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莉莎
內容摘要:西爾維婭·普拉斯是20世紀美國自白派詩人的杰出代表,其詩《拉撒路夫人》憑借豐富的暗喻、新奇的意象以及顯著的再生意識聞名。在對詩歌的解讀中,前人往往忽略了詩人對“復活”和“重生”態度的微妙差異。本文將詩歌中的三種形象抽絲剝繭,再通過文本語境、歷史語境與《圣經》掌故的對比疊加,分析普拉斯真正的再生觀。
關鍵詞:《拉撒路夫人》 普拉斯 復活 重生
西爾維婭·普拉斯是20世紀美國著名詩人,其代表作《拉撒路夫人》憑借豐富的暗喻、新奇的意象以及顯著的再生意識聞名于世。
法國存在主義大師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中開宗名義:“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1959年,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威爾出版了詩文集《生命探索》,以驚人的坦率將人們羞于啟齒的個人體驗和陰暗面——酗酒、吸毒、自殺、性變態、精神疾患全盤托出,這些特殊的、隱秘的、擊中人心的主題引起了戰后美國人的共鳴,由此掀起了整個詩壇的自白熱潮。西爾維婭-普拉斯作為自白派的主將,以其天縱詩才成為了美國詩壇一顆閃耀的明星。
西爾維婭·普拉斯是一位才貌出眾,極富自尊的詩人。少女時渴望非凡的成功,因此過度焦慮貫穿了她整個青春期。1953年,她吞食大量安眠藥,初嘗“自殺”的甜蜜。隨后她赴劍橋大學進修一年,邂逅了未來的丈夫——桂冠詩人泰德·休斯。兩個天才詩人注定不能一輩子被婚姻束縛,而風流浪漫的休斯也注定不會只有一個繆斯。1963年2月11日,筋疲力盡的普拉斯放下手中的鋼筆,打開煤氣閥門,帶著大功告成的微笑完成了她最后的“杰作”。可以用普拉斯自己的詩句來祭奠這場偉大的涅槃——“這個女人盡善盡美了”。
《拉撒路夫人》是普拉斯最具代表性的詩歌之一,以其豐富的暗喻、新奇的意象聞名。“拉撒路”來自《新約·約翰福音》,他是耶穌的朋友,在其罹病去世的第四天,神讓他起死回生。普拉斯賦予詩歌敘述人女拉撒路的身份,全詩由此蓋上了石棺,一個幽靈般的主題慢慢浮現,那就是“重生”。但在多次細讀文本之后我發現,詩中隱藏著“復活”和“重生”兩個概念,看似相同實則具有微妙的差異。我將詩歌中的三種形象抽絲剝繭,再通過文本語境、歷史語境與《圣經》掌故的對比疊加,分析普拉斯真正的再生觀。
在《拉撒路夫人》中,有三種形象是非常鮮明的。
首先是一心赴死的“我”——沒有五官的、符號化的、三十歲的女人,像一個緊閉的海貝,長久封閉捂出一身蛆蟲。詩中普拉斯毫無保留地坦白了自己的自殺經歷。就像女人的經期一樣,“我”老老實實地遵循著自殺的周期,每隔十年就要赴死,習以為常,輕松戲謔地如同參與游戲。死亡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但“我”總不如意,一陣電擊、一把手術刀、一瓶止痛藥總能讓“我”起死回生,成為一個醫學的奇跡。是醫生救了“我”,把“我”涅槃的圣火澆滅。詩人棄用英語的Doctor和Enemy,而用德語的“醫生”和“敵人”來形容她的救命恩人,可見“我”對恩人的態度耐人尋味。詩中寫到:
“也好,醫生先生∥也好,敵人先生∥我是你的作品∥我是你寶貴的∥溶化為一聲尖叫的,/純金的嬰兒∥我扭動著,燃燒著∥別以為我低估了你無微不至的關懷”。
對醫生來說,“我”只是他無數成功的手術之一,“我”是他自比上帝向眾人炫耀神跡的純金搖錢樹。如果說“我”對應《約翰福音》中的拉撒路,那么“醫生”便是圣經中的上帝。這種對應關系十分穩定。但是,為什么“我”要把救人性命的醫生看作是敵人和魔鬼呢?我們必須回到詩歌的前半部分,因為詩中除了上下文語境,還存在另外一層歷史語境。詩中寫道:
