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利平
偵查訊問中的承諾行為探討—以賄賂犯罪偵查為視角
文◎劉利平*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三分院助理檢察員[408000]
摘要:內容承諾是以從輕、減輕犯罪嫌疑人的刑事處罰或以某種利益“讓渡”為條件,來換取相對人手中證據的一種偵查訊問策略或措施,有其存在現實必要性。當前偵查承諾在司法實踐中出現了種種問題,亟需從承諾的范圍、程序、效力等幾個方面進行有效規制,同時要盡快以立法的形式在我國建立起偵查訊問中的承諾制度,使其合理合法地承擔打擊犯罪的功能。
關鍵詞:偵查訊問承諾行為賄賂犯罪
承諾,是偵查人員利用犯罪嫌疑人希望得到從寬、從輕或減輕處理的心理,以某種利益的“讓渡”為條件,達到換取犯罪嫌疑人主動供述犯罪事實的一種審訊策略。雖然一些學者從保障人權和供述真實性角度出發,反對偵查訊問中的承諾行為,但是由于案件的特殊性,在有些類型案件的偵查實踐中,承諾行為正發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2015年4月,某局局長王某因涉嫌受賄被某市檢察機關立案偵查。行賄人李某、譚某等相繼交待了分多次向王某共行賄80余萬元的犯罪事實。王某被拘傳到案后,拒不交待問題,檢察機關根據案情的需要,立即決定對其采取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的強制措施,在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期間,審訊人員運用各種審訊技巧,打感情牌、政策牌,加強信息和情報的外圍收集,以證據的適度展示對其施加心理壓力,但是這些方法對王某沒有任何作用。30多天過去了,王某依舊不開口交待,案件一度陷入僵局,由于本案除了行賄人的口供以外,再無其他證據。如果沒有受賄人王某的口供,該案面臨著撤案的風險。在審訊中,王某試探性地提出了自己的一些“要求”,一是要求交待問題后辦案機關的追贓,不能導致其家庭生活出現重大困難;二是保證其交待問題后,家人不受到法律的制裁。偵查部門經過慎重考量,根據案情和法律規定答應滿足其要求,在追贓問題上對其家庭生活適度考慮,給其留下必要的生活財產,同時對其家人網開一面,不牽涉其家人。王某得到承諾后,很快就交待了其受賄80余萬元的犯罪事實,案件才得以峰回路轉。
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在偵查訊問中總是不斷地提出各種要求,為了取得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偵查機關總是在承諾與拒絕之間不斷“考量”。如何因勢利導的運用和規制這種承諾行為,使其合理合法地承擔打擊犯罪的功能,這是一個需要迫切解決的現實問題。
賄賂犯罪是典型的權錢交易行為,是一種比較特殊的犯罪,行為人實施犯罪時,有時只有行受賄雙方知情,隱蔽性較強,取證非常困難,除了犯罪嫌疑人主動供述以外就再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一)承諾符合偵查活動本身的規律
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各種新型犯罪層出不窮,犯罪手段越來越高明,“案多人少”就成了一個普遍的現實,司法資源就成了一個短板。在窮盡司法手段仍然無法偵破案件的前提下,如果要想犯罪嫌疑人進行“配合”,就必須承諾以減輕對一些犯罪分子的處罰為條件。這就在犯罪嫌疑人主動供述“減輕罪責”與拒不交待“無法打擊”之間出現了兩難選擇,雖然這種承諾表面上有放縱犯罪之嫌,但是兩害相權取其輕,顯然這種承諾行為更符合實踐的需要。
從西方的法治進程中可以看出,當“公正與效率”處于兩難時,無一例外地選擇了效率,在偵訊雙方之間逐步建立起了某種形式的“合作”機制,比如說“辯訴交易”制度就是這種選擇的結果。在我國,雖然沒有建立專門的辯訴交易制度,但是在犯罪偵查中,法律就一直倡導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理念,在我國刑法總則中也規定有坦白、自首、立功等制度,相應有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的規定,這里面無不隱含著立法者追求效率的一些想法。
