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你現在在網上吵架,像個老憤青,偏執,也罵粗口,似乎顛覆了原來電視上幽默、風趣的形象?
崔永元:其實我覺得這個狀態才是高興的,活得非常自由。現在想發火就發火,想罵人就罵人,想拍桌子就拍桌子,沒有什么公眾形象這一說,我覺得這才是一個真實的崔永元。
如果以前你看到崔永元特老實,他只是遵守中央電視臺的規矩?,F在崔永元遵守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只要不違法就沒有問題。
我倒勸告那些喜歡我的人,或者追星族,你們應該擦亮眼睛。如果現在這個崔永元,你們喜歡的話,你就喜歡下去吧,他這輩子肯定就是這個樣了。如果這樣的崔永元你不喜歡,你喜歡以前他在電視臺那個形象,那就算了吧,他不會回到那個形象了。
記者:你在央視,我們看著很風光,你的委屈從何而來呢?
崔永元:我覺得沒有什么委屈,非得說有什么委屈,實際上是兩個崔永元在打架,一個是體制中要服從命令的崔永元,他要做得盡善盡美;一個是本性的崔永元,瘋狂原始人。他們兩個得合成一個形象,就是電視里的形象;要不合成另一個形象的話,就是現在的我。
現在傳媒大學這里沒人管我,我估計只要有一個人管我,我又會覺得不舒服了。在中央臺那個環境里,我認為他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給我創造了最好的環境和條件,我不得不說對我有點特殊。
其實是我給自己制造委屈,因為我有個烏托邦式的新聞理想,我非要摸到它。不光自己要摸到它,還苛刻所有同行都去摸到它。我希望我們是全世界最好的電視臺,勝過CNN和BBC,我們拍《動物世界》都要比他們拍得好——你說這事我管得著嗎?但我天天就在想這些事,所以我永遠不愉快。真的沒有人欺負我。
記者:我曾看到過央視1993年新聞評論部的記者規范,那個東西很好,可是后來沒有傳下來?
崔永元:那個是我參與制定的。當時我們覺得就應該有一個規范,為什么?因為我們所有人進去的時候全是外行,干廣播的、干報紙雜志的、搓澡的,什么人都有。反正來了,大家一塊干電視,不知道怎么做。
我們不知道采訪有什么原則,也根本不懂機位,有很多東西要規范。到什么程度呢?比如你選題被斃了,怎么辦?我們把它寫出來,非常幽默——洗熱水澡,別的都沒用。但今天你要讓我補充,我就說把素材留好。
今天我做口述歷史,我明白了,要把素材留好。別因為被斃,就洗了錄別的了。當時大家在努力制造規范,也盡可能按照規范來做。
后來你會發現永遠做不到規范,還會發現規范在不斷完善和提高,就像跳高,我一厘米一厘米地給你加,這樣既給你壓力又給你動力,你只要躍過去就是好樣的。但我永遠讓你躍不過去,最后一個桿把所有人全擋在外面,這就是它的魅力。
可現在我們面前擺的是鐵絲網,好像是規矩,實際上寸步難行,所有人都走不了,膽小的人就開始往后退,就導致今天這個局面。
記者:今天電視行業這個局面,有哪些往后退了?
崔永元:當時創業的那些人,我想問問,誰現在沒退步呢?
以我自己為例,剛開始做《實話實說》的時候,我就想像我這樣兒化音這么多的人也能主持節目,算是電視媒體的一個寬容。像我這樣的人也能出名,也算是這個社會的寬容。
慢慢地我意識到我創造了個平臺,這平臺門檻非常低,過去不是專家、學者、部長或官員,就不可能進來。像街頭采訪老百姓,哪有呢?現在我們老百姓坐在演播室里,誰想說誰就說,愛說什么說什么,這是個大進步。
再后來,我發現這個平臺真正美麗的地方,是能容納不同聲音。過去是一個人說了算,比如說我在這個學校(中國傳媒大學前身北京廣播學院)上學的時候,來了個人跟我們講美學,講共產主義,我們只有鼓掌的份,不能提問,也不能反駁。但《實話實說》,你說著話,我可以打斷你,說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我來闡述我的觀點。
這些人在社會地位上,實際上是不同的。有的是高級教授,有的是普通老百姓,但他們在這個平臺上的話語權,完全平等,這個真了不起。但后來這個平等慢慢地就被剝奪了。
記者:你說《實話實說》你1999年就做不下去了,那從1999到2002年,你還強撐了3年。
崔永元:實際上是我們妥協了。我們覺得自己很聰明,他不讓我們保持開放性的討論,那我們就改成做個案,請一個人來讓他講故事,這就沒有爭論了。但故事里藏著很多問題,藏著很多觀點,就這樣來做。但后來,很多故事他也不讓你講。
另外我們覺得太累了。評書的故事講得多動聽,憑什么找個普通老百姓,語言表達能力也不行,我還費半天勁幫他調整。我還不如自己講呢。然后還要把自己的觀點想方設法放進去,放進去后,被發現了,給剪掉了。這是干嗎呢?太累了。
記者:你之前做的《電影傳奇》很接近你心目中的理想嗎?
