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麗勇 閔學勤
社交媒體的公共協商圖景及困境
□文│鄭麗勇 閔學勤
公共協商旨在讓普通人有機會參與公共事務、承擔公共責任,但此內容在全球范圍內也并無太多經驗可尋。近幾年迅速發展的網絡社交媒體,無論從支持共同在線的技術層面,還是從其建構的公共對話空間來看,都為公共協商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可能路徑。但是仍在探索和實驗階段的線上公共協商,目前還很難擺脫集體沉默、公共理性和團體極化等諸多困境。如果擁有大量公共信息和公共資源的政府能主導在線公共協商,并給予參與協商的組織和個人以合理合法的言論自由、公平機會及激勵措施,通過社交媒體平臺成功運作公共協商不僅有可能,而且將形成公眾議事的新常態。
社交媒體 公共協商 在線協商 協商民主
自社交媒體誕生的十多年來,其在全球的蔓延之勢及對公眾生活的侵入已不可阻擋, 美國的臉書(Facebook)及國內微博、微信的用戶均已突破4億,[1]且各社交媒體日活躍人數及用戶逗留時間也在逐年猛增。據美國市場研究公司尼爾森對10個國家社交媒體的最新監測數據顯示,2015年2月全球網民的社交媒體人均使用時間已近每天5個半小時,較去年同期增加兩個多小時。[2]社交媒體延續互聯網基因,通過搭建超級互動在線平臺,讓人們在撰寫、分享、評價、討論、相互溝通,公眾高頻度卷入的同時,不僅其日常生活和社交方式發生變遷,對于一個又一個熱門話題、關鍵事件,公眾有機會參與討論,并展開公共協商這一圖景,這即使在20世紀末也是不可想象的。
通常認為社交媒體顛覆傳統媒體的重要屬性是互動性和即時性,但經過近幾年的爆發式增長,社交媒體正超越一般性媒體(包括其他數字媒體),它的大眾參與屬性、公共協商意義正在被不斷激發,并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細細梳理,社交媒體的發展歷程大約可劃分為三個階段:①內容分享階段。社交網站上線初期,用戶紛紛注冊發狀態,寫日記,例如早期的博客。人們使用的初衷是表達和分享。②信息傳播階段。社交網站開始更多地擔當媒體功能,每個終端既是信息的受眾,也成為信息的發布和傳播者,經濟、文化和社會,包括政治等多領域的信息在此碰撞發酵。③公共協商階段。社交媒體對全球用戶的吸引力及其自身運行的內驅力使其很快擺脫草根階段,除了各界精英,各國政要、政府機構也都不約而同在社交媒體上落腳生根,社交媒體對公共事務的關注迅速被推波助瀾,而且由于互聯網思維及場域的獨特性,即便是國家領導人在線上也需表現出親和的和可協商的。如在社交媒體上最具人氣的奧巴馬不僅兩次成功利用社交媒體在總統競選中勝出,其“推特”@barackobama發布的頻率極高,從經濟、社會到移民議題,不一而足:“如果你同意美國中產階級應有尊嚴的退休就請回復”或“你在議會中的代表議員需要知道你對移民改革的意見,今天給他們打電話”等,而網民也找到了直接對話的平臺:“為了減少赤字,你會削減哪些費用,保證哪些投資?”“什么時候能降低失業率呢?”[3]等等。
社交媒體發展的三個階段幾乎是接踵而至,界限并不分明,特別是第三個公共協商階段仍處于生長發育期,其可信度和有效性仍需多方考量,只是公共事件的網絡參與、網絡公共論壇和在線官民對話等從未停止,它們已嵌入社會,成為社會建構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關于公共協商,也即普通人應有機會參與到公共事務中來這一理念其實和民主的歷史一樣漫長。盧梭早在18世紀撰寫的《社會契約論》里就對選舉民主提出質疑,他認為人們只是在選舉之時才是自由的, 而選舉之后, 人們又重新歸于無為的狀態, 甚至是重回奴隸的位置。[4]協商作為選舉民主的補充,或曰補救,最早提出的有哈貝馬斯和羅爾斯等學者,不過他們的取向差異很大,羅爾斯尋求道德性協商的可能;而哈貝馬斯從交往理性出發,希望不僅把協商作為目的,而且把協商作為工具。然而,他們各自不同主張的背后看起來都有一個共同的核心,即政治選擇、合法性,都必須是協商的產物,而這種協商將圍繞著以自由、平等和理性化為取向的目標展開。[5]一些政治學家,特別是威廉·賴克,在其晚年提出了一個著名論斷,即民主是“沒有意義的”,而米勒對此的進一步假設是:經過協商民主將變得更有意義。[6]在此基礎上,公共協商經歷理論和實踐的持續發展后,表現出在幫助公民更好地了解公共事務、讓公民針對公共議題能公開進行交流、確保不同的觀點都能得到展示以及推動政策的制定和立法等方面的諸多優勢,逐漸成為民主的另一出口。
