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象征背后的道德悖論
——福特·馬多克思·福特《檢閱的結束》解讀

⊙許錦霞 陳靈子［南昌大學外國語學院， 南昌 330031］

課題呈現

意象象征背后的道德悖論
——福特·馬多克思·福特《檢閱的結束》解讀

⊙許錦霞 陳靈子［南昌大學外國語學院， 南昌 330031］

《檢閱的結束》是福特最著名的小說之一，故事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背景，圍繞英國紳士的楷模克里斯托弗·蒂金斯與其妻子、愛人的感情糾葛以及戰爭經歷展開。福特將小說的人物置于國家、戰爭和個人、家庭的雙重語境之下，通過運用不同的結束以及其象征意義，揭示了新舊觀念的沖突，同時也探察了人性所面臨的道德悖論。

福特·馬多克思·福特 《檢閱的結束》 象征 悖論

福特是20世紀英國杰出的小說作家之一，1998年7月蘭登書屋評選出了20世紀100部英語經典小說，其杰作《好兵》和《檢閱的結束》名列其中，福特在現代英國文學中的重要地位由此可資佐證。20世紀60年代以來，文學批評家對福特投以關注的目光，國外福特研究不斷升溫，研究成果也反映了現當代文學批評的多種聲音。然而國內學界對福特及其作品并未多加注意，對他和他的作品評論不多。雖然國內福特研究自2000年以來逐漸升溫，但研究大多集中于《好兵》的評論（這不能不說是得益于1999年張蓉燕對《好兵》的翻譯①），遺憾的是，除少數文學史中有大致介紹外，國內評論界目前尚未發現對《檢閱的結束》的相關評論文章。

《檢閱的結束》也即“蒂金斯四部曲”，是福特根據自己戰爭中的經歷創作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由《有些人不》（Some Do Not，1924）、《檢閱到此結束》（No More Parades，1925）、《人當奮起》（A Man Could Stand Up，1926）和《終點》（The Last Post，1928）四部小說組成，開始時以單行本出版，直到1950年合集出版時，才冠以《檢閱的結束》（Parade’s End）為總題，記述了主人公蒂金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的生活經歷。故事主要圍繞克里斯托弗·蒂金斯（Christopher Tietjens）——英國最后的一個托利黨人、他的名流妻子西爾維亞以及婦女政權論者瓦倫丁·沃納普之間的三角關系展開，盡管西爾維亞背叛蒂金斯在先，但是他還是被禮義道德所束縛，不肯與西爾維亞離婚。福特曾說過，他希望小說家實際上表現為是他自己所處時代的歷史學家。②因此他創作“四部曲”的目的是忠實記錄他那個時代，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以我的時代的觀點來表現我的時代”③。“四部曲”探索了英國社會從愛德華時代的安寧和秩序走向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混亂和無序的變化過程，記錄了一個行將過去的時代及逐漸消逝的世代中英國大家族傳統的衰弱。一戰作為英國經濟、社會、歷史、文化上的分割線，它的結束也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福特將小說的人物置于國家、戰爭和個人、家庭的雙重語境之下，在探尋當時面臨的社會變化的同時也在探察人性所面臨的道德悖論。

一

譬喻寓言是一種特殊的象征敘述，它暗示的不僅僅是字面意義以外的涵義，它也堅持讀者必須以另一種意思來解讀詮釋。譬喻寓言敘述的進展必須時時刻刻與暗示的含義進行一對一、緊密的對應。④在將“四部曲”整理成一部小說時，福特為此取名《檢閱的結束》，其中“檢閱”不光是指其字面上的游行閱兵，它也象征著英國最后的保守黨、大英“日不落”帝國雄威不再、主人公蒂金斯的婚姻現狀以及英國紳士的滅絕。再者，小說涉及和平與戰爭，一戰前的美好社會以及遭受戰爭破壞的社會。社會世界仍是故事的中心，戰場在某種意義上象征著意識與文化的分離以及新舊狀態的分離。⑤