崔永元:《電影傳奇》特別近,它離我的理想特別近,只是不被市場認可,大家不覺得它是個好節目,這是個問題?!秾嵲拰嵳f》人民認為它是個好節目,但是我覺得它離人民越來越遠,我每做一期就覺得離我的理想又遠了一步,這也是我自己不能接受的。
《電影傳奇》就是干事,因為沒有人愿意干這個,費力不討好。中國電影100年,我們有多少關于100年的資料呢?我們采訪了1000多位電影人,其中幾十位現在已經離我們而去了,再也沒有他們自己的影像資料了,等到中國電影150年、200年時,只能到我們這兒來找到他們的資料了。我跟我的伙伴們說,咱們不功利,咱們做一個資料收集,采訪每個人都是從他記事開始談起的,說的跟電影毫無關系,但是我們把它完整記錄下來,我覺得這是有意義的,對整個中國電影史是有意義的。但是把自己累得半死,也掙不了錢,不盈利,也沒人說這個節目受歡迎。我也可以做《超級女聲》這樣的節目啊,我要去做主持比他們主持棒多了,我有這份自信。
現在這個節目已經被中國電影博物館收為館藏作品了。據我所知,這是電影博物館唯一的電視作品,這就說明了它的史料價值?,F在,起碼電影圈的老人,天天都在鼓勵我,每次我見到他們,都像摸自己兒子似的摸我的腦袋,說小崔,你干了一件好事,你幫我們干了一件好事,這應該是我們電影人自己干的,讓你給做了,我們得感謝你。他們對我特別好,還給我寄吃的,寄治病的藥,我特別感動。
記者:《小崔說事》和《小崔會客廳》這兩個節目是怎么來的?
崔永元:2002年,我住院出來以后,先做《電影傳奇》。我的醫生建議,說你喜歡電影,做電影可能對你的心態有好處。后來臺里說你不能老不露面,那就做個《小崔說事》,嘉賓講故事,我坐那兒聽就行了。十幾分鐘里要說3個事,實際上就是為了減輕我的負擔,一個事說5分鐘,一天就能錄4個。這樣就做下去了。
《小崔會客廳》是“兩會”的時候,領導想做這么一個高端采訪節目,好像之前好多主持人都做過,不合適,就想讓我做。很少有人讓我試這個,比如國慶直播之類肯定不會讓我去。神六還是神七上天的時候,讓我去直播,播了一下午就把我換下去了。他們覺得這種場合不能開玩笑。我是覺得什么場合都能開玩笑,除了追悼會。
他們問我,我也樂得試試,我不相信官員只會說那些話,官員也是人。在做策劃和聯絡的時候,我就意識到我得做進一步妥協。他們現在還做不到進來就回答問題??赡苁敲貢?、秘書長、宣傳部門要跟你溝通一下,我說可以溝通。他們最早溝通時是拿著劇本來:我問什么,他答什么,我開什么玩笑,他開什么玩笑。
我說你可別這么弄,這么弄會出大事的。第一,我記不住,第二你們首長也記不住。到時兩人都斷詞,中央臺不管我,你可完蛋了。最好還是按照我們的職業規矩來,我們設定話題,看誰適合談什么。
記者:《小崔會客廳》一開始就確定了采訪對象是省部級官員嗎?
崔永元:對。主要采訪部長、省長和省委書記。我采訪的第一個人是周鐵農,全國政協副主席、民革中央主席,他很真實。我化完妝坐在那屋等他來。過了一會兒,外面挺熱鬧,就是大官來的動靜,然后他進來說“小崔你好”,然后握手,坐在那。他說,你有什么吩咐沒有?我說沒有,您有什么吩咐沒有?他說我也沒有。我說,那咱們就開始吧。
我記得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聽說我要采訪你,我家里特緊張,因為你是大官,我媽怕把我槍斃了。他說,聽說你要采訪我,我家里人也特緊張,說你說話沒情面,怕我在這里丟丑。這樣就聊得很好,很順利。
后來也有副委員長、副主席進來,他們也有在省里工作的經驗。其實我們特別希望采訪一把手,我還跟溫總理說,你應該接受我們采訪。就不能敞開心扉跟我們談談?
