到農村參加武裝斗爭。當時，白色恐怖日益嚴重，龍城中學的校長高天驥再次受到反動當局的訓誡。原尋師委員會的主要負責人，包括周民震和我，以及潘瑞才、刁蘊冰、莫翠云等同志也都已被敵特列入黑名單，中共柳州城工委當機立斷，分別把我們轉移到柳北游擊總隊和桂中游擊總隊從事武裝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