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又回來了。
這位84歲的老人,已經旅居美國二十多年。不過近年來他習慣每年回國住幾個月,通常春夏之交回來,秋風漸涼時再離開——像一只反季節的候鳥,從一個冬天飛往另一個冬天。
大多數時候,他回國會住在北京翠花胡同的家中,一棟老式高層住宅,與王府井鬧市只有一箭之遙,算是鬧中取靜的所在。李澤厚站在窗前,就能看見不遠處的中國美術館正在舉辦什么展覽。
今年李澤厚選擇了上海。從5月9日到5月21日,李澤厚在華東師范大學開辦“倫理學研討班”,講了4堂公開課和一場與其他4位學者的對談沙龍。上世紀80年代,伴隨著“美學熱”的興起,李澤厚成為中國最富有創造力和大眾影響力的學者,幾乎“沒有之一”。當時李澤厚的嚴肅學術著作動輒能有數十萬冊銷量,凡是他講學所到之處引起的轟動效應,不亞于當下的娛樂明星。
“李澤厚還是李澤楷?”這個笑話是易中天講的。2005年他發表《盤點李澤厚》一文,提到有的年輕學生已經分不清李澤厚和李澤楷,甚至根本沒聽說過前者。“80年代的大學生有誰不知道李澤厚?”易中天感嘆,“其實,就連我們這些人,現在也不讀李澤厚了。”
馬克思主義者
1930年6月,李澤厚出生在湖南一個郵局職員的家庭。12歲喪父,他和母親相依為命。“我還記得12歲上初中一年級時的‘精神危機,想到人終有一死,廢書曠課數日,徘徊在學校附近的山丘上。”多年之后李澤厚回憶,可能正是少年時思考的這些“人生終極問題”,引領他走進哲學殿堂。1950年,李澤厚同時考取北京大學和武漢大學,兩所高等學府的哲學系都向他敞開大門,李澤厚選擇了北大。
在北大,李澤厚下了很多苦功。當時他體質很差,患有肺病,北大把生病的學生“隔離”在一棟樓里,兩個人一間宿舍。李澤厚還嫌不夠安靜,在樓里逡巡,發現頂層有幾間小閣樓沒人住,大喜。
“我就破門而入!”八十多歲的李澤厚聊起學生時代這段往事,還會興奮地做個踢腿的動作。
北大圖書館規定學生每次可借5本書,教師可借30本。李澤厚找任繼愈先生要了教師借書證,每次用個大布袋,裝幾十本書背回小閣樓,閉門苦讀。2009年任繼愈先生逝世,李澤厚在美國,未及見恩師最后一面,痛惜不已。
1955年大學畢業,李澤厚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哲學所(即后來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那一年,初出茅廬的李澤厚在核心期刊上一口氣發表了3篇文章,篇篇擲地有聲,震動學界。其中一篇《關于中國古代抒情詩中的人民性問題》,提出古代抒情詩“以形象反映了一定社會歷史環境下的人民思想情感和它所形成的社會氛圍;反映了生活的真實和歷史的真理;反映了先進的社會理想和美學理想”。這其實是后來李澤厚在美學大討論中提出的“美感的矛盾兩重性”的先聲。
所謂“美學大討論”,就是自1956年開始,持續近十年的新中國第一次“美學熱”。李澤厚是這場大討論中的一員主將,他與朱光潛、蔡儀、高爾泰、葉秀山等知名學者展開論戰,一戰成名。李澤厚激烈批判以朱光潛為代表的“唯心主義美學思想”,開創了與馬克思主義哲學一脈相承的“實踐美學”學派。
“我反對美在自然、與人無關的論點,也反對將美等同美感,只與人的心理活動、社會意識相關的論點。”李澤厚認為,美的根源來自人類的實踐活動,他將其稱為“內在自然的人化”。
以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取得學界一派宗師的地位,李澤厚之后再無來者。如今回顧上世紀50年代的美學思潮,人們不難發現其中濃郁的意識形態色彩。
“大家認為您事實上是個馬克思主義者。”2014年,干春松問李澤厚:“您認同嗎?”
