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碧冰 石經海
內容摘要: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的涉黑公司之間的關系問題,理論界的普遍觀點認為涉黑相關公司只要符合一定的條件就有可能發展成為黑社會性質組織,而司法實踐中審結的案件沒有一家涉黑相關的公司被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理論觀點與實踐做法相差甚遠,正確厘分涉黑性質組織與涉黑相關公司之間關系成為解決該問題的關鍵。涉黑性質組織所依托的相關合法公司只是其借以進行非法經營活動的一個平臺,涉黑相關公司可成為涉黑性質組織犯罪的單位犯罪主體,或者涉黑相關公司內部職員成為涉黑性質組織的自然人犯罪主體,該相關公司本身并非為黑社會性質組織。
關鍵詞:涉黑性質組織;黑性質組織犯罪;相關公司;單位犯罪
從目前我國已破獲的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來看,以公司(企業)形式存在的占了大多數,涉黑性質組織較為普遍地同公司相關聯。這種聯系主要是通過在暴利行業通過其注冊的合法公司作為掩護或依托,從事非法經營、強迫交易、開設賭場、組織賣淫、販賣毒品等非法經營活動。 這些以合法公司為依托型的涉黑組織,比起傳統意義上的“打打殺殺”型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具有更大的隱蔽性和復雜性,導致實踐中常把涉黑性質組織所依托的公司與黑社會性質組織本身混為一談。為此,我們需要對涉黑性質組織的本質特征進行厘清,對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公司之間的關系作進一步的梳理,以求揭開這些涉黑公司的真實面紗——是合法還是違法。
一、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公司關系之考察
(一)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公司關系之理論觀點
理論界關于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公司之間的關系的研究不多,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
1.無關系說。該說認為涉黑性質組織與涉黑相關公司之間無實質上的聯系,公司一經合法注冊,其內部的組織層次結構也是經過工商主管部門認可的組織層次,因此,不能將涉黑的公司的組織層次簡單地等同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組織層次,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組織層次是非法的、只在其內部成員之間獲得認可的組織層次,這些公司中的部分成員的違法犯罪活動只能依照其行為特征且依刑法分則的規定,該定何罪就定何罪,不能因為由于是公司中的主要工作人員實施了違法犯罪行為,并且他們之間又具有完整的組織層次結構而反過來認定整個公司為黑社會性質組織。
2.蛻變說。該說認為涉黑相關公司在條件成熟時將蛻變成涉黑性質組織說,這些公司雖經合法注冊,但如果是屬于某些心懷不軌者所掌控的公司,最終將其變成個人的領域并被其把持著,通過這種方式招兵買馬,組建、形成犯罪組織,在合法外衣的掩護下大肆進行違法犯罪活動,只要符合《關于刑法第294條第1款的解釋》中所規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四個法律特征,這時的公司就蛻變成黑社會性質組織,就應當認定其為黑社會性質組織。
3.逐漸演變說。該說認為涉黑相關公司在犯罪深淵中會逐漸演變為黑社會性質組織,我們不能僅憑著這些已經合法注冊的公司中的部分成員的幾次犯罪活動就馬上認定其為黑社會性質組織,必須要有證據證明,這些公司企業經過了發展演變階段:第一階段是開始在老板的指令下、中層人員的帶領下偶爾地實施違法犯罪活動,此時一般按照共同犯罪來認定;第二階段發展到有目的、有計劃、有組織地多次實施違法犯罪活動,此時實施違法犯罪行為已成為公司的主要經營行為,此時一般按照犯罪集團來認定;第三階段最后通過實施違法犯罪活動,稱霸一方,在一定區域或者行業內,形成非法控制或者重大影響,至此才形成黑社會性質組織。也就是意味著,這類公司如要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必須經過上述三個階段的發展經過,即從普通共同犯罪到集團犯罪再到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發展歷程,方可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
上述是理論界的看法,但這種理論上的認識能否獲得司法實踐部門的認可并得以貫徹執行呢?我們仍需考察司法部門是如何處理和認定具體案件中涉黑性質組織與涉黑相關公司的關系。
