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太白

常曉軍

一

通常意義上，一座山的出現要用時光的積淀來衡量。也只有過滄海桑田的蛻變才會從無有中成長為高峰入天。當然，作為這樣一座匯聚了華夏大地南北景致的山脈主峰，它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縮影了大山名川的雄宏氣魄。與靜穆中透著神奇的泰山相比，它雄冠秦嶺，俯瞰五岳；與高挺中有著奇險的華山相比，它聳崎關中，照臨西土。所有這些，都足以給這座大山投射上玄秘的靈光。尤其那叢林密布下的諸多神秘，寫滿的無疑是一座山的前世今生。

太白山水自然是不同的。李白的幻想神游，讓人生的夢想、對現實的不滿都四處飄散。暫時脫離紅塵的輕松，也讓生命空靈為真實的禪境。無人知曉太白山中到底蘊藏著什么，同樣也無人懂得李太白內心又有著何樣的抱負。雖然他并沒有完全置身于山水之中，但在感受了太白靈秀雄峻之氣后，一如往常浸潤出千古傳唱的詩情，滋生出口口相傳的絕妙詩文。

在這群散漫行走的人中，有著這樣一個無為而無不為的人，他就是老子。曾經依附的破窯，已恍然承傳起千古不變的傳說。說是老子騎青牛賞玩山水路經眉縣湯峪口往函谷關，不料想涉身這遠離世間的洞天福地，只顧及吸納山水的自然靈氣，腳下卻已是不忍前行。于是當晚就棲身在不遠處的棄窯中，沒想到還避過了一伙劫匪。后人為紀念老子之行，將其座騎塑像供奉。煙火繚繞中，是道生萬物的思想修行，猶如輕風細雨滋潤著心靈。雖說與行走有關，但眼前這充滿神圣的青牛洞，在風吹日曬中不斷積淀著為人處事的觀念和哲學。從青牛觀的煙薰火燎石洞中穿越而出，山還是那山，老子的故事卻早已在來來往往的游人間頌揚演繹。漸然明白，無論是登山還是賞景，更多是精神上的放松。誰曾會想到老子會用五千言的《道德經》換得坦然出關，誰曾會料得這部經書會影響著中國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人生如此，注定多大的心就有多大的舞臺，只有步步上行才會感受更為寬闊的天際。

如果說，且行且停是一種心情的自在。那么老子已不單純是行走，更應該是自我的洗心。他在親近大自然中思考著人生、命運和社會。再面對當下都市里遍是熱鬧而又孤獨的靈魂，細細回味老子的太白山之行，從中讀出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平凡而又無可替代的超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的行走卻有著遠離塵囂的獨特意境。生命苦短，可那行走的印痕中卻得意地揮灑著人生的豁達，孤寂行程始終透著心靈中的感動與難得糊涂時的省悟。

身處云霧環繞的山中，空曠里浸著不同凡響，沉郁中有著別具之美。已然分不清楚眼前的是濕氣還是靈魂，飄然的氤氳之態讓人不斷領略著春的綠，夏的翠，秋的黃，冬的蒼。纏綿反復的變幻，難道只是心緒的外在表現？

云是山衣裳，山是云家鄉。曼妙的云天太白，滋養著不同生命，并以自己的方式存在著。山崖的古寺經聲，采藥的漢子，茅屋深處的修禪者，正是這些不起眼的生命激發著人們豐富的想象，生出許多新鮮的靈感來。山水永恒、生命永恒。關于太白山水，我更愿意視其為文字意象中的象征符號。為認識太白山，我從眉縣的湯峪口探尋過，從太白縣城的山道上涉足過。雖然一次次的走近，讓山風吹拂心靈，甚至讓荊棘劃破血色浸染身體。但每次走進的感覺都不類同，蔥蔥綠意就如浩瀚的大海洶涌撲面而來。那種簡單中的華麗，質樸中的至美，那種從生命深層彌散的云霧似乎讓人聽到了久遠的步履。

時光中，行旅者先后涉足這未從曾接觸過的原始。不清楚他們內心的感覺，也無法知曉前行途中的生死未卜，但前行卻渲染著完美的人生行程。或許這就是太白山的魅力所在。太白山完全是等待著人在猜測探索的神話，是大自然反復運動后的美麗。這美是柔軟中呈現出的剛毅，自由中映照出的恬靜，堅忍中散發著靈魂的焦渴，有著屬于宇宙間的秘密。而這不正是接近生命本質的高貴么？