第一部以蒂金斯和他的同僚麥克馬斯特一起坐火車的場景開始，“這兩位年輕人——他們屬于英國政府公務人員——坐在這輛官員上任的列車上，列車讓人無可挑剔”⑥。火車，本身就具備一種象征意味，象征著戰前對人類物質進步的自豪，象征著人類幸福的表象，在這表象之下，實則隱藏著道德疲軟。蒂金斯和麥克馬斯特即將赴任的部門是新成立的皇家數據統計局，這個部門是現代效率和非人性化的象征。作為一名戰士，蒂金斯對戰爭的一次貢獻是他能有效地把應征入伍的士兵編成單位送往前線，他也因此獲得表揚。麥克馬斯特因為有效地利用統計數據“證明”戰爭造成的破壞不過是家庭破損里正常年份的損失（蒂金斯則拒絕偽造數據）而獲得爵位。甚至蒂金斯的哥哥馬克對現代戰爭效率的貢獻也是通過有效地管理交通部來實現的。現代文明的一個世界范圍的沖突是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機械化以及由只關心留意火車跑得順利平穩的同一階級管理，在這個背景下，所有的這種效率比比皆是。

主人公Christopher的名字象征著耶穌·基督，他對妻子不忠的容忍遷就、對朋友麥克馬斯特的寬容大度、對士兵們的關懷等等都體現了耶穌為人類受罪、犧牲自己的精神。尤其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妻子與惡魔的隱喻。麥克馬斯特作為資產階級的代表，一開始是蒂金斯的朋友，并經常接受他金錢上的幫助，可最后卻以怨報德，詆毀蒂金斯。麥克馬斯特象征著在新世紀不顧道德倫理卻如魚得水、升官發財的新型人種。在高爾夫比賽中蒂金斯初遇為了讓婦女參政而來反抗的瓦倫丁。兩人隨后來到教士杜舍明的家里，瓦倫丁也在場，杜舍明的妻子伊迪絲·埃塞爾完全是女版的麥克馬斯特；她和麥克馬斯特不久之后開始偷情，對瓦倫丁一直以來的幫助和照顧，回報的卻是勢利、粗魯。她是一個做作的偽善者，她討厭蒂金斯的唯一理由竟然是因為麥克馬斯特欠了蒂金斯的錢。教士杜舍明的瘋癲和最后的死亡象征著阻礙伊迪絲和麥克馬斯特的力量變弱，最終消逝。邁克斯納指出，福特的這部小說在很大程度上是為逝去的社會而寫的一首挽歌。⑦

小說使用意識流的敘述手法，在《有些人不》的第二部分，盡管戰爭還未結束，蒂金斯因傷已經從戰場回到英國社會，此時的瓦倫丁在女子學校當體育老師。在家中，由于妻子拈花惹草，招惹了銀行家斯卡送爵士，銀行家心生嫉妒，詆毀蒂金斯的信譽。福特在此用轉喻手法想表述是銀行家所代表的階級淘汰了蒂金斯的世界觀，他們的行政權取代了擁有地產的紳士階層，將成為新興的主導力量。隨后蒂金斯的哥哥馬克到訪，并告訴了蒂金斯是他的室友拉格爾斯將惡毒的緋聞告知蒂金斯的父親，正是這緋聞導致了父親的死亡。蒂金斯要回到法國服役，瓦倫丁來送行，并且答應了當蒂金斯的情婦。

邁茲納寫道：“《檢閱的結束》的最本質的主題就是克里斯托弗和瓦倫丁從愛德華時代轉變為現代人的內心過程。”⑧筆者認為，克里斯托弗的轉變在很大程度上是靠瓦倫丁的幫助形成的。瓦倫丁作為一個婦女政權論者以及一個新世紀的女性，她反抗壓迫剝削的舊社會，與時俱進的社會對于她而言是積極的，她代表著女性的解放，這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對傳統榮譽、騎士精神的喪失。瓦倫丁不僅象征著從壓抑中解放，也象征著20世紀的希望。正是因為瓦倫丁象征著這些積極因素，蒂金斯欣然接受英國紳士榮譽的結束，積極接受養家糊口的責任，選擇從商販賣古董家具。可以說愛情使他得到了拯救，接著瓦倫丁懷孕了，一切賦予他以新生。西爾維亞曾經說格魯比大樹擋住了陽光，這就好比過去影響將來的發展一樣。蒂金斯為了拯救大樹而被迫乘坐飛機，象征著他雖習慣性地維護過去的行為，但現實使他不得不接受新世紀的產物。