(二)承諾符合賄賂犯罪偵查的特點
當前檢察機關正在逐步改變由供到證的偵查模式,逐步實現向由證到供、以證促供、供證結合的模式轉變,弱化口供對案件偵查的決定作用。在職務犯罪偵查中,貪污類案件和瀆職類案件由于能夠證明犯罪事實的書證較多,對犯罪嫌疑人的口供依賴本身就很低,轉變起來相對順利。然而,由于賄賂犯罪屬于“一對一”犯罪,隱蔽性強,極少留下痕跡,實踐中能夠證明有犯罪事實的書證材料又少,在現有證據規則下,案發后即使一人肯定犯罪事實的存在,如果另一人極力否認,在沒有其他證據的情況下,要想案件取得突破幾乎不可能。正是因為賄賂犯罪對口供依賴程度較高的特點,實踐中除了加大審訊力度之外別無他法。但是由于犯罪嫌疑人法律意識的提高和人權保障意識的覺醒,賄賂犯罪嫌疑人越來越意識到“不開口”是一種最有利的選擇,不管審訊技巧如何提升,在面對現實的“不開口”時也同樣無計可施。
(三)承諾可以彌補賄賂犯罪偵查手段的不足
近年來,我國的偵查手段出現了很大變化,但這僅僅是針對普通刑事犯罪而言,賄賂犯罪仍然是“一支筆、一張嘴”的辦案模式,這除了由賄賂犯罪本身的特點決定以外,還跟目前我國偵查手段的不足有關。
刑事訴訟法賦予檢察機關技術偵查措施的決定權,但執行權卻交付給了公安機關,這種雙重把關的制度設置,對于檢察機關及時啟動技術偵查人為地上了一把“枷鎖”,由于技術偵查的秘密性和及時性等特點,實踐中等待技術偵查的決定和執行全部到位以后,偵查的時機已經不復存在。同樣,當前國際上通用的一些偵查手段,比如說控制下交付、特情偵查、臥底偵查、誘惑偵查等等,由于我國證據規則的限制性規定,也無法普遍適用于賄賂犯罪偵查,導致了賄賂犯罪偵查中除了獲取“口供”之外別無他法。
實踐中,偵查訊問承諾過程就像合同成立的程序一樣,犯罪嫌疑人根據自身利益需求不斷地提出要求,類似于“要約”或“要約邀請”的形式;偵查機關如果認為犯罪嫌疑人的要求合法,就會以“承諾”的方式答應,否則就會直接拒絕,偵查機關的誠信則為兌現承諾的保證。但是這類似于合同的承諾行為,由于相關機制和法規的缺失,讓偵訊雙方都無所適從。
(一)承諾的適用標準不明確
《刑事訴訟法》第50條明確規定的“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要求偵查人員不得在犯罪嫌疑人不愿供述時強迫其供述,這無疑為獲取口供增加了難度。[1]而迫使賄賂犯罪行為人心悅誠服、徹底坦白交待,這往往成為賄賂犯罪偵查的重要成果體現和最高追求。[2]受這種因素的影響,偵查機關在無法取得其他證據以“零口供”結案的情況下,就會導致對犯罪嫌疑人的口供依賴度極高,各種承諾訊問方式就會順勢出現。這些承諾形式多樣、標準不一,并且進行承諾的人員不一,有的符合當前法律規定,有的法律沒有規定但合符常理,有的根本就違法,總之五花八門、內容各異。
同樣,犯罪嫌疑人因為犯罪事實的客觀存在,知道“紙終究包不住火”,遲早會受到法律的打擊,從內心深處來講,他們也是愿意交待問題接受懲罰的,只是在尋求一種相對有利的懲處結果。由于處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下,信息不對稱,當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來判斷偵查人員的承諾是否正確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擔心“上當受騙”心理,有時適得其反。
(二)承諾兌現的保障措施欠缺
我國社會正處于轉型時期,很多犯罪越來越隱蔽,犯罪分子的心里防線也越筑越高,如果沒有知情人從中協助,很難打開案件“突破口”。由于知情人多半也是參與者,如果不能打消知情人“舉報別人就是害了自己”的顧慮,很少有人愿意站出來協助。[3]實踐中,承諾兌現的保障大都以偵查機關的誠信為“質保”,有時候甚至以某個偵查人員的個人人格為保障,犯罪嫌疑人是因為相信某個偵查人員,才相信該偵查人員的承諾。正是由于這種承諾沒有書面形式,在封閉的訊問環境下也沒有相關第三方的見證,大多數是以口頭方式進行,所以當出現某些因素的時候就會很容易發生改變,導致無法兌現承諾,嚴重損害了司法權威。
(三)承諾不履行的后果不清楚