(二)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公司關系之實踐考察
從我國目前司法機關所審結的涉黑案件來進行分析,實踐中處理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公司之間的關系的案件歸納起來主要有下面兩類情況:
第一類案件:是“黑商混雜型”。即涉黑性質組織的成員與相關公司的成員有相互交叉重合現象,既為涉黑性質組織成員同時又是公司內部的工作人員,混雜在一起,不通過偵查很難斷定誰黑誰白。這類案件中只涉黑性質組織成員構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涉黑相關公司并不被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涉黑公司本身不構成任何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這類案件在涉黑性質組織犯罪中占了大多數。“黑商混雜型”案件的主要特點在于:其中的涉黑相關公司中的涉黑成員主要是公司內部管理層的人員,他們對外公開的身份是某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員以及普通管理人員,但真正的身份卻是某涉黑性質組織的成員。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成員中除了有涉黑相關公司的管理人員外,同時還糾集了一些刑滿釋放人員以及社會的閑散人員。有些涉黑性質組織中的骨干成員是涉黑相關公司的管理人員,有些涉黑性質組織中的骨干成員是涉黑公司以外的其他成員。如某市2010年審結的陳某某、馬某涉黑一案。陳某某、馬某為該市某酒店以及某集團公司、某物業發展有限公司的老板,同時又該是某涉黑性質組織的“黑老大”,涉黑組織成員黃某、魏某等十人分別在某酒店擔任總經理、副總經理、貴賓部經理、質檢部經理,以及在集團公司中擔任財務和會計等職務。該案中,上述公司的老板陳某某、馬某,以及其手下黃某、魏某、張某等均按照其在涉黑組織中所處的地位以及作用被判構成相應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兩涉黑相關公司也構成單位犯罪,但只是按照其實施的行為來定罪,被告單位某集團公司被認定構成故意銷毀會計憑證罪和虛報注冊資本罪,另一被告單位某物業發展有限公司則被認定單位行賄罪,而這些涉黑相關公司本身并不被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也并不構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
第二類案件:是“以黑護商型”。即涉黑性質組織的成員與相關公司的成員之間沒有交叉重合現象,涉黑性質組織成員不是相關公司的成員,僅僅只是相關公司的老板是涉黑性質組織的成員,其余公司的雇員都不是涉黑性質組織的成員。法院在定性時也只是認定相關涉黑公司的老板由于其為涉黑性質組織的成員而構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相關公司本身并不構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在司法實踐中這類案件比較少。如某市2010年審結的龔某某等人涉黑一案中,涉黑公司是該市某科技有限公司、某財務咨詢有限公司、某科技有限公司、某實業有限公司,這些公司的董事長龔某某就是涉黑組織的“黑老大”,他只是負責幕后操眾、策劃,而出面負責指揮工作的是另一“黑老大”樊某某,樊某某并非公司雇員,而是龔某某的結拜兄弟。在該案中,涉黑相關公司中只有其負責人龔某某參與了黑社會性質組織,公司中的其他雇員并未涉案,因此,法院只認定公司成員中只有老板龔某某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非法買賣、運輸槍支、彈藥罪,販賣、運輸毒品罪,非法經營罪等七個罪名,涉黑組織中的其他成員也構成相應的罪行,但涉黑相關公司某科技有限公司、某財務咨詢有限公司、某科技有限公司、某實業有限公司都未被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endprint
從司法實踐中的與黑社會性質組織相關的公司的判例來看,沒有一例涉黑案件中的涉黑相關公司被認定為涉黑性質組織的,而只是依照涉黑相關公司實施的行為特征,按照刑法分則中有關單位構成某犯罪的構成要件來判定其構成何罪。實際上大部分的涉黑案件中,其中的涉黑相關公司本身并不構成任何犯罪,只是其公司老板以及部分公司雇員個人構成相關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
(三)問題分析
