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采風兩憶

朱國良

“老學究”

鄉下的小外婆家，在杭嘉湖平原，那是我孩提時經常去戲耍的地方。記得村口有一個灰撲撲的學堂，每次去總可看見一位“垂垂老矣”的教書先生，在搖頭晃腦教著一班莘莘學子。這一幅猶如風俗畫的場面，至今在我腦海中有深深的印象。

這位先生村里人都叫他“老學究”，人很慈祥。一位鄉下孩子曾把毛毛蟲放在他身上，而他仍“溫良恭儉讓”，只不經意地哼了一聲“孺子不可教也”，這就可看出他行為的溫和。在沒有文化的村子里，盡管他有點“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但也極受尊敬的。由于這些緣故，逢著放暑假寒假，我到鄉下就常常去他那間泥屋子里翻書看。

他懂得也真多，像《左傳》《史記》中的章節和故事可以如數家珍，娓娓背來。蘇軾的詩、柳永的詞，也念得滾瓜爛熟。有幾次他咪著口酒，沽著一點小菜，吟將起來，搖頭晃腦，如一個孩童。可這老先生往往只知道背書、看書和教書，在文章的理解和求新上，在思維方法和對人事的理解上，就常常古之幽情強烈。有時候將村里人央及所寫的感謝信、家書一類日常應用文，也要從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事體扯起，甚至“三紙無驢”叫人看了好不莫名奇妙。

我生也晚，實在沒有唐突前輩和看不起鄉下人的意思，也不否定他老先生知識的淵博、學問的廣大，也知道他作為“春喧桃李不自言”，教書育人的重要，也想從其為鏡，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辦事，以其執著和認真生活。但我總覺得認定古人的話句句是真理，看到現在的事情樣樣不順眼，碰到的問題件件不深思，恕我唐突而言：未免迂腐背時了一點。

在后來的看書中，想不到這一想法竟與一句“名人名言”相吻合。法國的拉·梅特里說：“有多少迂腐的學究辛辛苦苦五十年，被偏見的重荷壓得腰變背駝，比被時間壓得還厲害，看起來什么都學過了，卻單單沒有學會思想”。

此話尖刻卻深刻！

“阿古伯”

荒漠冷僻地往往有奇人，野夫村老中偏偏有能者。

我在農村中認識的這位“阿古伯”，“阿古”其實不是他的真名，而是一個尊稱雅號。“阿古”者，是指博古通今、頭腦靈敏之意。

說來這“阿古伯”，當年也只40多歲年紀，但卻長得精干，富有靈氣，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做莊稼是好把式，而且還有“土詩人”之稱，蓋因他編順口溜是“兩手捉田螺”之舉，所以名聲在外。

對一村里游手好閑之人，他曾唱道：“瘦猴瘦猴，愛吃黃酒，喝得醉倒，還吃幾口，掉進河里，變成水猴。洋相出足，好不害羞。”

對鄉里一位偷雞摸狗之徒，阿古伯也有“絕妙好辭”諷刺之。我記得是這樣幾句：“生得人精瘦，長有三只手，常常走夜路，偷雞又摸狗。一日又外出，偷來一只牛，牛怒一抬腿，踢得尿亂流。”這順口溜不僅瑯瑯上口，且還有“打油”之味，調侃其中，夸張合理。一時鄉里孩子奔走呼唱，竟也形成強大輿論功勢，使偷雞狗者收斂不少。

這“阿古伯”其實只讀過幾年書，講故事是一把好手，可以繪聲繪色說上幾個小時。夏天乘涼，孩子們總圍著他轉。而“阿古伯”對農事之類也不知怎么積累起來的，對天氣的測定也是十拿九準。我聽說這么件事：有一日雷聲隆隆，烏云密布，大家正在收割，有的準備去避雨，有的想趕快收工，可這“阿古伯”只抬頭望了望天上的閃電，哼了這么幾句：“東閃空，西閃空，南閃火門開，北閃有雨來”。他斷定今日無雨，叫一聲大家加油干吧。果然，這天雷聲大，閃電亮，卻無雨下來。于是欽佩之情又生出一番。

“阿古伯”這類事還很多，這使得我從中吸取，偷了一點“拳頭”、學了一些東西，盡管俗一些，但我感到遠比空洞乏味無病呻吟的雅實用，使我認識到寧可俗得真實，不可雅得發虛……

這也使我在以后的生活接觸中，常常感到在廠礦、在田野，這些基層其實到處藏龍臥虎，高手在民間，好手在村野，真的不可小視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