公共協商是一種為社會問題尋求解決方案的公共討論形式,“公共”意味著一直被忽略的普通人的聲音被卷入公共決策,協商意味著公民有能力理解并對復雜的社會問題展開爭論,從而有機會平等參與公共生活。[7]但如何協商?是個體之間的對話、交流、溝通、商議或辯論?還是組成焦點小組、模仿公民陪審團或結構化小組等進行磋商討論?學者們為此不僅尋找公共協商的理論支撐,在實踐中經常通過小組實驗來做驗證。例如有美國學者在1998年做了一個實驗,隨機選取30歲及以上公民59人,他們頗稱為“協商小組模型參與者”,在同一年度分別參加關于全球變暖話題的16個小組會議,前后分別填同一份問卷。研究發現,普通公民可以通過協商有效介入環境政策的制定。[8]問題是小規模的團體在決策前進行討論的形式,即所謂“面對面社會”(face to face society),能否適用于大規模民族國家的“疆域社會”(territorial societies)?為此詹姆斯·菲什金設計了公共協商的理想情境——協商日,它在美國中期選舉的前一周舉行,登過記的投票人將被召集到鄰近的會場,15人一小組或500人一大組,討論競選中提出的中心議題。只要協商者在下周的投票中出現,每人都會得到150美元,作為這一天行使公民權的報酬。除了最基本的,在這一天所有的其他工作都將被法律所禁止。[9]看似美好的圖景,在規模化的、城市化的現代社會里,都難以回避如何操作并獲得合法性認同的尷尬境遇。面對高遠的公共協商目標及行動綱領,網絡社會的崛起,是否能為公共協商打破操作性魔咒?
毋庸置疑,網絡社會通過持續撬動技術創新,已經在全球范圍內帶來新的經濟、社會和文化生態文明,特別是近幾年來社交媒體的廣泛應用,從最初的交往互動平臺,逐漸成為一個超大的言說空間,社交媒體建構的公共對話空間在結構、過程和結果方面,已開啟了公共協商之窗,并正與理想的公共協商圖景逐漸接近。
一個好的公共協商在結構方面有兩個重要指標,一是協商是公開的;二是參與者能夠充分代表受相關議題影響的人群。另外,協商所需的信息應是可靠的、精確的、易理解的、獨立的和充分的,參與者有足夠的時間來消化這些信息。[9]就公開性這一指標而言,社交媒體較之以往的線下協商平臺有巨大的優勢,無論你看或不看,無論選擇什么時間看,通常如果是合法化的協商議題,線上發布將公開涉及更廣泛的人群,例如近幾年關注的公共議題,“除夕是否要放假”“是否要延長退休年齡”和“如何共同治理霧霾”等在社交媒體上激起一波又一波的熱議,使用社交媒體的公眾由于長時間收到同類議題的信息,其參與協商的可能性和專業性明顯增強。當然社交媒體正因為其寬泛的公開特征,信息真實性和獨立性的監管仍是難點,目前只能確保人人有權參與,但還未形成人人有責監管的自治場景。
在過程方面,一個好的公共協商,其參與者應該能夠通過自由地交流、挑戰,接受或反對他人的意見。他們達到說服的目標是基于爭論的質量、拿出的理由和特別的價值,而不是一些言說的技巧。其他還包括透明、真誠、容忍對方的觀點、彼此互相尊重,而且最終獲取的利益是面向社會大多數,而不是僅有利于個人。[10]目前國內的兩大社交平臺——面向社會大眾的微博和面向親朋好友的微信基本都能提供自由交流的空間,前者更容易出現挑戰反對之聲,后者有一團和氣之嫌,這看似取決于每個參與者的自身素質,但其實公眾的自治能力、話語場域的情景設置,以及討論目標的公共取向等都影響到協商的真誠和寬容。由于社交媒體已迅速成長為超大眾媒體,不僅閱讀者、言論者規模龐大,自組織方式也超級多元,這樣的交互平臺一旦進入協商情景,已經很難像線下小群體協商一樣按照某部分人的意志轉移而轉移,無論這部分群體是正式或非正式組織的代表,抑或是由個體臨時集結而成,除非這部分群體的意見表達符合人類生存和發展的一般性規律,并有利于大多數人的福祉提升。[11]因此以社交媒體為平臺進行公共協商,只要以人性為協商基準,以達成多數人共同目標為協商方向,并確保協商規則的合理性,那么,形成超大眾的聚合并非難事。
公共協商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它的影響力,即通過政策制定來形成對協商參與者的改變是衡量高質量協商的關鍵指標。其他好的協商結果還包括對他人觀點的寬容、對新政策更多的理解,或對現有政策提升滿意度,或者激發參與者更多的政治參與、提升他們的政治效能感或社會信任度。[12]在社交媒體上通過公共協商最終影響公共決策并不鮮見,例如西方就業政策、醫保政策的修訂,國內休假條例、交通法規的更新,以及反腐揭弊的持續開展等都經歷了在社交媒體上的反復商討。其實只要通過社交媒體進行的公共協商的內容符合公眾期待,過程合理合法,獲得良性的結果就可預期。因為無論是否表達意見,哪怕僅僅充當觀眾,擁有大量受眾的線上協商這件事本身,在增進對議題的了解、提升對議題的認識方面就已經有足夠廣泛的影響力。