記者:《小崔會客廳》為什么沒有成為常規節目?
崔永元:我們想做常態,但沒有那么多省長天天陪你聊。如果變成常規節目,可能都得采訪到鄉長了。日常狀態下,我們采訪省長肯定是突發事件的時候,比如你這里煤礦爆炸,比如征地拆遷有公眾游行了,我當然第一時間想采訪你了,你不用跑到北京演播室,我跑到你那里找你。
但你想他們在這時候會接受采訪嗎?這個難度非常大,那只有“兩會”是個好機會,所以后來就變成一個“兩會”期間的節目。我很喜歡這個節目,我甚至比喜歡《實話實說》還要多。
記者:《實話實說》《小崔說事》《電影傳奇》,你怎樣評價自己在3個節目中的表現?
崔永元 :《小崔說事》就不評價了,不值一提,挺隨手的,好像少年時候練過武,老年了再比劃兩下,這么回事?!峨娪皞髌妗贩浅ゴ?,將來總會有人寫它一筆的,它為百年電影作出了貢獻,真的可以這么說,一點兒都不覺得臉紅,也不愧疚。
《實話實說》了不起,創造了一種全新的談話節目方式,但是美中不足的,它是模仿,實際上學的是美國《脫口秀》。《電影傳奇》全世界沒有第二個,是我們自己的發明?!秾嵲拰嵳f》頂峰時,我特別有成就感,覺得自己真了不起,我是中國第一號男主持人,后來才發現這個想法非常非常愚蠢,那只是在我們通往理想的過程中非常艱難地邁了一步,就誤以為自己成功了,現在想來真幼稚,還沒到青春期呢。實話說,《電影傳奇》真是讓我有成就感。
記者:近幾年,你自己也試過娛樂節目,包括《謝天謝地你來了》《小崔說立波秀》。
崔永元:但不舒服。我覺得娛樂也不是這么做的,娛樂可以特別娛樂,表達的信息量比《焦點訪談》還厲害。
大家來驗收娛樂節目,看它廣告怎么樣,能不能請到大腕,現場好不好看,收視率高不高,網絡傳播怎么樣就行了。通常都用這樣的標準。
但我不是。每次說劇本的時候,我非常苛刻。我知道那些人這輩子都不想再跟我干活了,就那么10分鐘的戲,我把它當藝術品對待;人家都是總政、軍藝專業的話劇演員,我還在跟他們提角色體驗——雖然就那么兩分鐘,你得有個角色體驗,讓我們看出你的前世今生來。誰這么玩娛樂節目呢?多累?。〉俏揖瓦@么玩,所以我玩不下去。
你說滿場笑聲,我們做到了。我們是真笑真鼓掌,不是假的。現在還有人問,你敢保證你們一點兒都沒透露嗎?真是即興的嗎?我說我敢保證,從我進入這個節目,一直到我離開,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或者發生過我不知道。如果我不離開央視,這節目還會做。
記者:你覺得你是一個優秀主持人嗎?
崔永元:是,難得一見的優秀主持人。
記者:為什么呢?
崔永元:既有職業水準,又有良心,非常難得。我們的主持人總是缺乏這兩點,有的人有職業水準沒良心,有的人有良心不會主持節目,我是這兩點都具備一點,所以就顯得比較優秀了。談話類節目主持人的要求特別簡單,比娛樂節目,其他類型節目的主持人都簡單得多,因為談話節目主持人是真實地表現自己,所以你是什么樣的人,你就是什么樣的談話節目主持人,所以我說,可能談話節目主持人是最難選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講,談話節目主持人也是最好找的,你只要會跟別人說話,你就能當談話節目主持人。這個事情就這么簡單。所以我覺得好的談話節目主持人肯定是個好人,有相對完美的人格,所以他才會有相對完美的談話。
記者:你在談話節目中表現得很好,你覺得自己的人格也是非常完美的嗎?
崔永元:我還好,到現在我還在猶豫我要不要參加商業活動呢,我把好的機會都錯過了,我其實1996年就可以參加,但是到現在2005年還沒有參加,9年都過去了,損失了多少錢啊,你想想。
記者:你覺得電視臺主持人和演員、歌手有什么區分嗎?
崔永元:公共電視臺的主持人,跟娛樂圈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商業電視臺的主持人就是娛樂圈的。
記者:國內有你欣賞的主持人嗎?