偵查訊問中的承諾行為,偵訊雙方通過“要約”、“承諾”過程,達成某種“交易”后就必須履行,一方不履約后就必須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這是一個常識性的問題。司法實踐中,當犯罪嫌疑人作虛假供述或翻供等不履約行為時,偵查機關也只能繼續補充偵查,無法追究犯罪嫌疑人不履約的后果責任;同樣當偵查機關不兌現承諾,沒按照履行其所承諾的利益時,另外一方也無法有效地追究其相應責任。責任不明的結果就導致了承諾行為的嚴肅性受到損害,無法取信于偵訊雙方。實踐中,偵查人員即使答應了犯罪嫌疑人的要求,也仍然懷疑犯罪嫌疑人的主動供述是否真實,同樣犯罪嫌疑人也半信半疑的對待偵查機關的承諾。
承諾原本是為了案件偵破而采取的一種訊問策略,但是如果控制不當,就會出現偵查一方隨意進行承諾或者超原則承諾,另外一方則漫天要價,不達到目的就不坦白、不作證等嚴重挑戰法律權威的行為。如何有效地規制承諾行為,保證承諾的有效履行,使其合理合法地承擔打擊犯罪的職責,發揮其積極作用,是需要盡快解決的一個現實問題。
(一)范圍規制:以有利和合法為前提
承諾的適用范圍既不能無限擴大也不能不用,要堅持慎用敢用原則。承諾行為一般用于取證非常困難,取證工作量大或取證所持續的時間長的案件。對于“一對一”的賄賂案件,由于所留下的書證極少,需要投入很大的司法資源卻回報極小,如果行受賄雙方當事人抗審能力極強,拒不交待問題且耗時較長,在偵查手段窮盡的前提下,就可以考慮果斷地適用承諾。
同時,承諾的內容也不能隨意任性,需要法律進行嚴格規制。法律的規定是其基礎,不能以放棄打擊非常嚴重的犯罪情節來獲取某個犯罪事實的成立。具體到賄賂犯罪中,不能承諾放棄打擊非常嚴重的行賄犯罪來換取行賄人成為“污點證人”,也不能承諾放棄大量贓款追繳為條件來換取受賄人的主動供述,更不能承諾放棄打擊共同犯罪中某些人的嚴重犯罪行為來獲取這些人的證據材料。
(二)程序規制:以自愿和誠實為基礎
承諾行為就像擬定合同一樣,需要經過要約、承諾的過程,平等自愿是基礎,誠實信用是保障。在賄賂犯罪中,偵查人員掌握程序的啟動權,通過對案件的全方位評估,向相對人提出“讓渡利益”的意向,相對人可以在其委托律師的幫助下,接受或拒絕。一旦相對人接受了偵查機關的承諾,就進入了雙方的協商階段,偵查人員需要相對人提供哪些證據,而相對人能夠得到多大程度的豁免,本著平等自愿原則,通過不斷地協商一致,簽訂相應的法律文書,按照法律程序報相關部門和領導會簽后即進入執行階段。
承諾的執行跟合同的履行一樣也需要以誠實信用為基礎,在執行進程中,任何一方不能單方面改變交易內容,也不能隨意改變交易程序。偵查人員不能以無法實現的罪行減免來引誘對方承認自己的罪行,相對人也不能故意夸大自己的罪行來獲得更大程度的豁免。
(三)效力規制:以制定法律和加強監督為保障
偵查的承諾行為,涉及到偵查后續環節的效力認定問題,除了檢察機關的偵查監督、公訴部門以外,更重要的還需要有法院審判環節的認可。如果偵查部門作出的承諾決定,在偵查后續環節被予以否定,這就嚴重影響了偵查機關的公信力,損害了司法權威。所以,承諾行為不能僅僅是偵查機關一家的內部規定,需要以立法的形式對承諾的效力予以保障。
承諾除了法律規定的程序性監督以外,對于檢察機關來說,內部也應該形成一整套紀檢監察監督的程序,防止承諾行為演變成一種法外“交易”,內部紀檢部門的監督應該保持適度,既不缺位也不越位,既不能放任偵查人員借承諾來換取個人私利,也不能以監督為名插手案件的辦理,束縛偵查人員的手腳。
隨著反腐力度的加大,賄賂犯罪越來越隱蔽,審訊技巧的提升已經有了乏力感覺,而犯罪分子也越來越精明,如果偵訊雙方能夠在法律的規制下達成某種“合作”協議,也不失為一種解決賄賂犯罪偵查取證難題的好辦法,所以從法律層面在我國盡快建立起偵查訊問的承諾制度是一個現實而緊迫的課題。
注釋:
[1]滕學為:《淺談職務犯罪辯偵交易制度》,載《湖北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第5期。
[2]楊耀杰、何利:《賄賂案件偵查謀略研究》,載《中國檢察官》2012年第1期。
[3]胡紹寶、張煒:《試論“辯訴交易因素”在貪污賄賂犯罪偵查中的存在理性及其司法運行問題研究》,載《犯罪研究》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