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5月來得太不尋常。
4月28日到5月8日的短短10天時間里,4位媒體人自殺離世。4月28日,新華社安徽分社總編輯宋斌在辦公室自縊;5月4日,杭州《都市快報》副總編輯徐行自殺;5月6日,湖南湘鄉市廣播電視臺副臺長賀衛星上吊;5月8日,深圳報業集團《晶報》廣告部總經理張敬武身亡。
一連串媒體人自殺悲劇,像一枚枚重磅炸彈激起了巨大反響,圍繞悲劇,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詞語再度進入公眾視野:抑郁癥。
或能避免的悲劇
據相關報道,四位媒體人生前均不約而同地與抑郁癥發生過交集。
有消息稱,“(宋斌)留有遺書,表示2004年后患抑郁癥,對生活失去興趣”。而在《都市快報》副總編輯徐行離世后,有該報員工在微信里稱:徐行有抑郁癥。徐行的家人也透露,他從今年1月開始,整夜失眠,吃安眠藥也沒有用。
同樣身患抑郁癥的湘鄉市廣播電視臺副臺長賀衛星在自殺當天遺書中寫道:工作壓力巨大,上班突感胸腔劇痛,痛苦不堪,無法忍受。他的筆記本里寫有“痛、痛、痛,生活難、工作難”等文字。
財新傳媒常務副主編張進曾患有重度抑郁癥,他寫下了對抑郁癥的切身感受。其中第一點是,如果患了抑郁癥,要承認現實,面對現實。第二點指出,抑郁癥是一種器質性疾病,而非簡單的心理問題。他還告訴人們,正常的心理治療只對輕度抑郁癥患者有效,中、重度患者只能先靠藥物改善大腦神經遞質的失衡。除了告誡抑郁癥患者一定要“堅持服藥”,他還呼吁“一定要用理智讓自己不具備自殺的條件”。因為抑郁癥患者中,有著高達30%的自殺率。
但在相關悲劇中,四位媒體人的病癥似乎并未引起足夠重視。
以徐行為例。近年來紙媒收入逐漸下降,但《都市快報》的效益還一直增長。一位該報記者表示,在《都市快報》,領導比記者更辛苦。據了解,徐行此前是《都市快報》編委,分管經濟部和新媒體,當時是《都市快報》最年輕的編委。2013年升任副總編輯,之后分管的部門里多了一個文娛新聞。持續的重壓,卻又總是為他人著想、不愿訴苦的內斂性格,或許為徐行的抑郁癥埋下了導火索。
徐行的身體很早就出現了狀況。徐行媽媽說,兒子偏頭痛多年,每星期六都要在家睡上一整天。后來又是胃痛,自己感覺火燒火燎,去做胃鏡卻很正常。又開始失眠,越來越嚴重,從今年1月開始,經常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在《悼徐行》一文中,《都市快報》記者何欣寫道,“他(徐行)對抑郁癥,他從不相信到懷疑,上網查找資料,一項一項對比,終于自己確信。‘每一條我都對得上。五一節前的一天,他才正式告訴了媽媽。但他顯然不知道怎么去對付它。”
應對抑郁癥,徐行最終并未采用正式的治療。徐家人的做法只是用安眠藥克制徐行的失眠。終于5月4日下午,徐行被發現自殺,送往醫院搶救無效后離世。
九成媒體人感到工作壓力大
西方心理學家將當代人的工作緊張程度劃分為10級(級數越大越緊張),新聞記者與飛機駕駛員、領航員并列第三,為7.15級,僅次于8.13級的礦工和7.17級的警衛人員。
《法治周末》曾發起媒體人身心健康調查,采用問卷調查的方式通過網絡發放問卷,共收回有效問卷120份。
接受此次調查的編輯記者,有1年至5年工作經驗的占六成(60.8%),有5年以上工作經驗的占了近四成(39.2%)。其中,有60.8%從事報紙類工作(日報占40%,周報占20.8%);16.7%就職于廣電媒體,18.3%就職于期刊雜志,4.2%就職于網絡。
調查結果顯示,超九成的受訪者表示對目前的工作感到壓力大,近八成(77.5%)的受訪者長期處于焦慮狀態。
2008年,中國醫師協會聯合國內最大的體檢機構對傳媒從業者健康狀況進行了分析。從該體檢集團200萬份體檢電子檔案中抽調出媒體從業者的體檢數據,分析發現,23640名媒體從業的體檢者中亞健康檢出率為97.5%,比國內百萬受檢者73.1%的亞健康檢出率高出近25個百分點,媒體界屬于亞健康高發行業。