李澤厚回答:“我認同鄧小平的改革路線。很多人都認為我跟鄧小平是一致的,當然就認為我是馬克思主義者了。”
歷史的偶然
雖然成名很早,李澤厚在當年的社科院哲學所也還是小字輩,稿費拿得不少,職級和薪水卻不見漲。“學部里邊大人物太多了。”李澤厚也因此在“反右”運動來臨時逃過一劫。
“當時講學部里有兩個漏網右派,一個是我,一個是賀麟。”李澤厚去北大校園里看大字報,見自己的名字上打了黑叉,心想這回完蛋了。開批判大會時,他是最后一個離開會場的。“我以為肯定要挨批斗,結果看到散會沒人理我,我就回去了。”李澤厚說,“學部里有張聞天、何其芳、侯外廬他們一大堆人。我工資很低,要批斗也輪不上我這個小不點。”
后來,李澤厚發表《試論形象思維》一文,這回他沒逃過批判,他被下放到河南信陽的五七干校勞動。干校里只準讀《毛選》,李澤厚在《毛選》下放了本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偷偷閱讀,這開啟了他學術思維的另一扇窗。
1976年唐山大地震,李澤厚這時已經回到北京,在地震棚里寫出了對他的學術生涯具有特殊重要意義的《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這本書主要框架其實在“文革”期間就已寫好,李澤厚擔心被抄家,把手稿用塑料布包好放在一個盒子里,再把盒子藏在自家廚房的下水道里。
“到‘文革結束我也沒被抄過家。”李澤厚說,“不過在那個年代,只有毛澤東有思想,別人不可以有思想。我這本書寫康德,實際上是通過康德,表達我自己的思想。這個內涵,很多人到現在都沒看出來。”
“您關于歷史偶然性的說法招致很多人批評。”干春松說,“批評的理由是認為您建立在假定的基礎上。”
“歷史當然有很大的偶然性。”李澤厚回答干春松。關于改良與革命、偶然與必然的話題,他的看法頗有些令人意外,卻又能自圓其說:“即使清王朝是腐朽的,一場革命爆發,把它推翻了,馬上就亂。假設維持這個腐朽政權,有個牌位在,慢慢改良,可能也未必錯。”
思想家淡出
從1981年到1989年,李澤厚著名的“美學三書”相繼出版——這3本書分別是《美的歷程》(1981)、《華夏美學》(1988)和《美學四講》(1989),李澤厚創立并逐步完善著自己宏大的哲學體系,即“人類學本體論的實踐哲學”。1985年,李澤厚出版《中國古代思想史論》,提出儒家文化是一種“樂感文化”;孔子以“仁”釋“禮”,特別強調情感和理性的和諧統一。
這些紛繁玄妙的學術概念,給受眾設置了很高的理解門檻,卻被整個社會旺盛的求知欲望輕易突破。無論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還是內地的小縣城甚至鄉村,驟然流行起了蛤蟆鏡、喇叭褲和太空步,時髦青年們提著雙卡錄音機招搖過市,許多垂垂老矣的學者、教授重登講壇——美學,在上世紀80年代已經不單純是一種學術,更是一種思想解放的武器。
但是這一切在上世紀90年代戛然而止。商品經濟大潮襲來,思想家自然退隱江湖。1992年,李澤厚遠走美國。按他自己的總結,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大陸學界,“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王國維、陳寅恪、吳宓被抬上天,陳獨秀、胡適、魯迅則退居二線。”公眾也不再關注最新的學術思潮,如何能多掙錢、獲取更好的物質生活,才是社會多數人關心的話題。
生活中,李澤厚愛好“劇烈運動”,比如騎馬、沖浪和蹦極。前些年有次回國,他給學生趙汀陽打電話,說要找個地方蹦極。趙汀陽嚇一跳,好說歹說勸住,“七八十歲的人了。”在美國的家里,李澤厚擺了個骷髏,提醒自己直面死亡。“今天我見到你,明天也許見不到了。”
“你不怕死?”有好事者貿然問他。
“我怕疼,不怕死。”李澤厚哈哈笑,“我說過人要死的話,最好是心臟病突然爆發,沒有痛苦就死掉了。但我現在是養生一族,人都想活著,這是動物性的本能,那么就快樂地活著吧。”
“那你寂寞嗎?”有人問李澤厚。
他搖搖頭:“我認為這代學者里邊,只有我真正抓住了中國文化的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