雖然公共協商在增進共識,提升公民美德、治理美德和認知美德等方面的作用已經突顯,[13]但即使在西方的治理環境下,公共協商仍在探索和實驗階段,關于多少協商是合理的、如何控制協商的成本、什么時間公民合適去協商、什么是理想的協商等仍需要更多的經驗事實來確認,而利用社交媒體進行公共協商,也即在線協商在全球仍屬新興,除了與線下協商一樣必須具備包容、理性和對話的特質,線上協商還可能存在技術上、組織上和制度上的諸多困境。
1.集體沉默困境
沉默的大多數一直是困擾社會治理的難題之一,人們一方面對了解復雜的公共問題缺乏動力,另一方面在多元參與的前提下,不需付出參與成本,沉默的多數便可隨手獲得搭便車之利。而在社交媒體上的公共協商可能將面臨同樣的,甚至有過之無不及的集體沉默困境。在技術上,社交媒體無限支持在線圍觀,不發聲即知天下事,“面對面”協商所需的共同在場如果被沉默的共同在線所取代,那么即使終端有超級大眾,真正參與協商的只是少數人,在線公共協商有可能淪為“虛擬”協商。打破集體沉默僵局并不是社交媒體平臺的職責,社交媒體運營商理論上也沒有義務為公共協商提供技術支持,它仍是協商制度建構、協商議題設計及公民協商慣習培育的問題,一旦社交媒體的公共協商圖景被更多的經驗事實所證明,與公共協商相關的政府、組織及公眾須通過制度化的卷入,才能最大程度利用社交媒體,打破集體沉默困境。就像2015年春柴靜的《穹頂之下》紀錄片,發布24小時內就激起上億次的點擊率和多種聲浪,該片直擊治理霧霾這一與公眾息息相關的公共議題,并利用社交媒體的蝴蝶效應,其實已經撬動了沉默的大多數,但隨后被撤下也只能說明相關的協商制度還沒有準備好,如何應對超級大眾共同的在線協商,目前還是全球難題。
2.公共理性困境
個體理性能否導致公共理性?這長久以來都是政治學、經濟學和社會學等領域的經典話題。公共協商的公共性特征強調最終的協商結果應符合大多數人的利益,而協商本身卻意味著要吸納不同的聲音,且在線協商能否吸引到更多公眾參與,其議題必須盡可能與參與個體的切身利益相關。不僅如此,羅爾斯在《正義論》中談論公共理性時還提到“非公共理性”,[14]指那些介于個體理性與公共理性之間,來自社會組織的理性,顯然這不僅僅是兩難的問題。在社交媒體上經常看到關于一個公共議題的爭執,甚至明顯有派別之分,看似各自帶著自己的價值觀和理性,在一個短時間的協商場域內,很難形成“重疊共識”。[15]其實公共協商有擱置爭議的權力,在線協商由于其成本低廉,個體也多利用碎片時間參與協商,從中斷到重啟,哪怕循環往復,在線協商比面對面協商有更多的周旋余地。當然最終擺脫公共理性困境,還有賴于社會本身包裹更多的良善、正義和秩序。
3.團體極化困境
團體極化是指一個協商團體中的成員必然會在協商之前傾向于在所暗示方向的指引下走向一個更為極端的觀點。[16]公共協商最可能受詬病的即是團體極化困境,如果陷入其中,不僅不可能帶來多數人的福祉,還有可能將社會引向新的沖突和紛爭。在線公共協商相比線下被操控、被誤導的概率確實要大很多,線下協商容易被所謂的精英們通過控制協商過程和環境來行使特權,也因此可能產生話語霸權,而社交媒體平臺上的協商由于其匿名性,一個終端不知另一個終端是誰(或代表誰)、在哪里,或者說協商在“自由”爭論中背離所有人的初衷滑向一個不知所云的方向卻極有可能。克服團體極化困境,網絡實名制下還需增設參與協商者的篩選機制,其除了擁有基本的德性、能夠代表不同的聲音,還須擁有基本的協商能力,懂得自我治理和包容他者,并具備一定的言說和平衡的技巧等。
在社交媒體平臺,無論裹挾各種民意的公共協商主動或被動卷入的程度如何、它所形成的言論場域和協商圖景如何,也無論其現在或未來可能面臨的困境怎樣,一方面在線公共協商已擁有觀者眾多、時空分離和成本低廉等優勢,另一方面在中國經濟和社會轉型過程中,各類矛盾集聚、社會問題頻發,亟須建構常規的公共協商機制和平臺來舒緩社會情緒、調和多方意見。而且社交媒體已深深嵌入公眾的日常生活,個體在社交媒體上除了收獲和分享私人信息,大量的公共信息時時會侵入個體的日常生活。久而久之,公眾頻繁地進入公共話語情境,熟知公共事務的同時也將逐漸習得參與公共協商的能力,這既是中國協商民主的春天,也是與世界共同推進人類福祉的重要通道。關鍵是理想的在線公共協商并無太多經驗可尋,需要共同設計和建構,并探求可操作路徑。