該報告稱,傳媒人將比普通人群提前 10年進入亞健康狀態,這除了與超長時間工作、睡眠嚴重不足、體育鍛煉過少、膳食結構不合理等原因有關外,身心壓力過大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
《法治周末》調查結果印證了這一觀點,在回答“您對目前的工作感到有壓力嗎”這一問題時,選擇“壓力大”、“壓力過大”、“壓力特別大”3項的受訪者超過了九成(93%),僅有7%的受訪者表示沒有壓力。
面對巨大的工作壓力,近八成的人會出現頸椎疼痛癥狀,近四成的人會出現腰疼,四分之一的人出現內分泌失調,另有接近五分之一的人經常感冒,出現其他癥狀的占7.5%。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近八成的受訪者處于焦慮狀態。受訪者普遍呈現出焦慮、容易煩躁、疲憊、全身乏力;三成的受訪者會因此頭暈頭疼,近三成的受訪者還會出現全身酸痛的狀況。
與健康狀況相對應的是嚴重的透支健康行為。
《法治周末》調查結果顯示,周末可以正常休假的受訪者只占12.5%,另有47.5%的受訪者在這一問題上存在變數,還有40%的受訪者周末經常不能正常休假。即使是“五一”、“十一”、“春節”等長假,也仍有24%的記者不能正常休假。
調查結果還顯示,有近一半的受訪者(47.5%)每天工作長達10小時或超過10小時。近一半的受訪者睡眠質量較差,近八成的人視力很不好。
記者多數不能準時睡覺起床、一日三餐經常不能準時、經常加班的比例極高。每天使用電腦時間超過4個小時,有的甚至更長。一部分記者吸煙較多。
面對沉重的工作壓力和超負荷工作,多數記者在吃身體的“老本”,對自己的健康狀況沒有足夠重視,缺乏鍛煉身體、加強保健的意識和時間。endprint
在《法治周末》調查中,雖然有61%的受訪者表示會安排時間鍛煉,但能每天堅持鍛煉身體的受訪者僅占16.5%,更多的人選擇了每月一次(32.9%)。
39%不安排時間鍛煉的受訪者,在回答“您不抽時間鍛煉的原因是什么”時,超過一半的人(53%)把不鍛煉的原因歸結為“沒時間”。
此外,雖然80%受訪者認為自己的工作受到了尊重,但卻有超過九成受訪者還是會在工作中感到壓抑。其中,近七成受訪者偶爾會遇到,經常會遇到的則超過了三成。
這些“壓抑的事情”多為“看到太多陰暗面”,另外,43.5%的人選擇“采訪被踢皮球”,39.3%的人選擇“稿子被斃掉”。
轉型中國的鏡像
“中國處于特定的社會時期,記者的壓力主要來自于社會責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黨委書記高鋼對記者說。
社會轉型期的中國,各種矛盾突出:社會結構板結化,貧富差距拉大,民生壓力沉重,焦慮、壓抑、焦躁已經成為中國社會情緒的主要表現之一。某種程度上,壓抑的媒體人,正是中國社會抑郁情緒的縮影。
來自網上的一則消息稱,美國一個民間機構曾做過一項各民族快樂指標調查,對22個國家總共兩萬多人進行調查,調查結果表明:美國46%的人認為自己是個快樂的人,英國36%,印度37%,而中國,只有9%;也就是說,10個中國人中有9個認為自己不快樂。
2012年10月,世界知名辦公方案提供商——雷格斯曾發布了調查結果:中國內地上班族在過去一年內所承受的壓力,位列全球第一。
壓力到底來自于哪里?雷格斯的調查顯示,“工作”、“個人經濟狀況”、“來自老板的壓力”排在前三位。三者的背后無非就是個“錢”字。
有學者指出,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享受著500多年的歷史積累,其中的原始積累長達300年,而我們的積累剛剛開始。別人300年的焦慮,我們要在30年內消化。膨脹的欲望帶來的是急劇增加的壓力。就像日本著名經濟戰略家大前研一所說,“急功近利、膚淺浮躁、缺乏思考的社會現象成為現代社會的一種流行病。”如何最快、最多地獲取物質資源,成為人們背負的最大壓力。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夏學鑾認為,中國人目前處于“生,生不起;死,死不起”的狀況,就連殯葬這樣的本應屬于社會保障性的項目,都變得唯利是圖。