“一種神通廣大的奇跡∥我的皮膚發亮∥像納粹的燈罩∥我的右腳∥是一塊鎮紙∥我的臉沒有五官∥一塊上等猶太亞麻布。”
這里出現的意象尤為恐怖、駭人,據傳二戰中納粹分子覬覦猶太人獨特的紋身,便將集中營中失去勞動力的猶太難民殘忍地殺害,用他們的人皮做燈罩,把他們的雙腳加工成鎮紙。且不論傳言是否確鑿,但詩人將這樣的意象羅列在此便解答了之前的問題。醫生形象表面上暗合萬能的上帝,在深層次卻隱喻了殘暴迫害“我”的納粹和魔鬼,而“我”則是飽受摧殘、災難深重的猶太民族。這在詩歌當中得到了驗證:
“灰燼,灰燼——∥你戳著,撥著∥肉,骨頭,無蹤無影——∥一塊肥皂,∥一只結婚戒指∥一種金的填塞物。”
這個片段非常形象地描寫了集中營的焚燒爐將一個又一個無辜的猶太人碾成灰燼之后,貪婪的納粹軍官還不死心,在那堆只剩血和淚的煙塵里翻翻撿撿,企圖搜羅任何值錢的東西。這并不是偶然的,在普拉斯的《爹爹》、《慕尼黑模特》等其他詩歌中反復出現過納粹與猶太人的意象。她經常把自己比作是螻蟻般任憑納粹軍官蹂躪、殘殺的猶太人,而她的父親、丈夫則常常被迫化身為納粹接受普拉斯筆刀的拷問。
因此,病人與醫生的對立,拉撒路與上帝的對立以及猶太人與納粹的對立成為了這首詩層層遞進的三層意蘊,不僅構建了整首詩陰郁、憤怒、焦慮的氛圍,更加在圣經掌故以及二戰的歷史語境中渲染了詩歌的效果。
此外,我們不能忘記詩中無處不在的看客們。在這出鬧劇中,“一群人嚼著花生擠進來看”,他們頭腦空洞、愚昧麻木,圍著被剝光皮肉的“我”笑著、鬧著,像趕赴一場盛大的脫衣舞會。他們對著死而復生的“我”嘖嘖稱贊,對于這幕殘忍的喜劇發出驚嘆的叫喊——“一個奇跡”。他們沒有人能理解“我”的痛苦,不明白“我”對死亡的執著,不知道“我”為什么對自己死而復生的神遇嗤之以鼻。詩人描寫了這群看客的種種丑態,狠狠地諷刺了躁動、愚蠢的人群,由此反襯出她與眾不同的再生觀。
《拉撒路夫人》的結尾魔氣逼人,大逆不道:“上帝先生,魔鬼先生,∥當心∥當心∥我披著一頭紅發,∥從灰燼中升起∥象呼吸空氣一樣吃人。”
為什么“我”要大逆不道地把上帝和醫生視為魔鬼,狠狠報復呢?關鍵就在于“復活”與“重生”這兩個字眼的解讀。
在圣經的故事中復活是上帝的神跡,死而復生的拉撒路和圍觀的群眾深深被其折服,皈依了基督。但是詩人筆下的女拉撒路與原型絕然不同,她把死亡看成精雕細琢的藝術。對她來說,拉撒路的“復活”只不過是對原來生存狀態的延續,是不愿直面死亡的茍活。而她的選擇,是在晴朗的日子里面帶微笑,靜靜地離去。詩人并沒有美化死亡,甚至在詩中用納粹等意象渲染了死亡的沉重與恐怖。只不過,死亡對她來說是特別容易的事情,她的目的并不是死亡,死對她而言只是通往重生的必經之路。在詩中,作者寫道:
“我披著一頭紅發∥從灰燼中升起”。
在整首詩壓抑、詭秘的單一灰白色調當中,突然出現一頭血紅色的長發,那是“我”的羽翼,是浴火涅槃之后新生的希望。而“醫生”、“上帝”為一己之私扯碎了“我”的夢想,卑劣地用男性的權杖讓“我”在令人惡心的看客中苦苦掙扎,美其名曰讓“我”死而復生,實則是又多十年的行尸走肉。“我”不要復活,而要重生!最后,在不死鳥的神話維度中,“我”打破舊秩序和桎梏,在烈火中炙烤,鍛煉出一個盡善盡美的女人。
因此,在對“復活”與“重生”兩個隱秘概念的解碼之后,我們才明白“我”仇視看客、醫生乃至上帝的真正理由。
普拉斯用她自己的死亡完成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件杰作,除她之外,自白派的另外幾位詩人也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生命。古今中外的詩歌流派像自白派這樣接二連三自殺的情形可謂曠古未聞。他們是二十世紀的驕傲,也是二十世紀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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