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國
(江西財經(jīng)大學法學院,江西南昌330013)
憲法解釋之于憲法實施的作用及其發(fā)揮*
——兼論我國釋憲機制的完善
劉國
(江西財經(jīng)大學法學院,江西南昌330013)
憲法解釋對于人們遵守和適用憲法、弭除憲法問題上的分歧和爭議等具有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憲法解釋的政治性并不能使其失去在憲法實施中的作用,因為憲法解釋所具有的法釋義學性質使其受到法解釋規(guī)則和法學方法論的約束,不僅可以確保涉憲問題以法的方式得到解決,防止釋憲者借道憲法的政治性“走私”的現(xiàn)象發(fā)生,還能夠增強憲法解釋的邏輯性并提高憲法實施的完整性和準確度。中國憲法實施的關鍵在于充分發(fā)揮憲法解釋的作用,這必須以完善現(xiàn)行釋憲機制為前提,為此,構建復合型釋憲機制不失為一種合理的路徑選擇。
憲法解釋;憲法實施;憲法審查;釋憲機制
憲法實施是相對于憲法制定而言的,離不開對憲法條文的解釋,因為憲法實施的目標是將憲法應用于特定事件,其任務就是使憲法在特定情形中得以具體化,這個具體化的過程就是解釋憲法的過程。因此,憲法解釋已成為各國憲法實施的首要途徑,被認為是當代憲法理論和司法審查理論的核心。①See Keith E.Whittington,Constitutional Interpretation,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1999,p.2.我國憲法能否得到有效實施,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能否充分發(fā)揮憲法解釋的作用。本文在闡述憲法解釋對憲法實施重要作用的基礎上,分析憲法解釋的性質對憲法實施的影響,并通過對中國憲法實施的反省和國外憲法實施經(jīng)驗的考察,為切實推動我國憲法實施,根據(jù)中國轉型期的社會現(xiàn)實,提出完善釋憲機制路徑選擇的基本框架。
近些年來,中國政界和學界一直強調要重視憲法解釋。憲法解釋是防止違憲行為遁形于憲法大門之外的利器,是判斷某項規(guī)定或某個行為是否違憲的必經(jīng)程序。①參見林來梵主編:《憲法審查的原理與技術》,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序言第1頁。由憲法規(guī)范本身的特點所決定,在具體實施憲法的過程中需要高度重視憲法解釋的功能,對憲法規(guī)范的內涵進行解釋,不僅可以統(tǒng)一人們對憲法的認識,還可以用憲法解釋的方法解決轉型時期的社會矛盾。②參見韓大元:《“十六大”后須強化憲法解釋制度的功能》,《法學》2003年第1期。憲法解釋之所以廣受器重,是由于它在憲法實施中具有不容小覷和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具體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有助于弭除有關憲法問題上的疑惑。憲法作為百法之首,其用語必然比一般法律語詞具有更大的概括性,憲法所使用的抽象語言是一種“開放性的結構”。③John.H.Ely,Democracy and Distrus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0).p16.憲法語詞的抽象性和概括性必然帶來憲法語詞含義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容易使不同人從不同角度作出不同的理解,更會因利益和價值取向的差異造成各種主觀判斷,從而給人們把握其準確含義帶來了難度,并給憲法實施造成極大的困擾。憲法解釋通過對抽象憲法條文的闡釋,有利于人們準確理解憲法的含義,消除憲法條文在人們心中的疑惑,對增強憲法實施的有效性具有重要意義。專業(yè)和權威的憲法解釋是消除這種不確定性的必要措施和有力保障,因而有助于人們準確把握憲法語詞的含義,弭除有關憲法問題在人們心中的疑竇。
第二,有助于消解憲法爭議和對憲法內容的誤判。憲法內容的綱領性和原則性使其在適用過程中容易產(chǎn)生分歧和爭議,而且憲法語詞的概括性和抽象性容易引起人們的錯誤判斷,降低憲法的可預見性,專業(yè)化和權威性的憲法解釋能夠為解決這些缺陷對憲法實施造成的阻礙掃清道路。釋憲者通過運用一定的方法和程序闡明憲法條文的含義,不僅有助于解決憲法上的爭議,更重要的是可以為人們理解和適用憲法提供幫助,增強憲法的明確性和可預測性,實現(xiàn)憲法作為根本法對人們行為的指引功能。正如黑塞所說:“在一個合理的可得事后審查的程序中,將合憲的、‘正確的’結果發(fā)掘出,并以合理的與可得事后審查的方式證立這一結果,經(jīng)由這種方式創(chuàng)制出法的明確性與可預見性,而不僅僅是為判決而判決,這就是憲法解釋的任務。”④[德]康拉德·黑塞:《聯(lián)邦德國憲法綱要》,李輝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37頁。
第三,有助于確保憲法價值和精神的實現(xiàn)。憲法的價值和精神是立憲的出發(fā)點和歸宿,也是憲法實施的目標和宗旨,它們一般隱含在抽象憲法規(guī)范的背后,正確的憲法解釋能夠確保這些價值和精神在社會生活中得到實現(xiàn)。一般而言,憲法往往都是規(guī)定具有模糊性和抽象性的精神和原則,其真實的具體內涵無法在憲法文本中詳細體現(xiàn)出來,只有通過憲法解釋的方式才能將其轉化為具有可操作性的具體規(guī)范,也才有可能將憲法的精神內涵在社會生活中付諸實現(xiàn)。
第四,有助于應對憲法實施過程中遭遇的現(xiàn)實挑戰(zhàn)。憲法實施需要面對各種紛繁復雜的社會問題,盡管憲法條文的高度概括性和抽象性使其具有較強的社會適應能力,但它仍然無法涵括未來發(fā)生的一切現(xiàn)象。釋憲者在進行憲法解釋時,必然會面對社會變遷過程中憲法實施所遭遇的現(xiàn)實挑戰(zhàn),各種解釋方法便成為應對這些挑戰(zhàn)的利器。諸如文義解釋方法、憲法續(xù)造的解釋方法、社會學解釋方法等,都是釋憲者在憲法實施過程中回應所遭遇到的各種挑戰(zhàn)的有效手段。