二

蒂金斯既是托利黨人、封建制度代表物格魯比莊園的繼承人，又擔任代表現代文明的皇家數據統計局的公務員，這種人物的設計反映的正是作者的內心沖突——忠誠與背叛、愛國與流放、秩序與激情、理想與現實。這樣別具匠心的結構安排揭示了人類某種悲劇性的生存困境，隱藏的最基本的悖論，決定了人在自我與他者、道德和本我之間做著難以自救的輪回。

《檢閱的結束》分為三個部分：第一個部分主要講的是蒂金斯在軍中的生活，他拒絕一個威爾士士兵摩根想回家的請求，因為摩根妻子的情人是個得了獎的拳手，蒂金斯想保護摩根的這個決定卻導致摩根在戰爭中死亡；第二部分詳細介紹了西爾維亞的各種陰謀詭計；第三部分則是蒂金斯的教父坎皮恩將軍對此的評價。在此，軍隊不只是英國社會的縮影，也是中傷蒂金斯以及試圖取代傳統社會契約的繁衍場所。當歐哈拉將軍喝醉酒想進入西爾維亞的房間時，蒂金斯為了維護妻子的聲譽，不肯接受公開調查來表明自己的無辜，而是背負了襲擊上司的罪名，被調入危險的戰壕。為了避免裙帶關系，坎皮恩將軍不能將蒂金斯調到自己的部下；由于西爾維亞的前任情人德雷克上校的謊言，不能讓蒂金斯成為法軍的聯絡官，也不能讓蒂金斯去交通部，因為那兒殘酷地對待馬匹。福特在此提出了他的道德悖論——遵守社會公道的人，例如蒂金斯反而移職遭受生命危險，違背道德準則、邀功造假數據的麥克馬斯特反而升官發財。蒂金斯雖然成功維護了妻子的名譽，但是卻沒能維護自己真正愛的人——瓦倫丁，以及他自己的名譽，蒂金斯這個慷慨仁慈的道德楷模被流言蜚語傳為搞大了瓦倫丁的肚子、靠女人養活的小白臉。面對現代社會的文化沖擊，福特表示出了對傳統道德準則的懷疑、社會價值取向的矛盾：遵守對婚姻承諾的責任感還是追求有真正愛情的婚姻。

通過檢閱的結束、蒂金斯的離婚、格魯比大樹的被砍，福特似乎在說這些倫理道德屬于過去，它們已經迷失在現代社會的混亂中、戰爭的泥濘中。福特選取“a man could stand up”作為第三部的題目，原意是只有和平才能讓人們在戰壕中站起來而不被殺害，這也意味著主人公蒂金斯最終能誠實對待自己的欲望和情感，不被上層階級的規則所束縛。然而，當戰爭結束后，蒂金斯卻因為深受彈震癥影響而無法站立。在此，福特用現實身體上的不能與精神上的能夠構建了蒂金斯在站立上的悖論。