從上述理論界的觀點與實踐部門的處理結果來看,對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公司的關系問題的理論看法和實踐做法之間存在很大差距。涉黑性質組織與涉黑相關公司無關系說認為不能因為公司中的部分工作人員實施了涉黑犯罪活動,而且他們在涉黑組織中的階層關系類似于他們在公司中的階層關系而簡單地將該公司定性為黑社會性質組織,這種觀點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并未能指出涉黑相關公司到底能否被定性為黑社會性質組織,以及如何區分兩者。而蛻變說、逐漸演變說都從不同的角度來認定公司會構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意味著因公司內部的犯罪行為如果符合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的特征,或者發展到某種程度的話,相關公司都可以演變成黑社會性質組織。上述理論觀點,雖然表述不盡相同,但它們的共同之處在于:涉黑相關公司只要符合一定的條件(每一理論觀點所認定的條件不盡相同),都有可能發展成為一個黑社會性質組織,也就是意味著該公司可能被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而從我國司法實踐中處理涉黑公司的結果來看,沒有一家涉黑的公司被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而是根據這些公司實施的具體犯罪行為來認定其具體的罪行。如某市蔡某成的某食品有限公司因其偷稅行為被判偷稅罪,陳某某和馬某的某酒店公司和某集團公司因故意銷毀公司的部分賬戶、虛報集團公司的注冊資本而構成故意銷毀會計憑證罪和虛報注冊資本罪。為什么理論上認為公司可能會發展成為黑社會性質組織,而司法實踐中卻沒有一家公司被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的?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在于正確地厘分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公司的關系。
二、厘定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公司關系之基礎
涉黑性質組織與涉黑相關的公司,勿論其合法與非法,從存在形態來看,都是一種社會組織形式,因此,要厘清兩者關系我們需要從概念的角度來區分“黑社會性質組織”與涉黑相關的“公司”以及“單位犯罪”,確立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立法標準;在司法實踐中認定一家公司能否成為黑社會性質組織時,應注意不能以無法律明確規定而任意違背刑法的基本原則。
首先,“黑社會性質組織”與涉黑相關的“公司”是不同的兩個概念。何謂“黑社會性質組織”,目前無論是在國外還是在國內都還存在嚴重的分歧,在國內主要的觀點包括“有組織犯罪集團說”、“獲取利益的非法組織說”、“特殊群體說”、“邪惡勢力說”、“幫會和秘密結社說”、“地緣組織說”、“綜合說” 以及“暴力性集團說” 等等。這些觀點或者強調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經濟目的性,忽視了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暴力性、權力庇護性等特征;或者只強調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組織性和群體性,或者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地域性和文化制度性。這些觀點都只是強調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某個特征或者某幾個特征,并不能全面準確地概括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形式特征和本質特征。目前,較為全面地界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定義是刑法修正案(八)第43條的規定,所謂“黑社會性質的組織”是指形成較穩定的犯罪組織,人數較多,有明確的組織者、領導者,骨干成員基本固定;有組織地通過違法犯罪活動或者其他手段獲取經濟利益,具有一定的經濟實力,以支持該組織的活動;以暴力、威脅或者其他手段,有組織地多次進行違法犯罪活動,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通過實施違法犯罪活動,或者利用國家工作人員的包庇或者縱容,稱霸一方,在一定區域或者行業內,形成非法控制或者重大影響,嚴重破壞經濟、社會生活秩序的犯罪組織。也就是要求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必須同時符合組織特征、經濟特征、行為特征和危害性特征,這是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法律標準。