第五,有助于維護憲法穩(wěn)定并促進憲法發(fā)展。“穩(wěn)定性的因素不應被視為是發(fā)展與進化的阻礙,否則發(fā)展與進化便會擺脫法規(guī)范的約束而信馬由韁。運動變化的因素也不應排斥具有拘束力的固定內容所展現(xiàn)出的穩(wěn)定性功效,否則共同體基本法秩序所致力的使命就將無法完成。”⑤同上注,康拉德·黑塞書,第27頁。穩(wěn)定性與變動性是憲法實施過程中必須同時注重的兩個方面,在憲法實施過程中,通過解釋對憲法文本含義的說明和澄清,釋憲者起著兩個方面的重要作用:一方面能夠保持憲法穩(wěn)定而又不至于使憲法僵化,另一方面可以促進憲法發(fā)展而又無違憲之虞。因此,憲法解釋是連接靜態(tài)的憲法文本與動態(tài)的憲法實施之間的紐帶。
“憲法解釋作為維護憲法規(guī)范力的最重要手段,其功效在于在規(guī)范意義的結構范圍內,隨社會變化對其作出相應解釋,甚至在某些情況下可突破這些規(guī)范的結構,實現(xiàn)一種憲法變遷。”①李忠夏:《中國憲法學方法論反思》,《法學研究》2011年第2期。釋憲者根據(jù)憲法文本規(guī)范確立的精神和原則,在特定事件中通過權衡個案中涉及的相關利益,在歷史與現(xiàn)實、個案當事人與國家社會關系的往返流轉中,對憲法文本的含義作出符合當下情勢的說明,起著“活著的憲法宣示者”的作用,②[美]本杰明·卡多佐:《司法過程的性質》,蘇力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7頁。使憲法不至于落后于時代發(fā)展,防止憲法文本與其所處的社會文本相脫節(jié),促進憲法文本變遷過程中與社會情勢的變化相一致,從而使憲法保持“與時俱進”。③斯特勞斯教授認為,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通過憲法解釋的方式推動憲法隨社會發(fā)展而不斷變遷,其作用大大超過了憲法修正案。如在聯(lián)邦立法范圍的擴大方面,現(xiàn)在國會可以調整在一百多年前被認為屬于各州的領域,國會這一權力的擴張并非來自憲法文本的明文規(guī)定,甚至與憲法文本不符,而是來自最高法院在一系列案件中的憲法解釋。See David A.Strauss,The Living Constitu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120.
要發(fā)揮憲法解釋在憲法實施中的重要作用,以下問題尚需予以回答和澄清:憲法是一種高度政治性的法,憲法與政治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使憲法解釋具有較強的政治性格。那么“憲法解釋政治性”的存在,憲法解釋在憲法實施中的作用還能得到發(fā)揮嗎?筆者認為,只要沒有走向“叢林政治”,只要政治活動限于憲法框架之內,由“憲法的政治性”而帶來的憲法解釋的政治性格,并不能使憲法解釋失去其作為法解釋對憲法實施所具有的作用。更為重要的是,憲法解釋在不可避免地具有政治性格的同時,還具有憲法釋義學性質,在具備完善的釋憲機制的前提下,④后文將對此進行詳細論述。憲法解釋的釋義學性質能夠進一步保障其充分發(fā)揮對于憲法實施的意義和作用。
(一)憲法解釋的政治性無礙于其在憲法實施中的作用
憲法與政治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緊張關系。⑤“蓋所謂‘法’者,一方面以政治的要素為觸媒而得以生成,另一方面又反過來對現(xiàn)實政治過程產(chǎn)生規(guī)制作用,而其中的憲法規(guī)范,恰恰首當其沖地處在法與政治相交接的鋒面之上。”林來梵:《從憲法規(guī)范到規(guī)范憲法》,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4-5頁。憲法是政治權力運作的結果,但又具有規(guī)范政治權力運作的功能,憲法與政治之間的緊張關系是與生俱來的。政治活動者為實現(xiàn)其政治目標而追求最大化的、盡可能不受限制的活動空間。而憲法作為一種法,具有規(guī)范行為的功能,必然要控制政治活動者的行為,通過為其行為設定界限和準則將其置于合法的軌道之上。
既然憲法無法做到政治中立,憲法解釋活動就不可能是單純的形式邏輯式的操作。“如果有人認為法律在某個具體案件上的運用只是把個別置于一般之中的邏輯歸屬過程,那顯然是一種外行的看法。”⑥[德]漢斯-格奧爾登·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卷),洪漢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696頁。憲法解釋要求邏輯式的概念操作與政治衡量相結合,任何厚此薄彼的做法都是不恰當?shù)摹椃ㄗ鳛橐环N涉政治的法,憲法解釋對象即是政治邏輯與法理邏輯的共同產(chǎn)物,憲法解釋絕不可死守法律解釋的陣地,必須意識到自身的最后決定仍將要回饋到政治世界,因此,憲法解釋在做出是非曲直的裁判之余,仍必須意識到憲法解釋自身也是在做一種政治判斷或政治決策。⑦參見劉孔中、陳新民主編:《憲法解釋的理論與實務(三)》,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社科研究所2002年版,第106-107頁。憲法規(guī)范的政治性及其意識形態(tài)可侵性,使憲法解釋比一般法律解釋具有更為廣泛的社會影響。尤其是當憲法解釋是為了厘清憲法機關權限、維護憲政秩序的和諧時,釋憲者的活動與一般法律解釋者游移于法律與個案事實之間不同,而是于法令的“合憲性審查”之中,需要考慮其解釋對于整個憲政秩序可能造成的影響,這比一般法律解釋需要更為復雜的詮釋循環(huán)。①參見蘇永欽:《合憲性控制的理論與實際》,臺北月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版,第260-261頁。釋憲者比一般法律解釋者具有更大的評價空間,憲法解釋更容易產(chǎn)生民主控制的功能,這使得憲法解釋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②“憲法釋義學之所以離不開政治價值的實質考察,主要在于一項不容否認的事實,即任何憲法規(guī)范與決定,都無不是制憲者或修憲者為解決特定政治或社會問題所研擬出來的規(guī)范性解答,同時其本身又都無不是特定政治思想的表現(xiàn)、政治沖突或妥協(xié)的反映。”許宗力:《憲法與法治國行政》,臺北元照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22頁。
