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晴
時烏孫公主遣女來至京師學鼓琴,漢遣侍郎樂奉送主女,過龜茲。龜茲前遣人至烏孫求公主女,未還。會女過龜茲、龜茲王留不遣,復使使報公主,主許之。后公主上書,愿令女比宗室入朝,而龜茲王絳賓亦愛其夫人,上書言得尚漢外孫為昆弟,愿與公主女俱入朝。元康元年,遂來朝賀。王及夫人皆賜印綬。夫人號稱公主,賜以車騎旗鼓,歌吹數十人,綺繡雜增琦珍凡數千萬。留且一年,厚贈送之。后數來朝賀,樂漢衣服制度,歸其國,治宮室,作激道周衛,出入傳呼,撞鐘鼓,如漢家儀。外國胡人皆曰:“驢非驢,馬非馬,若龜茲王,所謂騾也。”
———《漢書》
一、
帶著一大群官員、侍從,和浩蕩的車騎,龜茲王絳賓正在去往漢朝朝賀的路上。
高坐在西極馬上的他,正溫柔地看著身后同樣坐在一匹馬上的妻子弟史。她額頭上的金飾在烈日下閃閃發光,她寬大的絲綢襟袖在暖風中沙沙作響,但更吸引絳賓的,是她俏麗的臉,大概那正是烏孫國王女應有的模樣。不,她甚至保留著她的母親解憂公主那中原貴族的莊嚴儀態。絳賓從她黑色的瞳孔中,仿佛看到了那遼遠的輝煌的長安。
但是弟史的目光卻并沒有落在丈夫英俊的留著著金色絡腮胡須的臉上,也沒有落在他那翡翠一般的碧綠眼珠上。她正滿懷期望地望向前方。絳賓突然醒悟過來,心中的愛戀變為了激動。憑著他的睿智,他知道她在期待什么:遠處高大的城樓在沙地中投下陰影,告訴絳賓,這并不是蜃樓幻境———玉門關已近在眼前———前面就是敦煌了。
弟史卻蹙著眉頭,勒停了駱駝。絳賓仿佛聽到了妻子的一聲悠長的嘆息,不由道:我的妻,安心些罷,遠處就是你東方的故鄉。過了那雄偉的關樓,便是美麗的敦煌了。在那東方的再東方,就是你我所思戀的長安。
弟史并不答,只是唱起了歌來: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氈為墻,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
愿為黃鵠兮歸故鄉。
絳賓終于想起,昔日細君公主去國萬里,遠嫁烏孫,唱出了這悲歌。而弟史的母親解憂公主,依舊重復著細君的命運,依舊重復著這歌謠。如今妻子見到這地方,怎么能不心生感慨。于是絳賓只是默默地凝視著她,心中搜索著替她緩免憂思的方法。
什么能讓她精神重振?綿綿情話?凈水香花?不,是美妙的漢地的音律,那是讓他們相識的東西。于是他也唱了起來:
太一貢兮天馬下。
沾赤汗兮沫流赭。
騁容與兮跇萬里。
今安匹兮龍為友。
是了,這歌是屬于前方的敦煌的。曾經聽敦煌來的人說,敦煌有個神奇的渥洼池,深藏沙山之中卻從不干涸。而漢朝皇帝陛下的天馬,便是從此池中飛出。但這一匹馬,顯然還不能夠配上他的威儀。終于,皇帝甚至不惜遣使持千金及金馬前往大宛請善馬。大宛卻攻殺漢使。皇帝大怒,遣貳師將軍李廣利將兵伐宛。初戰不利,將軍畏懼天子的憤怒,便駐扎在這敦煌。后來再次出征,才使天馬入了長安。
如今龜茲國前往長安朝賀,亦準備了這樣的禮物。侍從們牽著鼻息喘喘的西極馬,雖還不如大宛天馬,但一匹匹馬仍是萬眾挑一的良駒———昔日,烏孫正是用千匹馬為聘禮,迎娶漢朝美麗的公主。
弟史大概和絳賓同時想到了此處,二人相對一笑,隊伍終于又開始向前行進。
二、
敦煌太守專為迎接龜茲王而準備的宴會頗為豐盛,官吏們紛紛上前來慰問。然而這些官吏是不懂龜茲話的,于是絳賓有些艷羨地看著妻子禮貌卻不失身份地對領頭的官員說道:“感汝之德。”而自己卻只能用蹩腳的漢話說出:“多謝你們,好心的官兒們。”
然而,絳賓是素來傾心于漢地的音律的,宴會歌舞既罷,他突然展開歌喉唱道:四夷既護,諸夏康兮。
國家安寧,樂未央兮……
這是驃騎將軍霍去病作的歌詞,據說在漢地的軍中人人會唱。眾人驚訝地看過來,似乎不敢相信這高鼻深目的、漢話都說不好的龜茲國王,竟然會流暢地唱這樣的歌曲。但弟史微笑著看向絳賓,不是用王女矜持的眼,而是最溫柔最虔誠的少女的眼。她的眼神告訴他,她喜歡他唱此歌。絳賓滿意地繼續唱了下去:
四夷既護,諸夏康兮。
國家安寧,樂未央兮。
載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來臻,鳳凰翔兮。
與天相保,永無疆兮。
親親百年,各延長兮。
太守免不了贊揚一番,又謹慎地詢問會此歌曲的緣故。
弟史卻反問道:“那諸位為何會唱此歌?”