目前而言,在線公共協商更多是散漫的或無序的,甚至是不經意而為之,有時不了了之,有時不歡而散。首先,這其中涉及理想公共協商的最重要要素,也即是否意識到公共協商的內在價值,并將公共協商作為在線終端的共同事業,只有以此為基礎達成共識,才能真正開啟在線協商之旅。其次,協商議題的設計及內容解讀關乎每個在線個體是否愿意參與,進而愿意投入多大的成本參與,公共事務內容繁雜,只有推出大部分公眾最急需的、且解決條件相對成熟的議題才有可能激起更多更高的回應聲浪。再次,協商時段的把控、多點主持的選擇、分組分圈的設計、協商進程的推進和協商沖突的調和等,既有技術層面的支持,也有制度或政策層面的引導,全程都應提前組織設計,包括預演等,才能最大程度有效掌控在線協商過程。最后,關于協商的結果,成熟理性的預期不一定能使協商達成一致,如果能吸引到眾多在線終端的良性參與,即使沒有形成最終的決策性意見,其過程歷練都有極大的公共意義。
在線公共協商是與非、成與敗,唯有實踐才能檢驗之。公共協商之船已經啟航,慶幸的是,中國的基層民主已形成一些機制和形式,包括決策性公民協商、聽證性公民協商、咨詢性公民協商和協調性公民協商,[17]中國政府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重視協商民主的推進,且相比其他組織和個人,中國各級政府都擁有最大量的公共信息,大多數公共事務也與政府相關,加之政府的網絡行政能力正逐漸趨向成熟,如果由政府主導在線公共協商,充當網絡協商的組織者或主持人,并給予參與協商的組織和個人以合理合法的言論自由、公平機會及激勵措施,通過社交媒體平臺成功運作“疆域社會”的公共協商不僅有可能,而且將形成公眾議事的新常態。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
注釋:
[1]微信用戶數量大增[N].京華時報,2014-08-15
[2]2月份全球社交網站人均停留時間5.5小時[EB/OL].http:// www.aliyun.com/zixun/content/2_6_1114134.html [2015-02-28]
[3]奧巴馬通過推特回答網民提問[EB/OL].美國中文網,http://www.sinovision.net/portal.php?mod=view&a id=177012[2011-07-06]
[4]盧梭.社會契約論[M].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21
[5][17]林尚立.協商民主——中國的創造與實踐[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4:14,150
[6][9][16]詹姆斯·菲什金,彼得·拉斯萊特.協商民主論爭[M].張曉敏,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3,7,85
[7]Erika Blacksher, etc. What Is Public Deliberation? The Hastings Center Report, Vol. 42, No. 2 (March-April 2012), pp. 14-17
[8]Thomas Dietz,?Paul C. Stern,?Amy Dan. How Deliberation Affects Stated Willingness to Pay for Mitigation of Carbon Dioxide Emissions: An Experiment. Land Economics, Vol. 85, No. 2 (May, 2009), pp. 329-347
[9][10][12]Susan Dorr Goold,etc.What Is Good Public Deliberation? The Hastings Center Report, Vol. 42, No. 2 (March-April 2012), pp. 24-26
[11]閔學勤,鄭麗勇.微博、人性與社會治理[J].新聞大學,2013(4)
[13]Luigi Pellizzoni.The Myth of the Best Argument: Power, Deliberation and Reason.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52, No. 1 (Mar., 2001), pp. 59-86
[14][15]羅爾斯著,萬俊人編.羅爾斯讀本[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254,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