然而,憲法解釋的政治性格并不能妨礙憲法解釋對于憲法實施的作用。憲法作為政治權力運作的結果,既是政治斗爭的武器也是政治活動的圭臬,政治權力置于憲法框架之下,政治角逐也限定在憲法規(guī)范之內。凱爾森認為,憲法的政治功能就在于,為權力的運用施以法律上的限制,憲法保障意味著為實現(xiàn)此功能提供安全機制,即法律限制不能被超越。③參見[奧]漢斯·凱爾森:《誰應該成為憲法的守護者》,張龑譯,載許章潤主編:《民族主義與國家建構》,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43頁。憲法解釋雖然不能像一般法律解釋那樣,僅憑一定的解釋方法便可合理化解釋結果,它仍然是在憲法之下從事的一種詮釋性活動;雖然憲法解釋具有涉政治性,即便有政治人物摻雜其中,但只要政治活動者沒有舍棄立憲初衷,視憲法為行動戒律,憲法解釋就有發(fā)揮作用的余地,涉政治性的憲法解釋仍然是憲法實施的重要途徑,其對憲法實施的保障作用便能得到充分發(fā)揮。
倘若政治活動者徹底放棄憲法的規(guī)約,不再在憲法范圍內活動,這就邁入了“叢林政治”,已沒有了“憲法的政治性”可言,此時,涉政治性的憲法解釋所必備的政治邏輯和法理邏輯并存的根基已不復存在。如康拉德·黑塞所言,如果政治人物認為以超越成文憲法條文的方法而獲得的問題解決方案,比按照僅僅忠實于條文的解釋更加適當?shù)脑挘詫σ环N恣意的、超越于憲法之上的所謂更高利益的召喚來將憲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道路也暢通無阻了,成文憲法的根本思想基礎,便會因此而在一種權力與意見的持續(xù)抗爭中被犧牲掉,并由此帶來不安定。④同前注⑤,康拉德·黑塞書,第25頁。當出現(xiàn)了政治現(xiàn)實與憲法規(guī)范相抵牾之時,憲法實施也就失去活水源頭,憲法解釋自然喪失用武之地。
“憲法的政治性”并非“叢林政治”,“憲法解釋的政治性格”的應有之意是以政治活動受憲法規(guī)制為前提。“并不因憲法的規(guī)范對象是‘政治’,就使憲法喪失規(guī)范特質。單純的國家整合、取向于個案適當解答的國家理性,乃至政治后果的考量,都不足以要求曲解憲法規(guī)范,以順服政治的需求。”⑤陳愛娥:《憲法作為政治之法與憲法解釋》,載翁岳生教授祝壽論文編輯委員會編:《當代公法新論》(上),臺北元照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736頁。事實上,憲法解釋作為憲法法律化實施的一種形式,可以發(fā)揮憲法對政治的規(guī)范功能,賦予政治以法律正當性,避免憲法缺乏規(guī)范力導致政治系統(tǒng)的正當性資源被透支和耗散。⑥參見翟國強:《中國憲法實施的雙軌制》,《法學研究》2014年第3期。如此一來,憲法解釋的政治性格只是使憲法解釋蒙上了一層政治“陰影”,并由此增加了釋憲者的難度,或許會給憲法實施帶來某些變數(shù),但這不僅無礙于憲法解釋發(fā)揮對憲法實施的作用,反而凸顯了憲法解釋對于憲法實施的特殊價值和意義。倘若具備完善的釋憲機制這一前提條件,釋憲者通過各種解釋方法,在法學方法論的引領之下,融入法社會學、政治學、憲法史和國家哲學的理念,便可闡釋相關憲法條款的合理意涵,發(fā)揮憲法實施“守護神”角色的應有作用。
(二)憲法解釋的釋義學性質保障其對憲法實施的意義
在憲法與政治的關系中,憲法既受到政治的牽絆,同時又對政治具有規(guī)范力。憲法對政治活動的規(guī)范,意味著憲法解釋在具有政治性格的同時,還具有法釋義學性質。“憲法釋義學與憲法解釋的關系密切,釋義學本身就是對于文本闡釋的體系性整理,憲法釋義學直接服務于憲法解釋,幫助解釋者確定條文文義,使其不必在面對抽象空洞的憲法概念與語句時,難以找到具體化的途徑。極言之,如果不存在憲法釋義學,則解釋者很難直接根據(jù)傳統(tǒng)法律解釋規(guī)則探求憲法文義。”①張嘉伊:《憲法學新視野(一)》,臺北五南圖書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101頁。
憲法解釋的釋義學性質,要求憲法解釋要受憲法規(guī)范的拘束,受法學方法論的制約。“法教義學是關于現(xiàn)行有效法律的規(guī)范科學,是在現(xiàn)有法秩序內的研究。”②張翔:《憲法教義學初階》,《中外法學》2013年第5期。早期憲法實證主義雖然因除政治化而備受詬病,但其對憲法釋義學性質的強調無疑具有積極意義,釋憲者在憲法規(guī)范內,以既存憲法文本為解釋對象,使憲法解釋不會因憲法的政治性格而被任意揉捏。考克斯教授在研究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憲法解釋對憲法實施的影響時指出:“作為支撐法治大廈的美國憲政,它的神來之筆首先在于聯(lián)邦憲法,這一文件同時提供了變革和連續(xù)的可能性;其次在于司法解釋的方法;再次在于大法官們的技藝,世世代代的大法官運用這些技藝,盡管存在一些嚴重錯誤,但卻得以成功地在他們的困境中穿行。”③[美]阿奇博爾德·考克斯:《法院與憲法》,田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7-28頁。憲法解釋的釋義學性質一方面限制了釋憲者的活動空間,釋憲者必須以憲法規(guī)范為出發(fā)點,以實現(xiàn)憲法終極目標為己任,不得違背憲法基本原則和精神;另一方面使釋憲者受普適性法學方法的限制,不為政治實力所左右,而須運用各種解釋規(guī)則進行論證式的推理,去探求特定情況下憲法的規(guī)范內涵。憲法釋義學在解決憲法實踐問題的過程中,“可以保護反對政治強制的抵抗力量,還可以保障法的安全,而且還能保障法學的‘科學性’及其相應的社會地位”。④[德]米歇爾·施托萊斯:《德國公法史》,雷勇譯,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436頁。具體而言,憲法解釋的釋義學性質對于保障憲法實施的重要意義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確保涉憲問題以法律方式得到解決。