崔永元:楊瀾、張越、水均益我都很喜歡,非常喜歡。作為一個談話節目主持人,在尊重人這方面,楊瀾無可挑剔,非常好,而且我覺得她的適用類型特別強,可以做這樣的節目,也可以做那樣的節目,我覺得她特別好。
張越呢,我喜歡,因為張越的語言風格特別苛刻,但是我覺得她在苛刻的過程中,能讓你感覺到善意、友好,這是她的技巧。張越做人也是這樣的,我們倆在私底下談話,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看書也沒有她多,她是讀書狂,看書特別多,甘于寂寞,什么都不爭,你見過張越爭什么?什么都沒爭。王雪純也是,什么都不爭,就天天坐家里看書,充實自己,耐得住寂寞,這是我學習的榜樣。水均益是另一種類型,我不會英語,我覺得他會英語挺棒的,非常好。碰到一些國際問題的時候,我會去問他,他搞得非常清楚,一定程度上來講,他成了這個領域的專家,這樣的主持人值得提倡,就是你做一個類型節目時間長了以后,你對這個領域能有充分的了解,能顯出你對這個領域的學識掌握的程度。水均益人也特別好,我很喜歡他。
記者:在中國,優秀電視主持人的“短命”是一種普遍現象嗎?
崔永元:非常普遍的現象,誰也無法逆轉。電視節目是內容為王的,當我們的內容受限制的時候,我們就只能在表現形態上做文章,那個東西壽命就是短,現在一個節目能堅持3年、5年我覺得已經非常奇跡了,應該比這個還要短。在媒介以內容為王這個前提下,如果我們在內容上無法拓展,只能在形式上去翻新,就會導致主持人生命力特別短,基本上就成了吃青春飯,成了這么一個行當。在國外到了我這個年齡剛有資格做主持人,在中國都被淘汰了。在國外,你不到40歲,誰讓你做主持人?開玩笑!這個事情比較復雜,我覺得跟我們整個電視生態環境都有關系。比如拉里·金那樣的節目,我們讓他到中國來做,即便沒有政策的限制,又有多少人愿意看呢?但是我告訴你,你愛看不看,公共電視臺就是這樣,你只要家里有電視,你就必須交錢,不交錢就罰你,就是這樣。
記者:你是不是社會責任感很強的人?
崔永元:每個做媒介的人都應該有這種責任感。你的媒介會影響別人,你怎么能夠沒有責任感呢?我這些年發表的觀點老被人重視的原因,就是因為兩點:一是我確實說到了痛處;二是別人不愿意說的話,明擺著得罪人的話,我說出來了。
我把中國當下的知識分子分成三類:一類叫拍案而起;一類叫潔身自好;第三類叫隨波逐流。從歷史的角度看,最需要的是拍案而起的知識分子。現在中國的知識分子,能做到潔身自好就相當不錯了。哪一次商業炒作,哪一次對消費者、讀者、公眾的欺騙,后頭沒有學者、科學家甚至院士幫忙?哪一次沒有?這是中國文化的悲哀。我一直想做一個拍案而起的人,但是那樣的人除了要有血性,還需要有知識。我認為我的血性足夠,我的知識不夠,我的知識儲備不夠,我說話不能那么雋永,不能那么深遂,但是起碼我能拍桌子。
記者:你一直在以太強硬的姿態去面對生活,為什么不讓自己更舒服些呢?
崔永元:舒服的方式是妥協。為什么我們老勸大家妥協呢?有的人妥協了很舒服,比如說被日本人占領了當漢奸就是妥協,特舒服,汪精衛特舒服,都混到頂上了;有的人就是死了都不想當漢奸。像梅蘭芳他們,就是今天所說的演藝圈的人,他們不但不當漢奸,都不給他們演戲。我們怎么看這些人呢?你說你給他演唄,你故意給他往壞里演,你含沙射影再諷刺一下日本人?妥協的渠道任何人都能找著,我覺得那是借口。
記者:你是不是老有孤獨感?
崔永元:我每天晚上都非常難受,特別孤獨,寂寞。我都無法跟你形容我的難受,經常晚上9點就躺在床上,到第二天早晨7點還沒有入睡。我老在想這些事,想不通,想不明白:以前有那么多拍案而起的人,現在他們都上哪兒去了?我知道崔永元無法跟他們比,這個時代有可以跟他們比肩的人,做人做事都無可挑剔,但是他們都在潔身自好,我見過很多很多,他們不愿意站出來對這個社會負責任。
記者:你聽到過的對你最惡毒的評價是什么?