景致自然天成，山水詮釋本真。行走在這大山中，不管是流年中的懷想，還是蒼茫中的想象，其實都是對太白山往事的追憶。以前家距太白山只隔著條渭水，天高氣爽時常常從窗戶中看到山巔的積雪，一時半會竟分不清是雪是云。有位禪師曾說，人來自然，復看見自身的自然。一個人眼中縱然有一千種風景，又如何能用語言來形容這種自然之象呢？山的品味通常是由它的文化元素來構筑的，作為物象和精神之美，這大美閃爍著天堂的顏色，映照著靈魂的倒映，讓人剛觸及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便無法回過神來。那種山水色彩的變幻和渲染，讓每個季節都擁有著太多的感覺。蒼翠層疊的綠，滿眼鎦金的黃，甚至連那凋落的蒼茫飽含著生命的熾熱與眷戀。如果說太白山是一幅畫，近看是氤氳著生命的形質，遠觀則是借助天道的意象山水。涵蓋著北方自然和人文的訴說，永遠不失的是美好和凄迷。這種美是一種堅持而倔強的符號，更是一種對生大自然永恒主角慨然自況的歸宿。任由生命萬物呈現出獨特的勃勃生機。我們總是喜歡將走出城市當作重拾歷史，身在大山就視為修身養性。太白山內在的蘊積不僅古老神秘，而且質樸偉大。那種因人而有的博大情愫，使得山水氣象更有著古典的傳承。理想化的靜思式精神歸隱，無形中為遠離城市的心靈找到了難得的棲息之處。

太白山上的云霧常年不散。置身其中，可以傾聽天籟的召喚，可以屏觀內心的啟示。再放眼過去，通往山上的路不斷向前延伸著，連接起的是山里山外兩個世界。那讓人魂牽夢繞，如同精神的家園；那詩意的吟誦，仿佛永恒的童話.在濃烈的意境中，在激越的升騰中，讓人向往不已。總算是歷盡萬般辛苦登臨拔仙臺，周圍群石遍布，猶如穿越到另個世界.“武功太白，去天三百。”風呼呼發著聲響而過，吸引得衣襟飄飛不已，頓時感覺寒氣逼人，卻有種得道成仙的感覺。再向下俯觀山如崗阜，凹凸有致；遠眺水如銀帶，彎曲隨性。便想起從飛機上看這蜿蜒的秦嶺山系，山山相連，如夢如幻，蒼蒼茫茫，氣勢雄壯。其實在人們的集體記憶中，太白山更多的與文化相聯結的。

自然要可觀，文化應可感。太白山天然的驚人之美無論是天地造化也罷，還是負載著太多人類無法企及的奈何也行，總之都因了這人文元素的點綴和精神的改造，好多時候，我們面對荒涼的空寂時，總是無法感覺到隱匿在其中的獨特文化。其實大自然作為永恒的主角，它所演繹的永遠是歲月的歷程。沿著這樣的的歷程遠望過去，各色寺廟依山勢而建，大小不一，形式各異，高矮不同，布局有致，遠遠近近散落在深山叢林之中，粗略地形成一個山環水抱、藏風聚氣、綠樹掩映的建筑群來。一個連著一個的宗教建筑，在某種意義上傳遞出的是人的溫情，是人與環境的有機融合。這些形色色的建筑群落，除了悠久的歷史傳說之外，還有著億萬年前地殼劇烈運動的印痕。或許只有經歷過那種災難性的突變，才會在不斷的進化和淘汰中滄海桑田的變幻。面對這些你無法不靜下心來思考、聆聽、觀瞻。這是大自然對于人類的啟示、是人類對于未知感的拜謁，也是人與寺廟進行的心靈交流。在山中，所有的景觀都以自己的方式，在營造著別具一格的壯觀、秀麗、峻峭、幽深。美景在云霧中環繞著，讓太白山的星月、花樹、云海風雨，都成為迷離變幻中的心象世界。這樣的神奇可以是色彩的渲染，聲音的天籟，空寂的透徹；可以是瞬間的變幻、靜默的期待、永恒的久遠。云霧依舊彌漫著，如同每個朝拜者執著的生命。星云大師說：云水，不是景色，而是襟懷。情寄云煙，瀟灑山水。水靈可通慧，云秀可淡心。大自然以水清云淡的散淡筆觸，在自然的鋪陳中展現北方山脈的雄渾氣勢。聽，草木悄然拔節的聲音就是生命的萌芽；看，草木上下翻飛的舞動就是生命的激情。以山水造化來類比人之情懷，以現實風雨滄桑來感懷生命純粹。這無疑是面對內心恐懼和命運時的無助，是對于人類苦難和迷惘時的自救。既然山是云水的寫意，那么就應該有著遠離人煙的虛無，有著詩意棲息的呈現。endprint