憲法釋義學對憲法文本的忠誠,可以避免當權者的政治活動使憲法解釋脫離正軌,把憲法解釋拉回憲法的正常軌道上來。“憲法學是一個被限定了的討論領域,不僅是被憲法文本所限定,而且被人們所普遍接受的文本解釋的基本規(guī)則所限定。盡管某些憲法條款可能更富有彈性,但沒有哪個條款可以被過分地歪曲到自我破壞的程度。”⑤Laurence H.Tribe,Taking Text and Structure Seriously:Reflections on Free-Form Method in Constitutional Interpretation,108 Harv.L.Rev.(1995).p1224.憲法釋義學在排除或降低政治理論干擾憲法解釋時,確保涉憲問題以法律方式得到解決,“如果統(tǒng)治者不將自己置于法律之下,而是不用法律來判決,顯然就破壞了一切釋義學的基礎。”⑥張汝倫:《釋義學的“實踐哲學”》,《哲學研究》1993年第5期。“當憲法中的拘束性規(guī)定不再存在了,即對規(guī)范條文有意義的理解的可能性終止之處,或者是在某種解決方案與規(guī)范條文發(fā)生明確沖突之處,那么這些地方便是憲法解釋的邊界”。⑦同前注⑤,康拉德·黑塞書,第53頁。根據(jù)憲法釋義學,憲法解釋須以憲法文本為依歸,不能脫離憲法框定的范圍而聽憑政治人物的擺弄,而是按照憲法解釋的法理邏輯對于各種涉憲問題作出合理判斷。
其次,防止釋憲者借道憲法的政治性“走私”的現(xiàn)象發(fā)生。在憲法解釋中,釋憲者的角色獨特,且任務艱巨、責任重大。他不僅要洞悉憲法文本的規(guī)范內涵,而且因其解釋可能對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產(chǎn)生巨大影響,被喻為是社會發(fā)展的“脊梁”。正因為如此,釋憲者很容易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帶有目的指向性的憲法理論的侵蝕,忘卻自身所肩負的憲法責任。如果釋憲者因憲法解釋的政治性而從事脫離憲法釋義學規(guī)范性要求的解釋,無疑是借憲法解釋之名偷偷進行的“走私”。“出于法學基本任務的要求,憲法解釋的規(guī)范主義的性質是必須堅持的。所以,我們在選擇和確定‘理論導向’上是受限制的。憲法理論論證只能是對法的安定性的外在補強,而不能忘記自己的法學屬性而在政治哲學的海洋中信馬由韁。”①張翔:《祛魅與自足:政治理論對憲法解釋的影響及其限度》,《政法論壇》2007年第4期。憲法釋義學使釋憲者在從事憲法解釋時,無法借由憲法的政治性格率性而為,必須意識到“法學仍有其應遵守的界限,因為法學必須趨向于現(xiàn)行法秩序的基本原則”,②[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77頁。只能在釋義學界限內堅守憲法學陣地,因此是防止釋憲者“走私”的“枷鎖”。
最后,增強憲法解釋的邏輯性,提高憲法實施的完整性和準確度。憲法解釋的釋義學性質不僅要求釋憲者在憲法規(guī)范之內從事解釋活動,而且其釋憲行為必須符合法律解釋方法的基本規(guī)則。法教義學提供對實定法的論證,給出法律問題的解決模式,包括一切可以在法律中找到的以及法學與法律實踐為法律增加的理論規(guī)則、基本規(guī)則和原則。③參見[德]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37頁。這使得憲法解釋不僅是一種單純說明憲法文本含義的活動,更是一個理性論證過程,從而避免釋憲者的武斷和恣意。憲法解釋學的目的是發(fā)現(xiàn)規(guī)范,以發(fā)現(xiàn)規(guī)范為目的取向的憲法解釋要求解釋過程中須有充分和嚴密的證明過程,解釋者在解釋過程中須增強分析、推理和論辯性。④參見鄭賢君:《確立“法”上之力:憲法解釋學的中國使命》,《山東社會科學》2005年第6期。“如果憲法居于支配地位是因為憲法是法律,那么憲法解釋就必須受法治的價值約束,這意味著法院必須通過一種可以重復、相當穩(wěn)定且連續(xù)適用的推理過程進行解釋。”⑤Melvin A.Eisenberg,The Nature of the Common Law,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p158-159.憲法釋義學的推理論證特征在增強憲法解釋結論邏輯性的基礎上,為完整準確地實施憲法提供了助益。
從前文分析可知,憲法解釋對于憲法實施具有不可小覷的獨特作用。我國憲法實施效果不佳的現(xiàn)狀,與未能發(fā)揮憲法解釋在憲法實施中的作用不無干系。“反躬自省是通向美德和上帝的途徑”,反省中國憲法實施,其目的是從中獲得有益的啟發(fā),探索促進憲法實施的真諦,為此,需要從觀念反省轉變到實踐反省。在自我反省的同時,考察憲法實施的他山之石,亦可以作為有益的借鑒。
(一)我國憲法實施反省的轉變:從觀念反省到實踐反省
目前,我國已從觀念上認識到憲法實施的重要性,但只有當認識轉化為行動后才有意義,觀念反省必須通過實踐反省方能完成反省的自我超越。⑥2000年前古希臘人把“認識自己”作為銘文刻在德爾裴神廟上,其中最著名的一句是:“人啊,認識你自己!”認識自己當首先反省,所謂反省就是通過自我體驗、自我懷疑、自我批判來認識自己,從中審視自己的不足并加以修正,進而實現(xiàn)自我超越。學界對中國憲法實施效果付之闕如的原因從不同角度進行過分析。其中對于五四憲法未能得到有效實施的個中緣由大致分為三類:一是人的主觀因素;二是社會客觀因素;三是制度性因素。主觀因素論者認為,人的意識尤其是國家領導人的觀念是導致五四憲法未能得到有效實施的原因所在。⑦參見劉旺洪:《“五四憲法”與當代中國憲政制度現(xiàn)代化》,《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8年第6期;謝維雁:《回望一九五四:制憲者的憲法觀念及其反思》,《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社會客觀因素論者主張,五四憲法沒能得到有效實施不能僅僅歸于人的因素,更不能將問題歸于個人身上,而是有其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⑧參見支振鋒:《“五四憲法”的命運與際遇》,《理論視野》2009年第9期;苗連營:《1954年憲法的命運及其啟示》、王德志:《文本與價值的對立——對1954年憲法實施情況的分析》,載張慶福、韓大元主編:《1954年憲法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在制度因素論者看來,五四憲法實施效果不佳是由于缺乏相應制度機制。⑨參見韓大元:《新中國憲法發(fā)展60年》,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頁;范進學:《憲法在中國實施何以艱難》,《政法論叢》2009年第2期;李忠夏:《中國憲法學方法論反思》,《法學研究》2011年第2期。