太守道:“昔日匈奴覬覦我大漢財物,年年騷擾侵略,邊郡百姓苦不堪言。因驃騎將軍霍去病西擊匈奴,上才得以置武威、酒泉郡。(敦煌地域隸屬酒泉郡)眾人景仰霍將軍之威德,每逢征戰便高歌此曲,以壯行色。后上置敦煌郡,沿襲至今,仍不敢忘。大漢男兒迢迢千里背井離鄉征戰,正是為了‘四夷既護、‘國家安寧啊!”
弟史笑道:“這便是了。諸位可知,昔日西域亦苦匈奴久矣,漢軍為西域趕走此輩搶掠壓迫之,西域百姓聞得此歌,亦紛紛和之。后來田廣明、趙充國、范明友、韓增、田順五將軍,率軍十五萬,自敦煌西出,與我烏孫五萬騎,夾擊匈奴獲得勝利,自此匈奴衰敗不振,西域百姓得以安居樂業,此歌自然更加深入人心。”
眾人不由感嘆道,原來如此。
弟史卻又道:“是,卻又不是。昔日母親解憂公主,也是從敦煌遠離故鄉啊。當日出塞之時,守邊的戍卒便唱此歌。而后母親雖遠居烏孫,仍對故鄉念念不忘,馮夫人便令吾等兒女皆習此歌,以慰母親去國離家之恨。后吾隨馮夫人出使西域各國,而他正是龜茲國王。他并不滿足于龜茲原有的歌聲,我便教他漢地的音律……”說到此處,弟使滿臉通紅,聲音也低了下去。endprint
絳賓見狀,也不顧自己漢話生疏,道:“你是漢的女兒,我是漢的女婿,會此歌,也不奇怪吧!”
見諸人皆是撫掌贊嘆,絳賓滿意地向弟史眨眨眼睛。
三、
東行的路程還在繼續。從敦煌起,又是數度日升日落。終于,遠處已經可以看到長安巍峨的宮室了。一陣驚呼從龜茲國的隊伍中傳來。絳賓又聽見妻子一聲悠長的嘆息,但這次卻不失歡悅。弟史和丈夫同時下馬,她握著他的手,莊重地走在他身邊,一同沿著寬闊的馳道邊緣向長安走去,宛如孩子回家。
文中出現敦煌歷史大事件
公元前121年(漢武帝元狩二年)
驃騎將軍霍去病西擊匈奴,置武威、酒泉郡,敦煌地域隸屬酒泉郡。
公元前120年(漢武帝元狩三年)
暴利長遭刑屯田敦煌,渥洼池獲“天馬”獻于帝,武帝特命司馬相如、李延年作歌,頌其事。
公元前119年(漢武帝元狩四年)
張騫再次出使西域,赴烏孫,公元前115年歸。
公元前115年(漢武帝元鼎二年)
“上郡、朔方、西河、河西開設官田,斥塞卒六十萬軍戎田之”。此時,敦煌開設屯田。
公元前111年(漢武帝元鼎六年)
漢王朝設置敦煌縣,徙民以實之。
公元前105年(漢武帝元封六年)
漢封江都王劉建之女細君為公主,嫁烏孫王昆莫,出塞路過敦煌。
公元前104年(漢武帝太初元年)
貳師將軍李廣利出玉門關西伐大宛,未果,退兵敦煌。上書請奏罷兵,武帝怒,下令:“軍有敢入者,斬。”貳師恐,遂屯兵敦煌。
公元前102年(漢武帝太初三年)
軍正任文屯兵玉門關,援貳師二次伐大宛。
翌年獲勝而歸,得汗血馬三千匹,大宛人亦學得漢人掘井技法。
公元前101年(漢武帝太初四年)
李廣利西征獲勝,復經敦煌而還,封海西侯。從此自敦煌至鹽澤(今羅布泊)往往起亭。
漢封楚王劉戊孫女解憂為公主,嫁往烏孫。
公元前88年(漢武帝后元元年)
漢王朝設置敦煌郡,郡治敦煌縣。
公元前72年(漢宣帝本始二年)
漢派田廣明、趙充國等五將軍,率軍十五萬,自敦煌西出,與烏孫五萬騎,夾擊匈奴獲得勝利,自此匈奴衰敗不振。
公元前64年(漢宣帝元康二年)
龜茲王絳賓與夫人弟史朝漢,途經敦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