關于公司的定義,我國現行公司法第2條規定:“本法所稱公司是指依照本法在中國境內設立的有限責任公司和股份有限公司”。實際上等于并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界定。通常意義上,一般理解為公司是一種不同的利益主體為了某種共同的目的而建立的經營團體或者組織。作為一個涉黑相關的公司一般具有組織性、經濟性、營利性和獨立性四個特征。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一大特點就是等級森嚴,組織嚴密,一般都有三級或以上的結構,建立的是一個如同現代企業的犯罪集團。公司設立的目的是為了獲取經濟利益,而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經濟特征也表明其通過違法犯罪活動或者其他手段來達到獲取經濟利益的目標。從行為特征角度,一個存在區域壟斷行為或者內部存在違法犯罪行為的公司,也很難十分清晰地與涉黑性質組織區分。因此兩者的區分關鍵點在于其組織性特征。從公司的組織結構來看,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組織性特征及職能分工系統與正規合法的公司很相似,也都設有董事長、總經理、部門經理、業務員等職位,只不過稱謂或有不同,也有內部章程的規定。如2010年某市審理的岳某涉黑一案中,岳某對其涉黑性質組織有著嚴密的分工:“黑老大”岳某任董事長,鄔某某任組織的財務總監,另一被告人岳某任出納,主管該組織的所有財務;被告人陳某等三人主要負責吸收存款以及發放“高利貸”;被告人吳某等五人主管商賬追收、婚情調查等。同時,岳某以“要忠誠、要聽招呼、要懂事、不惹事、不怕事”等幫規嚴格約束組織成員,組織成員間相互稱呼、排位層次分明。組織成員集中辦公、統一管理,部分骨干成員還配備車輛。“黑老大”岳某為該組織制定了嚴密的紀律,要求組織成員對與其無關的公司事務“不求之、不問之”;組織成員的行為要符合“五條禁令”的要求;對違反紀律、損害組織利益的成員要實行“三刀六洞” 的“家法”。其中被告人吳某、屈某曾因違反組織紀律,而被岳某開除。但這些職位的職權與正規合法的公司中相似的職位的職權職責相距甚遠,其職權完全是依照涉黑組織成員在組織中的身份地位來決定的,實際上是因人定崗,無所謂的職級編制。不管大小事務,何種性質的事務,只要是公司有事就會整個組織的人馬全體出動,而公司法規定公司的人員只能從事職能范圍內的事務,其職權來自于公司法以及公司章程的規定。因此黑社會性質組織依附于某個公司生存和發展,不等于該公司整體上屬于黑社會性質組織。endprint
其次,涉黑相關公司能否成立黑社會性質組織問題,還得從刑法基本原則的角度來論證。黑社會性質組織的認定,屬于規范分析的范疇,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它不僅僅關系到而且還決定著對所有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認定問題。我國經歷了近十年的專項“打黑”斗爭,我們破獲了上千起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有種越打越多的趨勢,這一方面與我國社會轉型期的社會治安急劇惡化有關,另一方面也與認定標準模糊所造成的數量增加有密切關系。 在立法規定不明確的情形下,對于涉黑性質組織的認定和解釋應符合刑法的基本原則。罪刑法定原則要求刑法必須具有明確性,規定犯罪的法律條文必須清楚明確,使人能準確地確定犯罪行為和非犯罪行為的范圍。不明確的刑法比沒有刑法更容易侵犯人權,因此違反法治原則。 由于刑法第294條的規定用語較模糊,為了統一認定標準,2000年12月5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了《關于審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02年4月28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了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94條第一款的解釋》,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發布了關于印發《辦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座談會紀要》的通知,以及2011年2月25日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八。這些規定和解釋逐漸使立法層面上統一了認定標準,但是否與刑法的原則相符合呢?罪刑法定原則是刑法的生命,是立法機關制定刑法,司法機關適用刑法以及任何解釋者必須遵循的原則。 2002年的立法解釋和刑法修正案八中所界定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含義是相同的,即必須具有組織性特征、經濟性特征、行為性特征和危害性特征。其中關于經濟性的規定:“有組織地通過違法犯罪活動或者其他手段獲取經濟利益,具有一定的經濟實力,以支持該組織的活動”。