我國憲法之所以未能得到有效實施,不是單個方面的原因造成的,而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不妨把這些因素歸為內部和外部兩個方面,外部因素即憲法之外的客觀因素,也就是憲法所處的復雜社會環(huán)境問題,內部因素即憲法自身存在的問題。法律實施離不開其外界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如前文所述,與一般法律相比較,憲法的政治性使憲法實施更容易受到政治因素的干擾,執(zhí)政者的憲法觀念和法治意識對憲法實施構成強大挑戰(zhàn)。“徒法不足以自行”,此言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影響法律實施的內外因素之間的關系。從直接或表面原因來看,五四憲法未能有效實施是當時人治觀念濃厚的政治環(huán)境的必然結果。然而,從哲學關于外因與內因的關系而言,雖然外因的作用不可忽視,但外因是通過內因起作用的,內因才是事物發(fā)展變化的根據(jù)。從這個角度來說,五四憲法未能得到有效實施,最關鍵的因素還在于其自身。“別的發(fā)明讓人類學會駕馭自然,而法律的發(fā)明則讓人類學會如何駕馭自己”,①[美]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19頁。人類既然理性地選擇法律治理,就說明人類愿意服膺法律,在憲法實施的外部客觀因素既定的情況下,憲法實施效果無疑更大程度上取決于憲法的內部因素,也就是憲法實施機制的完備性。
當前已有學者認識到中國憲法未能得到有效實施的根源在于其自身,即憲法實施監(jiān)督機制的缺失。認識到憲法實施效果欠佳源于憲法自身是恰當?shù)模まD憲法實施困局的轉機除了完善憲法實施監(jiān)督機制外,還需要憲法解釋機制的配合。憲法實施監(jiān)督是通過特定機關監(jiān)察并評判各種組織或個人的行為是否符合憲法,以達到實施憲法的目的。而要判斷某個被監(jiān)督的行為是否與憲法規(guī)定相一致,最終取決于作為判斷根據(jù)的憲法條文,在行為事實確定的條件下,對憲法條文的理解決定著最后的判斷結果。欲得出正確和可靠的判斷結論,必須先對相關憲法條款進行解釋說明,其解釋結論將直接決定被監(jiān)督行為合憲與否。因此,判斷一種行為合憲或違憲的關鍵在于對相關憲法條文的解釋,只有在獲得正確解釋結論的前提下才能得出妥切的論斷。如果沒有對抽象憲法條款的含義作出詳細的說明和澄清,即使被監(jiān)督行為事實清楚,由于作為判斷依據(jù)的相關憲法解釋結論的缺失,必然無法對被監(jiān)督行為的合憲性做出明確判斷,其結果有二:一是那些可能已經(jīng)違憲的行為無法受到應有的處理;二是憲法條文的內容不能付諸實施,最終導致憲法規(guī)定得不到切實執(zhí)行。
以1955年發(fā)生的“胡風事件”為例。這是一起嚴重的違憲事件,侵犯了憲法規(guī)定的公民學術自由權利。②我國1954年《憲法》第95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障公民進行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國家對于從事科學、教育、文學、藝術和其他文化事業(yè)的公民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給予鼓勵和幫助。”“胡風事件”的整個處理過程貫穿不少違憲行為,例如1955年5月18日,胡風被捕兩天后才召開全國人大常委會取消他的人大代表資格。在胡風事件中,不僅不鼓勵學術自由,反而打擊學術自由,嚴重背離憲法規(guī)定。胡風文藝派別最終被定性為“反革命集團”,將學術問題上升為政治問題,普通的文藝思想之爭被拔高到政治斗爭。如果當時建立了有效的憲法解釋機制,注重發(fā)揮憲法解釋的作用,由釋憲機關及時澄清“文藝創(chuàng)作”、“學術自由”、“反革命”等語詞的基本內涵,為胡風事件提供詳細的權威性判斷依據(jù),相關違憲侵權行為將會受到阻止,多達數(shù)千人的學術自由、人身自由權利或許會免遭侵害。但由于缺乏合理的解釋機制,未能發(fā)揮憲法解釋的作用,在無法對該事件中涉及的上述抽象憲法語詞做出明確解釋的情況下,不能對涉嫌違憲的行為做出恰當判定,致使“胡風事件”發(fā)展到反右擴大化,以政治手段處理法律問題,③依當時憲法規(guī)定,公民有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自由,文學觀點屬于學術討論范疇,是文藝領域的問題,應通過文藝手段而不是通過政治手段解決。正如1988年中共中央辦公廳《關于為胡風同志進一步平反的補充通知》指出:“對于胡風同志的文藝思想和主張,應該按照憲法關于學術自由、批判自由的規(guī)定和黨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由文藝界和廣大讀者通過科學的文藝批評和討論,求得正確解決,不必在中央文件中作出決斷。”發(fā)展到后來諸如不按期召開全國人大會議等明目張膽的違憲事件,以至事態(tài)擴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五四憲法最終落到不宣而廢的境地。