崔永元:罵我的很多,最惡毒的評價是,這小子會玩,既炒作自己,還不露痕跡,顯得很有學問,很有修養,很寬容,這是對我最大的傷害。真的,罵別的,比如他長得難看,沒有一個女人會喜歡;他早點死,死得越早越好,他怎么還不死,他老說自己要自殺,怎么還不自殺啊,快點啊——這些我經常聽到,我根本不在乎,但是剛才那個評論,我認為是最狠的,也可能說到了我的痛處吧。
記者:你希望中的自己,希望中的別人,希望中的外界社會,有沒有點烏托邦色彩?
崔永元:我才不認為那個是烏托邦世界呢,我認為那是美好的世界,我相信有這樣的地方。比如我帶我女兒去朗布拉邦(音),老撾一個城市,那地方非常非常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讓人特別感動?;貋砦揖拖?,什么叫文明?什么叫發達?是不是紐約就叫文明?華盛頓就叫發達?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大概就叫文明吧。
記者:你認為自己已經做到了你對別人的那些要求了嗎?
崔永元:對,我就能做到綁票不撕票,收了紅包不塞紗布。主持人請人家來做節目,人家好好配合你,你別背地里罵人家,我就這個要求,這個要求高嗎?
記者:生活中,你是個好玩的人嗎?
崔永元:我生活中好玩著呢,只不過得了抑郁癥變成現在這個德行了?,F在我的同事跟我合作都覺得沒意思了,因為我特別苛刻,這些小孩經常被我批得掉眼淚。但是以前在廣播電臺時,大家都盼著我去,只要我一去,辦公室就永遠是笑聲。我們有個女同事,生了個孩子,歡天喜地,然后我去了,他們說小崔腦子靈,給起個名字吧。我就在那兒裝模作樣地想,她丈夫姓馬,我說叫馬奮吧,他們就說你太惡俗了,怎么起這樣的名字。我說是奮斗的奮,奮斗怎么會惡俗呢。一下午大家都為這事高興。其實生活中我是特別有趣的人?,F在那個狀態已經沒有了,一點兒趣味都沒有了。身體加責任感這兩件事,讓這人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了。
記者:你有過挺嚴重的失眠和抑郁癥,長時間的失眠和抑郁,是不是影響了你對外界事物的判斷呢?
崔永元:我是處在這種狀態的,就是自己對自己無事生非,比如非洲出事了,跟我有什么關系?但是我憂心忡忡;甚至看到美國的電視不好,我都很反感,比如說國家地理頻道有個欄目廣告(不是商業廣告),我特別不能接受,它的第一個鏡頭是“9·11”那個大樓塌了,視覺上非常漂亮、非常好看,我就說你想沒想過,那些失去親人的人打開電視機心里會怎么想?我為這些憂慮,想給他們寫信。是不是有???
記者:你回了水均益一條微博,你覺得你們的時代過去了,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慨?
崔永元:我們那個時代像我這樣的人特別多,追求事業完美,想知道世界潮流是什么樣的,想知道踩在前一輩肩膀上能摸得多高,能看得多遠。
現在呢?孩子們特別現實,他在你這兒找一個體面的職業,過有尊嚴的生活。這一點兒錯誤都沒有。他們思考歷史和社會的方式也許跟我們不一樣,我們覺得人家淺薄,人家還覺得我們老朽呢!我們很多歷史,他們可能一眼就看穿了,而我們還糊涂在里面,這都是有可能的。但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確實是時代不一樣融不到一起。
我跟這些年輕人的關系,就很像我和這個時代、和這個電視市場的關系。你們做得歡天喜地,節目賣得好、人氣高,我真覺得跟我沒關系。我想象的電視不是一個集貿市場,我想象的電視是跟哲學有關的這么一個地方,它是傳遞思想的,它甚至是產生思想的,如果這個達不到,其他沒用。
記者:你在微博回復里說,看好下一代,關鍵是他們“不聽話”。
崔永元:對。為什么我說未來在年輕人身上?你在采訪我,你身后這位年輕人就讓你看表,這在我們那個時代是不可想象的,意味著讓我趕緊停。但在他們來說這是很正常的。這就叫不聽話,但我非常欣賞,不聽話就是獨立思考,獨立思考就會出現無數美麗的碩果。憑什么采訪你一個老朽崔永元,我就得畢恭畢敬,就不能照我的職業方式去做?你想以你的資歷、你的權威,把這些人弄服,門都沒有。你對他的態度不好,他明天就到別處去,他有手藝,到哪都能活。
我特別高興,在我這一代或者我父母這一代是不可能的,工廠把他開除,他就餓死了,沒那么多工作崗位?,F在他們機會太多了,我們惹他們,他們就給國外電視臺在中國的分支機構去干了。我最優秀的學生都跑到那兒去干了。你還惹他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