若說詩意，這成形于第四紀冰川的大爺海盛滿的又何止是震撼？有人說，太白山是秦嶺山脈的靈魂，但我以為這些高山湖泊才真正是值得去欣賞的景觀。就像太白的心臟，平靜中有著野性，碧藍中蘊藏生機。從拔仙臺望去，水面碧澈，銀波閃閃。湖面上云霧交錯，時而盤旋傾注時而薄紗籠罩，猶如海市蜃樓般的勝景。映襯出亙古時光中的荒涼與靜謐。陰雨時節，水波蕩漾，勢如奔雷。撼動著萬山群峰，似乎要一絲一絲把滄桑與疼痛全部融于曠野之中。那細膩的云水，讓人眼眶突然淚濕；那粗獷的美，讓人內心漸然破碎。忍不住只想對著無窮山戀發出由衷的蒼涼一嘆。

有山有水有云有霧，確實已經完美了，但周圍無草無樹的的大爺海又怎么度過這歲月中的漫長呢？也是無意中見到水面上常有頭頂雪白腰腹栗色的小鳥急急掠過，將飄浮在水面上的雜物銜走。原以為是鳥兒壘巢，結果從旁人的言說中才得知，這種鳥叫白頂溪鴝，當地人稱為凈水童子。它們一直生活在這片水域，以捕食水中的浮游生物為生。鳥兒們很辛苦，每天在水面上飛來飛去，及時將水中的浮物銜去。如果一只鳥銜不動時，同伴們就會紛擁著飛去相助。種種神奇實在讓人嘆為觀止，一個是纖塵不染碩大無朋的湖泊，一個是不足掛齒微不足道的鳥兒。但就是這樣的毫無關聯，卻在恍如童話的歲月中走近，相鄰相依。這情形就似一張織錦，彼此都在默默無聞中忙碌著，營造著靜的氣氛。

綠山青水只是審美的表象，而生命的真情實感卻可以流淌為一種豪邁和悲壯。陽光下，綠得耀眼的植被，粗獷石崖的裸露、氣定神閑的積雪，折射出攝人心魄的內涵，吸引著人們在原始地貌中不斷探尋。流淌在石間的溪流，飛越而下的瀑布，晶瑩在枝葉上的露珠，處處都能感受到充溢著充足的水分。行在山中，有谷有湖有石有瀑有泉有潭，真可謂包羅萬象。

山有仁，上善若水；水生智，有山有水。如果讓時光重新回溯到荒蠻的上億萬年前，這里曾是一片汪洋。地球上還沒有形成秦嶺山系，一種力量在悄然醞釀著。或許生命時時都會遍布奇跡，總在不經意中讓人覺著這種力量的堅韌。難道是水生育了大山么？古人說，天一生水，水生萬物，誰又會想到這太白山是以這樣的方式衍生而出。漫長而又激烈的地殼變動下，沉積的泥沙積蓄能量逐漸變為堅實的石巖，而后又以松散的形式堆積為堅強入云的大山。太多的不可思議下有著諸多玄妙與好奇。時至今日，褶皺成山的太白仍舊站立在各個時代更替的曠野之中，和樹和草和木一樣延展著生命高度，接受著人們仰俯的臣服，見證著天地的融合、山水的融合、人與神靈的融合。確實，那種以億萬年來計的生長和融合又該是一種何樣向上的漫遠？世間萬物就是這樣，始終因循著大山中的四季輪回。如同千萬年盛開的花，讓我突然聞到了靈魂的氣息。古老的山水云霧，不僅生長萬物，還用性情滋育著絕塵的神仙、隱士，以及李白這樣的狂人。讓他們和山巖說話，和流水生情，和云月舉杯。在這清靜無為的伊甸園里，聚集著屬于神性的放達與包容。山隨時都容納著世間的風云變幻，人和人卻無法在功利榮譽前和諧相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