現(xiàn)在中國從學界到政界都一致認識到,憲法不能僅僅充當“宣言書”的作用,而應使憲法規(guī)定得到切實實施。這種認識是一種觀念反省,觀念反省有助于改變過去對憲法價值和功能的不當定位,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但僅僅停留在觀念反省階段是不夠的,應從觀念反省過渡到實踐反省才能真正彰顯憲法的功能。“實踐反省”是儒家反省觀的一種重要類型,①儒家反省有三種類型:比德反省、災異反省和實踐反省。參見張實龍:《儒家實踐反省的理性分析》,《學術探索》2004年第2期。其要義是,人以其行為參與社會實踐活動,再返回到其行為中對其行為進行省察,并用來指導外在實踐活動。實踐反省的精髓在于,反省活動伴隨著實踐過程,實現(xiàn)思與行的互動和一致。根據(jù)實踐反省理論,在反省中國憲法實施的時候,不能只是從思想意識方面改變對憲法的觀念,也不能停留在缺乏可操作性的空洞制度設計上,而應通過實實在在的解釋活動,將對憲法的觀念反省付諸社會的實踐活動中去,做到思與行合一。憲法解釋是在具體事例中闡明憲法條文含義的實踐活動,是開啟憲法實施從觀念反省到實踐反省的“金鑰匙”,能夠達到思行相合,實現(xiàn)從憲法觀念到憲法實踐的統(tǒng)一。
因此,為完成從觀念反省到實踐反省的轉變,中國憲法實施最關鍵之處在于憲法解釋機制的有效運行。雖然中國憲法所處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尤其是人治思想的濃厚氛圍,對其實施帶來了較大阻力,但如果憲法自身規(guī)定了一套能推動其發(fā)揮實際作用和保障其實施的合理的解釋機制,能夠對與事件相關的憲法條文的含義作出詳細的解釋說明,為判斷行為的合憲性提供明確依據(jù),將會使違憲行為受到應有處理,或至少會阻止違憲行為的繼續(xù)發(fā)生。反之,即使在沒有外界因素干擾的情況下,如果憲法自身缺乏完備的解釋機制,其抽象的內容仍然難以得到有效實施。此外,盡管憲法規(guī)定全國人大監(jiān)督憲法實施,由于并未規(guī)定具體的解釋機制,無法對與被懷疑是違反憲法行為有關的憲法條文及時做出詳細的解釋說明,在作為判斷基準的相關憲法條款都無法得到澄清時,涉嫌違憲的行為就暢通無阻,給其逍遙于憲法大門之外提供了機會,在這種情況下,憲法實施無從談起。
眾所周知,違憲審查是保障憲法實施的重要制度,該制度又依賴于憲法解釋活動的展開。憲法解釋是判斷某一行為是否違憲的前提,要審查某一行為是否違憲,首先就得由有權機關就相關憲法規(guī)范的含義進行解釋。在進行違憲審查之前,必須對憲法條文的內涵作一番闡釋,它往往成為違憲審查必不可少的、甚至是決定審查結果的先導性手段。②參見苗連營:《憲法解釋的功能、原則及其中國圖景》,《法律科學》2004年第6期。在缺乏完備的解釋機制時,對于涉嫌違憲的行為究竟是合憲還是違憲不能做出明確判斷,只能聽任其繼續(xù)發(fā)生,給恣意破壞憲法的行為打開方便之門,必將助長違憲行為不斷蔓延和泛濫,勢必徹底摧毀憲法實施的根基。
(二)他山之石的借鑒
憲法解釋作為憲法實施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得到所有憲治國家的高度重視。充分發(fā)揮憲法解釋的作用,是世界各國憲法實施最基本的途徑和經(jīng)驗。從憲法發(fā)展史來看,憲法頒布之后主要是通過解釋得以實施的,憲法解釋不僅成為憲法發(fā)展最有力的手段,也是憲法實施最主要的措施。
《聯(lián)邦德國基本法》第一章規(guī)定了公民各項基本權利,但憲法并未說明“基本權”的具體內涵為何。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在運用相關憲法條款審理社會上發(fā)生的各種案件時,對基本權的含義做出了詳細解釋,保障了憲法相關規(guī)定的有效實施。在1958年的“呂特判決”中,認為基本權的內涵是民眾抵抗國家侵害的防衛(wèi)權;③參見張嘉尹:《基本權理論、基本權功能與基本權客觀面向》,《當代公法新論》(上),臺北元照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42頁。在1972年的“大學特定學系入學許可名額限制”案中,主張基本權包括請求國家給付的權利;④參見臺灣“司法院”秘書處編:《西德聯(lián)邦憲法法院裁判選輯(二)》,臺灣“司法院”1991年版,第94-95頁。在1974年和1993年的“墮胎案”中,則宣布基本權還包括國家的保護義務。⑤參見楊子慧:《德國憲法釋義學對我國憲法解釋之影響》,《憲政時代》第30卷第1期。聯(lián)邦憲法法院對憲法基本權的解釋,既使抽象憲法條文在特定案件中得到具體適用,又在不改變憲法文本條件下推動憲法隨時代而發(fā)展,使憲法的內容不斷滿足社會發(fā)展的需要,避免因憲法條款的僵化而喪失存在的意義,從而能夠得到人們一體遵守和執(zhí)行,有效地推動了憲法的貫徹實施。可想而知,如果沒有聯(lián)邦憲法法院對“基本權”的詳細解釋,人們對于憲法基本權這一抽象概念的內涵究竟是什么將感到茫然不解。對于同一憲法條文或同一憲法語詞,不同的人從不同角度出發(fā)會給出不同的答案,在眾口難調之中便無法獲得統(tǒng)一認識,民眾在遵守和執(zhí)行憲法時將會感到不知所措,憲法必將因其模糊規(guī)定無法得到具體適用和嚴格遵守,憲法實施勢必化為泡影。
但凡憲法解釋機制完善、憲法解釋的作用得到充分發(fā)揮的國度,其憲法都得到了很好的實施。美國憲法上的“正當法律程序”、“言論自由”、“平等保護”等規(guī)定的內涵都極為抽象、模糊,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審理相關案件時對它們的內涵進行了詳細的解釋,使它們的內容在具體化和明確化之后得以充分適用,既使刻板的憲法文本適應了日新月異的社會發(fā)展,又保障了憲法實施的良性運行。
從上述實例可以看出,通過解釋實施憲法是憲法實施的重要途徑和基本經(jīng)驗。憲法解釋在現(xiàn)代憲法實施中已經(jīng)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甚至替代憲法修改對于憲法發(fā)展的功能,如在美國,“最高法院根據(jù)公眾的要求不斷解釋憲法,從而使憲法的正式修改沒有必要”。①[美]卡爾威因、帕爾德森:《美國憲法釋義》,徐衛(wèi)東、吳新平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164頁。通過憲法解釋,使既有憲法規(guī)定的內容得以明晰和強化,能夠增強人們的憲法意識,便于人們在日常社會生活中按照憲法規(guī)定進行活動;還可以澄清憲法原則性規(guī)定的具體內涵,使憲法的原則和精神得以具體化之后,能夠貫徹落實于特定的社會實踐活動之中。此外,通過憲法解釋,還可以彌補憲法漏洞,發(fā)掘憲法條款背后的隱藏含義,使立憲者未曾表達的意涵得以展現(xiàn)出來,②如美國憲法并未規(guī)定隱私權,但1965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通過對Griswold v.Connecticut案件的判決,從權利法案中推導出隱私權的存在,從而宣布康涅狄格州禁止避孕的制定法侵犯了公民享有的憲法隱私權,因而是無效的。See Griswold v.Connecticut,381 U.S.479(1965).從而促進憲法得到有效的貫徹實施。