而對于其中何謂“其他手段”的理解,沒有立法解釋和司法解釋,只是在《會議紀要》中對此作出解釋:“實踐中,黑社會性質組織不僅會通過實施賭博、敲詐、販毒等違法犯罪活動攫取經濟利益,而且還往往會通過開辦公司等方式以‘商養黑、‘以黑護商。因此,無論其財產是通過非法手段聚斂,還是通過合法的方式獲取,只要將其中部分或全部用于違法犯罪活動或者維系犯罪組織的生存、發展即可。”依此解釋,通過合法的手段獲取經濟利益也屬于犯罪利益。會議紀要雖然不是司法解釋,也不是立法解釋,但由于是公檢法三個執法部門聯合發布的,因此實踐中公檢法三部門往往都是依據該《會議紀要》來執行的,但是這種解釋合理嗎?依前所述,當前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形式大多出現了公司化、企業化的現象,紛紛披上了一件合法的外衣,但我們不能忽略的是,這些涉黑公司自身還有其合法經營的業務。如2009年某市審理的黎某涉黑一案中,案中涉及了黎某任董事長的某市某運輸公司,黎某就是以該公司為依托,領導指揮一批社會閑散人員來控制該市某條運輸線路的運輸業務,謀取大量非法利益,但是,公司在日常經營過程中,是以合理的價格通過為廣大旅客提供服務來獲取利潤,以維持公司的正常運作、維系公司的生存和廣大職工的正常收入的,難道這些合法的手段獲取的經濟利益也屬于犯罪利益嗎?把一個合法成立的公司的合法收入與黑社會性質組織的非法收入混為一談,是違背罪刑法定原則的。根據法治原則,只要是這家公司合法經營獲取的經濟利益法律就應當保護。實際上,那些利用合法的形式外衣掩蓋下牟取非法利益的行為本身就是違法犯罪活動,不屬于“其他手段”的范疇。
把涉黑公司通過合法手段獲取的經濟利益認定為犯罪利益的做法,實際上是把涉黑性質組織所依托的合法公司等同于黑社會性質組織。既然不管是通過違法犯罪手段還是合法手段獲取的利益都認定為犯罪所得,那犯罪所得就應該沒收,公司的財產都被全部沒收了,那公司這個犯罪組織也就該吊銷營業執照了,公司的全體雇員也就失業了,這是不是違背了罪責自負的刑法原則?涉黑公司的部分人員的涉黑犯罪行為所引起的法律后果交由無辜的公司本身以及其他未參加涉黑組織的無辜的雇員來承受,這是否有株連的嫌疑呢?而司法實踐中,從上述大量的判例來看,法院的判決并沒有認定這些涉黑的公司為黑社會性質組織,判決也并沒有沒收公司的財產。這司法和立法到底誰有問題呢?
再次,要正確處理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公司之間的關系問題,我們必須要解決一個實際問題:在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犯罪活動中,是否存在著單位犯罪問題?依據公司法、企業法的規定,依法注冊的公司應當受到法律的保護,是否構成犯罪也應交由法律來評判。依據刑法第30條的規定,公司實施的危害社會的行為,法律規定為單位犯罪的才能成立單位犯罪。同時1999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單位犯罪案件具體應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第2條還規定,個人為進行違法犯罪活動而設立的公司、事業單位實施犯罪的,或者公司、事業單位設立后,以實施犯罪為主要活動的,不以單位犯罪論處。目前我國刑法中有關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規定只有第294條,里面規定的三個罪名: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入境發展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罪,這三個罪中并未明確規定犯罪主體為單位。因此,涉黑的公司本身不會成為黑社會性質組織,更不可能構成刑法中的三種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
三、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公司關系之正確厘分
(一)厘分的標準
從當前所處理的案件來看,涉黑性質組織所依托的合法公司,只是它們借以進行非法經營活動的一個平臺,是它們獲取巨額經濟利益和發展壯大經濟實力的一種手段。對這一點的正確認識,是保護涉黑性質組織所依托的公司的合法權益以及準確認定涉黑性質組織的關鍵。 具體的厘分標準如下:
1.從組織機構的角度看,是因人設崗還是依法設崗,管理規程是科學民主還是獨斷專行。依據公司法的規定,公司的組織機構為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經理,每一機構的職權范圍、人員構成均由公司法和公司章程加以規定。涉黑性質組織內部雖然也一定的組織機構,一般有三層以上的組織層次結構。如2010年某市審理的王某等人以某文化娛樂有限公司為依托的涉黑案中,采用“公司化”的管理模式,“黑老大”王某本人任總經理,通過設置總經理、副總經理、營銷部經理、營銷經理、質檢部經理、內勤部經理、保安主管等職位對其組織成員逐層進行管理和實施賭博、賣淫、非法收債行為。各職位規定了明確的職責,成員之間形成較為明確的層級制約關系,其組織結構嚴密,組織成員比較固定。但其實質上是因人設崗,所設崗位與成員在組織中的身份地位相稱,組織有事大家就一起上。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某些崗位往往與涉黑的公司中的某些崗位重疊,但這些崗位的職責和性質不一樣。同是保安主管一職,以王某涉黑一案為例,在涉黑公司正常經營的日常工作中,保安主管主要是負責公司日常經營的內部安全,這是法律所允許的職責,是其陽光的一面,而黑暗的一面則是在王某旗下的某娛樂場所中,一方面通過暴力毆打、語言威脅等手段來控制雇員來維持場所的正常運作,另外還要保護組織的外部安全,也就是所謂的“打手”、“看場子”,為排擠競爭對手對其實施暴力活動,同樣的職位,表面合法而在地下活動中卻是犯罪。另外,為了維護組織的有效運轉、整體的犯罪能力以及有效控制組織成員,涉黑組織還規定了嚴格的對外行動和內部管理紀律制度,主要以禁止性和懲罰性的規定為主。組織中的“黑老大”往往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甚至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對不服從“黑老大”命令的組織成員有權處死。而公司的組織機構和職能系統一般比較正規,內部管理規程都依法律作出明確規定,職權、職責分明,各行其職,即使是公司的老板也只能在其法定職權范圍內行事,更不可能對其雇員有生殺予奪的權利。endprint
2.從獲取經濟利益的手段、性質和目的的角度看,是合法還是違法犯罪,是與業務有關還是無關,利益歸于誰。公司是在法律法規核準的注冊范圍內從事業務活動的,涉黑公司如果構成單位犯罪的,必須是在單位的業務活動過程中實施了與業務活動有關的行為。2007年的蔡某成涉黑案中,旗下某食品有限公司在經營期間以虛開農產品收購業統一發票和工業發票,偽造記帳憑證和帳簿,把宰殺生豬的加工行為虛構為收購生豬并自行銷售豬肉產品的經營行為,最后法院認定該公司構成偷稅罪。黑社會性質組織一般通過暴力、威脅或與之強制性相當的非暴力性行為,因實施這些行為而獲取到的利益,就不應認定是涉黑公司的經濟利益而應為涉黑組織的非法利益,如該案中在娛樂場所的掩護下,實施的組織賭博活動、組織賣淫活動、為收債而實施的故意傷害等行為而獲取的經濟利益,法院最后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行為的非法財產。同時,無論其財產是通過非法手段聚斂,還是通過合法的方式獲取,只要獲取經濟利益的目的是將其中部分或全部用于違法犯罪活動或者維系犯罪組織的生存、發展,即可以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非法財產,而非涉黑公司的財產。
(二)涉黑性質組織與相關公司關系之分類
1.涉黑相關公司為涉黑性質組織犯罪的單位犯罪主體。涉黑公司本身不構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而是構成涉黑性質組織下的犯罪。如以黎某為首的涉黑犯罪中,該黑社會性質組織中的黎某及其手下組織成員分別被判定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非法經營罪;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聚眾擾亂交通秩序罪;尋釁滋事罪;隱匿會計憑證、會計賬簿罪;行賄罪等,被告單位某實業(集團)有限公司犯非法經營罪,另一被告單位某實業(集團)運輸有限公司犯非法經營罪。以蔡某成為首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其成員分別構成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故意殺人罪、強迫交易罪、偷稅罪等,而蔡某成為董事長的某市某食品有限公司偽造相關帳簿及記帳憑證,虛開收購發票,進行虛假納稅申報,偷稅133萬余元,被法院判定構成偷稅罪。如以陳某某為首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其成員分別構成被告人陳明亮犯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組織賣淫罪,賭博罪;販賣、運輸毒品罪;行賄罪;故意傷害罪;非法拘禁罪等。而涉黑的公司被告單位某商場(集團)有限公司犯虛報注冊資本罪、故意銷毀會計憑證罪,另一被告單位某物業發展有限公司犯單位行賄罪。上述涉黑的公司由于不完全具備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四個方面的特征而不成立黑社會性質組織。但由于他們實施了非法經營、虛報注冊資本等刑法分則規定的單位犯罪的行為,故成為涉黑性質組織犯罪的單位犯罪主體。