蒂金斯，“最后的基督教紳士”，擁有一個古老的英式莊園，同時也有著一個德式名字，希望搭上“最后一趟開往無主之地舊天堂的火車”，然而小說一開頭他搭乘的那趟火車顯然不是開往那兒的。蒂金斯被稱為一個“最后的托利黨人”，是舊時代的模范，懷抱著一種18世紀式的世界觀，同新時代是完全不合調的，但他是明智而堅強的，認識到時代的變遷，覺察到以往遵循的思想、道德和宗教原則已經遭到破壞，覺察到傳統價值體系已經日趨崩潰。戰爭讓他接受了這個現實，了解到如果在這種時候還維護表層的榮譽，現實將會瓦解。西爾維亞和德雷克發生了關系，但是受到責難的只有作為女人的西爾維亞；麥克馬斯特的出生條件不是他自己能選擇的，他與生俱來的物質條件就不如蒂金斯；而蒂金斯作為貴族階級，在戰前的社會比女性的西爾維亞和中產階級的麥克馬斯特都更處于中心地位，但是這并沒有讓他感受到掌控話語權的快樂。在時代優勢地位被顛覆的戰爭時期，對流言蜚語的不辯駁，甘愿成為他們泄憤的對象，可以看作蒂金斯自己選擇放棄話語權力、自我放逐、自我他者化、自動走向邊緣地位以彌補歷史舊賬的姿勢。蒂金斯別無選擇，但他做出了選擇。正如法國哲學家利科所說：“寬恕是過去的一種康復藥，是其服喪期的結束。過去從負重狀態下解脫，便獲得開始將來的自由。”⑨因此，蒂金斯選擇以包容的態度、用更成熟的生存策略來處理外部對他的攻擊，最終走出低谷，重新構建幸福的生活。

格魯比大樹以及格魯比莊園對過去的象征是不置可否的，但是具有悖論意味的是，馬克作為放棄格魯比莊園繼承權、不在意格魯比大樹是否被砍的人，本應是一個放得開過去的人，卻在新世紀來臨的第四部結尾死去。福特似乎想說馬克自己選擇了癱瘓，他無法在一個他幾乎不認識的新世界生活下去，或許他才是英國最后的希望和榮耀。在遣散部隊的檢閱儀式結束時，在《希望和榮耀之邦》的軍歌聲中，司儀的軍官宣布：“檢閱到此結束。”歌聲話聲連成一片，蒂金斯問道：“你難道沒有覺察其中的象征意義嗎？……再也不會有了，希望到此結束，榮耀到此結束；不是為了國家，不是為了世界；我敢說，檢閱到此結束；”蒂金斯十分清楚檢閱的世界已死，他那18世紀的善必勝惡的信仰在20世紀不合潮流。格魯比莊園最后由蒂金斯同西爾維亞生的兒子小馬克繼承，不過這孩子從小就由母親做主成了天主教徒。世代信奉英國國教的老蒂金斯一家雖有了繼承人，但卻切斷了連同原有宗教信仰在內的老傳統。

檢閱的結束對英國社會以及大眾有著深刻的影響，它的結束是好是壞，對主人公蒂金斯而言是一去不復返的流金歲月還是通往美好未來的門檻？一戰給英國經濟、政治等帶來了重大打擊，它不僅是英國社會轉折的關鍵點，同時對蒂金斯而言，一戰后的社會是一個新的世界，一個可以替自己放棄傳統紳士道德準則而辯護的轉折點，一個無法回到過去的借口，一個上層社會的流言蜚語無法詆毀他的世界，一個可以讓他和自己愛的人一起生活的世界。通過對小說文本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福特對人性與道德等社會倫理問題的思考。筆者認為福特在感嘆時光流逝的同時，更多的是敬畏科學的發展進步以及暢懷個人沖脫維多利亞的價值觀念的束縛。

① 福特.好兵——一個激情的故事[M].張蓉燕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

②⑤⑥ Ford Madox Ford.Parade's End.The four Tiejens novels in one volume.David Campbell Publishers Ltd., 1992:p.xvii,p.xvi,p.3.

③ 侯維瑞.現代英國小說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5：187.

④ 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M].盧麗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169.

⑦ John Albert Meixner，Ford Madox Ford's Novels:A Critical Study.Minneapolis，Minnesota UP，1962：192.

⑧ Arthur Mizener.The Saddest Story:A Biography of Ford Madox Ford.New York:Carroll and Graf,1971：372.

⑨ Ricoeur P.The just.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3.

作 者：許錦霞，文學碩士，南昌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國文學；陳靈子，南昌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國家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福特·馬多克斯·福特研究”（10CWW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