前文提到,發(fā)揮憲法解釋在憲法實施中的作用需要一個前提條件,即完備的釋憲機制。完備和健全的釋憲機制是憲法解釋發(fā)揮作用的引擎,既是落實憲法實施制度、提高憲法實效的有力抓手和必要環(huán)節(jié),又是憲法變遷的不竭源泉和實現(xiàn)憲法價值的有力保障。有學者更是認為,如果不建立足以引導國家發(fā)展與合理解決沖突的釋憲機制,經(jīng)濟和政治領域的改革終將無法持續(xù),甚至引發(fā)另一波制度解體。③參見葉俊雄:《民主轉型與憲法變遷》,臺北元照出版公司2003年版,第256頁。
(一)完善我國釋憲機制的環(huán)境條件
釋憲機制的合理性事關憲法解釋作用能否得到充分發(fā)揮,構建合理的釋憲機制由此成為一個異常關鍵的問題。任何制度都必須與所處的環(huán)境相適應,釋憲機制的構建也需要相應的社會環(huán)境和制度環(huán)境的支持。
當前中國釋憲機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是社會轉型及其引起的社會變革。肇端于上世紀70年代末的社會轉型,使中國政治、經(jīng)濟以及社會結構、社會關系都發(fā)生了劇烈變化,在此情況下,構建一種與轉型社會背景相適應的釋憲機制,既是轉型社會制度變遷的內在要求,也是發(fā)揮憲法解釋在憲法實施中的作用的必要條件。①2006年憲法學界關于物權法草案的討論,有學者認為,“(物權法草案爭論中)涇渭分明的對立雙方都奉行游離于憲法文本之外的、基本上體現(xiàn)為政治性話語的論辯方式,都缺乏對憲法條文周全而審慎的分析”(參見秦前紅、涂四益:《“物權法之爭”與憲法解釋》,《法學評論》2007年第2期)。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與中國釋憲機制的缺失不無關系,正是釋憲機制的缺失,導致人們長期以來缺乏憲法思維,慣于政治思維,用政治判斷取代憲法判斷。轉型期社會關系的重新整合對社會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和強烈沖擊,轉型社會中事關國家與社會發(fā)展的帶有根本性的制度變遷,以及社會結構調整帶來的利益和矛盾沖突,都是選擇釋憲機制路徑時不得不面對的社會現(xiàn)實。塞繆爾·亨廷頓認為:“人當然可以有秩序而無自由,但不能有自由而無秩序。”②[美]塞繆爾·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劉為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頁。由此可知,在中國社會轉型期,構建一套完備的釋憲機制,不僅可以有效維護轉型社會秩序,也可以使我們在社會轉型環(huán)境下獲得更自由的發(fā)展空間,同時為充分發(fā)揮憲法解釋在憲法實施中的作用提供良好的制度裝置。此外,從規(guī)范憲法視角來看,當前中國憲法仍屬于“轉型期憲法”,③參見林來梵:《轉型期憲法的實施形態(tài)》,《比較法研究》2014年第4期。構建與轉型期憲法相適應的釋憲機制,不僅是實施“轉型期憲法”的必然要求,也是轉型社會中促進憲法轉型成功的重要驅動力。
制度環(huán)境是一系列用來建立生活、交換與分配基礎的政治、社會、法律基礎規(guī)則。④參見[美]戴維斯·諾斯:《制度變遷的理論:概念與原因》,載《財產(chǎn)權利與制度變遷——產(chǎn)權學派與新制度學派譯文集》,劉守英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70頁。轉型期釋憲機制路徑選擇的制度環(huán)境來自兩個方面。首先是轉型期社會變遷引起的制度需求。社會轉型必然引起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方面發(fā)生變革,轉型期的社會變革不僅以一種激進的、跨越式的方式進行,而且社會變革的內容與常規(guī)社會相比更為復雜和重大,從而迅速推動社會變遷。轉型期社會變遷提出了制度供給需求,如果相關制度供給不足,很可能引起轉型社會的秩序混亂,甚至引發(fā)社會失范,導致社會動蕩。其次是《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基本法》(以下簡稱:《基本法》)給轉型期釋憲機制路徑選擇提供了制度啟示。《基本法》第158條第1款規(guī)定本法的解釋權屬于全國人大常委會,該條第2款規(guī)定,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法院在審理案件時對本法關于香港特別行政區(qū)自治范圍內的條款自行解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法院在審理案件時對本法的其他條款也可解釋。根據(jù)《憲法》第67條,釋憲權由全國人大常委會享有,在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法院解釋《基本法》后,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法院在審理具體案件中對《基本法》行使一定的解釋權,成為除全國人大常委會之外行使釋憲權的又一主體。《基本法》這種釋憲權享有一元化、釋憲行為行使二元化的規(guī)定,為中國社會轉型期釋憲機制的路徑選擇提供了制度性啟示。
(二)完善我國釋憲機制的框架構想
在轉型期的社會環(huán)境和制度環(huán)境條件下,完善我國釋憲機制,能為發(fā)揮憲法解釋在憲法實施中的作用提供極端重要的前提條件。從我國實際出發(fā),要充分發(fā)揮憲法解釋在憲法實施中的作用,構建一種復合型釋憲機制是相對合理的選擇路徑,即在保留現(xiàn)有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抽象釋憲機制基礎上,建立具體釋憲機制,從而形成抽象釋憲機制和具體釋憲機制并存的復合型釋憲機制。