2.涉黑相關公司內部職員為涉黑性質組織犯罪的自然人犯罪主體。涉黑公司本身不構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也不構成涉黑性質組織下的犯罪,但涉黑公司的部分職員構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罪。雖然許多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成員在實施犯罪活動時,是打著該組織所依托的公司的名義去進行的,但他們的行為之所以得逞,老百姓恐懼、屈服的不是這家公司,而是其合法外衣掩藏下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在2009年某市審理的李某等人涉黑案中,以某縣某市場開發物業有限公司為依托,在經營農貿市場期間,采取暴力、威脅等手段,強行向租賃戶收取高額租金,并強迫相關經營戶在該市場內經營以排斥其他農貿市場,迫于這個涉黑組織的淫威,各經營戶不得不被迫在該市場經營并繳納高額租金,各經營戶怕的不是市場開發有限公司本身,而是犯罪行為人背后所代表的黑社會性質組織。這些所謂代表公司的職員實際身份應該是黑社會性質組織成員,并在其中從事了黑社會性質組織策劃下的一定違法犯罪活動,其最終目的是為該黑社會性質組織牟取非法利益,因此,他們構成涉黑性質組織犯罪的自然人犯罪主體,而公司本身的行為既不符合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特征,也不符合刑法分則中有關單位犯罪的犯罪構成要件,不成立單位犯罪。此外,我們還應注意的是,只有那些“寄生”在涉黑相關公司中的黑社會性質組織成員才能被認定為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而那些通過公開招聘或者經人介紹進入到公司中,只是從事一些遠離犯罪活動中心的屬于其業務范圍業務的廚師、司機、清潔工、服務員等工作的職員,不構成犯罪。
3.涉黑公司為合法的公司。無論是涉黑公司本身還是其內部的雇員均不構成犯罪。2010年某市審理的龔某某等人涉黑一案中,龔某某為該市高新區某夜總會、某財務咨詢有限公司、某科技有限公司、某實業有限公司的老板。2006年以來,被告人龔某某與被告人樊某某相識并結拜為兄弟后,龔某某對樊某某提供經濟資助,樊某某則先后糾集刑滿釋放及社會閑散人員等幾十人,在該市的三個市區內,以暴力或以暴力威脅為手段,有組織地實施了故意殺人,販賣、運輸毒品,非法買賣、運輸槍支、彈藥,非法持有槍支、彈藥,開設賭場,非法經營等違法犯罪活動。龔某某知道樊某某是混社會的人,有很多手下,不僅可以借助樊某某保證發放高利貸后能及時收回,同時樊某某及其手下可以為自己開設的某夜總會扎場子。樊某某及其手下的幾十名成員都不是龔某某所開設的公司中的職員,因此,他們的違法犯罪行為與上述公司無關。而這些公司中的職員汪某(某夜總會副總經理)、陳某(總經理助理)、李某(財務總管)、余某(部門經理)、田某等在該涉黑案中是以證人的身份出現在訴訟中的,而并非被告人。那些在涉黑公司中依法從事業務范圍內事務的職員不能被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成員。因此,公司中的職員也不構成涉黑性質組織下的犯罪,涉黑的相關公司依然是合法公司。
結語
這些以公司為依托的黑社會性質組織,一方面既有公司正常的生產經營服務活動,也有各種各樣的違法犯罪活動。這兩種活動甚至會形成某種互相依賴互相促進的關系,情況較為復雜。犯罪活動為生產經營服務活動提供壟斷的市場和豐富的資源,排擠競爭對手,正常的生產經營活動又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生存和發展壯大提供了安全的“宿主”。這也會衍生出另一個問題,就是涉黑性質組織利用涉黑公司的正常經營活動所引發的資金流動,來實現把黑社會性質組織的非法財產通過正常資金運轉來變成合法財產,從而實現洗錢的目的。但是,從近年來打掉的涉黑案件來看,鮮有黑社會性質組織成員和涉黑相關公司被控告洗錢罪的,那么這些“寄生”涉黑公司中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又是如何能光明正大地花掉這些錢的呢?有學者認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這些上游犯罪人自己實施洗錢行為的(也就是自己洗自己的黑錢),不能成立洗錢罪。認為這樣才符合罪刑法定原則,理由是依照刑法第191條規定成立該罪主觀上必須是“明知是……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法律既然強調“明知”就是意味著洗錢者不是上游犯罪人,而且從第191條規定的洗錢罪的行為也是僅限于幫助他人洗錢,而不包括自洗錢行為。 通過自己開設的涉黑公司來洗錢更加安全和便捷,同時也更加隱秘,而且法律也未規定“明知”必須是“明知”是“他人”而不能是“自己”的犯罪活動所得,如此一來,就會放縱了大量的洗錢行為。這不得不值得我們深思。正是由于在涉黑公司中合法的利益和非法的利益攪合在一起,這就要求我們的實踐部門一定要建立在證據的基礎上,進行認真核實涉案財產的來源和性質,做到不枉不縱,既打擊了涉黑犯罪又能維護涉黑相關公司的正當利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