夏學鑾說,在西方人的教育里,孩子從小要學會盡一份社會責任;而在東方,尤其是儒家傳統教育里,孩子從小就被要求好好學習,長大光宗耀祖,為家族增光。這導致很多人成年后具有強烈的競爭意識,在學校一定要考第一名,在單位一定要當上領導,否則就會被認為不思進取,沒有出息。在這樣的環境中,壓力總是如影隨形。
壓力就像洪水,蓄積到一定程度,就需要釋放。然而,多數中國人的選擇是壓抑。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副教授李新影指出,很多國人即使出現了失眠、厭食、胃痛等軀體反應,也沒有意識去挖掘問題的根源。缺乏心理學常識,使得人們不愿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他們往往認為:一、只要找心理醫生,就代表有病;二、心理科學不值得信任;三、花錢找人“聊天”,不值。西南大學心理學副教授楊東也認為,多數中國人不習慣像西方人那樣,理性解決心理困擾,他們或隱忍在心底,或干脆通過發火來宣泄,很少求助專業人士。
抑郁癥在中國
根據加拿大學者費立鵬在2001年至2005年間的調研,中國抑郁癥的患病率為6.1%,費立鵬的這項研究在2009年刊登在《柳葉刀》上。在這個龐大的數字中,有多少人得到了治療呢?被廣為引用的兩個數字是5%和10%。
而據中國健康教育中心針對我國6省市13177名職業人群心理健康狀況的調查顯示, 超過半數的職場人士處于抑郁狀態。2013年,重慶市心理衛生協會發布消息稱,該市有抑郁癥狀的人群約占總人口的1/4至1/3,但90%的患者都不知道自己可能患有抑郁癥。
另一個令人驚心的數字是,早在2007年,北京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中心發布相關報告就顯示,我國每年有28.7萬人死于自殺,是世界上自殺人數最多的國家,占比超過四分之一。
實際上,如果以西方的標準參照,如此高的自殺數字,對照中國的抑郁癥狀況,已經是個極為保守的數字。
河南中醫學院心理學副教授、涵予教育機構心理督導許振國曾經有過幾年的媒體從業經歷,他認為,在中國,如果套用DSM—V的診斷標準,大多數中國人都曾經有過重癥抑郁的生命經歷;而西方的這個重癥抑郁,很大程度是指自殺,這就夸大了中國人的抑郁嚴重性。抑郁可能伴隨我們一生,但接受中國傳統文化觀念的中國人不會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雖然痛苦于抑郁,但很多人并沒有覺察到這種痛苦,并由這種痛苦伴隨成長。
同時,這種痛苦是一個人成長的必然經歷。中國人生活在父母的庇護之下太久太久,進入社會之后,需要有一個經歷抑郁的過程,才能真正走向生命的成熟,就像適應焦慮一樣,如孔子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始可與言詩已矣。”
許振國認為,從中國文化角度來看,中國人即使生活得沒有意義,但不可以沒有生命,正所謂“好死不如賴活著”,這是很多人的生命狀態,因為在中國人看來死亡不是自己的事,是一個家庭甚至于家族的事。在有了死亡的想法后,一旦想到“我死了,某某怎么辦”,很大程度上自殺死亡的念頭就被終止了。
傳統文化對自殺率的克制,既有效降低了抑郁癥在中國的致死率,也讓很多人忽視了抑郁癥的潛在危害。大多數抑郁癥患者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狀態中度日如年。
在一些評論看來,令人扼腕的媒體人自殺事件,既折射出我國社會轉型期人們承受的普遍壓力,也反映出國人在面對抑郁癥時的脆弱無力。身在信息風暴的中心,媒體人占有超出常人許多的信息量,本該成為抵御抑郁癥的排頭兵,卻不想也成為抑郁癥的受害者。
《都市快報》在悼念徐行的特稿中最后寫道,“徐行媽媽叮囑說,如果可以見報,一定幫她把一句話寫進去:我的孩子已經走了,但希望更多的年輕人,一定要好好地保護自己的身體。”
徐行媽媽的話,也許正說出了我們應有的覺悟與警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