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抽象釋憲機制符合我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要求,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全國人大常委會的主要職能是立法、監(jiān)督和決定重大事項,并不參與憲法的具體實施過程,無法切實地了解憲法在實施中遇到的疑難與困惑,不能深刻感受到憲法解釋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因此全國人大常委會缺乏進行解釋憲法的動力。由于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抽象憲法解釋并非針對特定事件或具體糾紛,從實踐角度而言,這種釋憲機制至少有以下幾方面的缺陷:其一,由于憲法無法為解決特定事件或具體糾紛提供明確依據(jù),不能滿足社會發(fā)展對憲法解釋的現(xiàn)實需求,使憲法解釋喪失實際意義;其二,由于憲法規(guī)定無法與實際問題相結合,滯阻憲法內容的實現(xiàn)通道,阻礙憲法全面和有效實施;其三,在憲法內容與社會現(xiàn)實相脫離的情況下,憲法不能與時俱進而處于僵化保守和落后狀態(tài)。盡管存在不足之處,抽象釋憲機制與我國人民代表大會的根本政治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契合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抽象釋憲機制仍有其存在的正當性基礎,不能輕言廢除。但應強調的是,保留并不意味著膠柱鼓瑟于原有制度,更不是固步自封。在我國轉型期的社會環(huán)境和制度環(huán)境支持下,對現(xiàn)行釋憲機制進行完善的任務已迫在眉睫。
為克服抽象釋憲機制的缺陷,應當建立能夠彌補其不足之處的具體釋憲機制。具體釋憲機制是針對特定事件或具體糾紛對相關憲法條款進行解釋的釋憲機制。在具體釋憲機制下,憲法解釋活動與具體個案相結合,可以運用憲法處理具體的實際問題,大大提高了憲法的可適用性,有利于推動憲法實施和實現(xiàn)憲法權威,因而對于充分發(fā)揮憲法解釋的作用具有重要意義。不過,具體釋憲機制也存在一些不足,如由于憲法解釋過于分散化,有可能使同一憲法條款在不同個案中得出不同的解釋結論,不利于維護憲法的穩(wěn)定性和統(tǒng)一性;又如,由于具體釋憲機制以發(fā)生特定事件或具體糾紛并向釋憲者提出憲法解釋的請求為前提,如果出現(xiàn)一些違憲現(xiàn)象但尚未發(fā)生具體糾紛時,就不能使違憲現(xiàn)象得到即時糾正,憲法解釋的作用就無法發(fā)揮出來。
復合型釋憲機制是將抽象釋憲機制和具體釋憲機制相結合的一種釋憲機制,有利于彌補單一的抽象釋憲機制固有的缺陷和不足。抽象釋憲機制和具體釋憲機制由于各自有著不同的利弊,二者相互結合,可以取長補短,對于發(fā)揮憲法解釋在憲法實施中的作用具有十分的重要意義。這兩種釋憲機制在憲法解釋主體、解釋事由、解釋程序和效力等方面都各不相同,釋憲者在相互分工前提下承擔著不同的職能,相互配合,共同行使著釋明憲法意義的職責和使命。
抽象釋憲機制的釋憲主體是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事由包括修憲過程中需要明確憲法含義的,或者憲法制定后需要進一步闡明其含義的,或者憲法實施過程中涉及到法律、法規(guī)等規(guī)范性文件是否合憲的,等等。抽象釋憲機制的解釋程序大致有兩種情況:一是全國人大常委會自行主動對有關憲法條款進行解釋,二是依有關機關或人員的申請進行解釋。抽象釋憲機制下作出的解釋結論具有一般效力和普遍適用性。在具體釋憲機制下,憲法解釋與具體事件或個案相聯(lián)系。具體釋憲機制的釋憲主體是另行設立的專門機構,①至于該機構如何設立,其與全國人大常委會的關系是什么,以及該機構在整個國家機構中的地位是什么等問題,筆者將在后續(xù)研究中進行詳細論述。筆者初步認為,究竟由哪一機構來行使具體釋憲機制中的釋憲權,從不同理論角度出發(fā)可能有不同的選擇,這更多的是一個實踐問題而不是理論問題,相對于具體釋憲機制的及時構建而言,其重要性程度要小得多。解釋事由包括國家機關之間的權限爭議,國家機關或國家工作人員行使職權的行為涉嫌違憲,公民憲法基本權利遭受侵害后窮盡其他途徑仍然無法獲得救濟,等等。在具體釋憲機制下,釋憲者只能依有關機關或個人的申請進行解釋,有關機關或者法院在處理特定事件或審理具體案件時涉及到需要解釋憲法的場合,由專門機構解釋相關憲法條款,有關機關或法院再將該解釋結論作為處理特定事件或裁決具體案件的依據(jù)。具體釋憲機制下作出的解釋結論具有個別效力,只適用于特定的機關或個人。
以上是對完善我國現(xiàn)行釋憲機制基本框架的初步構想,其中還涉及到憲法解釋的提起主體和提起方式、受理與審核、審議、表決與通過、公布等諸多環(huán)節(jié),對于這些環(huán)節(jié)的詳細內容,本文限于篇幅無法具體展開,筆者將在后續(xù)研究中進行深入分析和詳盡探討。
(責任編輯:姚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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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5)11-0056-11
劉國,江西財經(jīng)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我國憲法實施中的解釋機制問題研究”(項目編號:13BFX029)和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健全憲法實施和監(jiān)督制度若干重大問題研究”(項目編號:14ZDC00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