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甫
如果以七歲登臺,九歲指揮為始,那么以八十四歲高齡逝世的美國猶太裔指揮家洛林·馬澤爾(Lorin Maazel)擁有不可思議的七十多年的指揮生涯,足以傲視群雄。馬澤爾是二戰后首位在拜羅伊特指揮的猶太人。他擔任過世界諸多一流樂團的音樂總監,諸如克里夫蘭管弦樂團、維也納國立歌劇院、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慕尼黑愛樂樂團和紐約愛樂樂團等。
他生性孤傲果敢,因為出道太早資歷太深,未免鋒芒畢露,盛年時經常把自己任職的單位弄得雞犬不寧。這點在歐洲尤為明顯,比如他在維也納國立歌劇院的短短兩年音樂總監生涯,最后與行政領導鬧翻與媒體鬧僵,于1984年引咎辭職,不歡而散。1989年卡拉揚去世后,馬澤爾一度被認為是順理成章的柏林愛樂樂團的下任總監,但樂師卻把票投給了阿巴多,為此馬澤爾曾揚言此生再也不指揮柏林愛樂。
也正因為如此性格,馬澤爾在需要八面玲瓏的美國樂團界并非一帆風順。相較于更加適合他冷僻性格的德國,即使在延綿漫長的全盛時期,他也只擔任過美國匹茲堡交響樂團和克里夫蘭管弦樂團的音樂總監。因此當2001年消息傳出,由古稀之年的馬澤爾繼任保守頑固的庫特·馬舒爾(Kurt Masur),出任美國無論在財力還是影響力都居于首位的紐約愛樂樂團的音樂總監,榮歸故里時,人們都覺得他是一個姜太公似的人物。
馬澤爾的任命于2001年1月29日由紐約愛樂樂團公布,2002-2003樂季上任。而在此前的1月18日,《紐約時報》發布了一條消息,馬澤爾連同慈善家阿爾貝托·維拉(Alberto Vilar)將一同創建“馬澤爾/維拉指揮比賽”。這一消息讓不少人為之一振,因為對于馬澤爾這般百年難遇的天才神童,要將注意力放到諸如培養年輕人的教育事業上有多么困難。這就好比一個天生的色盲想要理解正常人眼中的色彩斑斕一樣,簡直無法想象。
當然,馬澤爾此舉的初衷,或者說首要目的,或許并不落在培養年輕人,而是意在稀釋十天后隨著任命消息的發布可能產生的負面或消極的氛圍。從這點分析,老年的馬澤爾是個非常高明狡猾的公關者。因為指揮比賽的關系,對馬澤爾一直心存不滿而想要借機泄憤的美國樂評界確實迷失了群起而攻之的方向。于是在一片風平浪靜之中,馬澤爾得到了美國指揮界的頭把交椅。
當時馬澤爾與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的合同即將結束,他的年薪為三百八十萬美元。雖然紐約愛樂樂團給他開出了三百三十萬的年薪比慕尼黑的略有下降,但他高昂的年薪至今除了詹姆斯·萊文以外仍無人超越。這一方面是由于指揮家本人的身價和行情所決定,另一方面也是他“同時只擔任一支樂團總監”的信條所致。
即使是應景之作,指揮比賽的籌備還是花了不少心血,尤其是在財力上。豐厚收入的保障使得馬澤爾與維拉共同設立了五百萬美元的“馬澤爾-維拉指揮比賽基金”,用于年輕指揮家的培訓計劃,大部分資金均由維拉允諾贊助。比賽設定于2002年9月開鑼,也就是馬澤爾入主紐約愛樂的首個演出季之初。這樣,他就能充分利用樂團的資源為自己的指揮比賽服務,這無疑也是十分有效的拉攏人氣的辦法。早在十多年前,馬澤爾就奠定了如今明星自我炒作的金科玉律:做慈善,或者爆緋聞。當然,他選擇了充滿正能量的前者。
比賽第一名的獎金為四萬五千美元,決賽入圍者能夠在卡內基音樂廳與紐約的圣路加樂團合作一周。三十五歲以下的選手都能報名參賽,未能獲獎的選手能夠得到馬澤爾的親自指導,也就是參加大師班。2001年到2002年,比賽組委會在全球六個城市舉行了初選。初選并不是選手們的輪流上臺,而是每個人接受評委們的單獨考試。馬澤爾說:“選手們不是在和選手們比,和老一輩的大師們比才對。”
長達二十個月的準備期,橫跨五大洲的初選共吸引了三百六十二名選手報名參賽,最終五十六位選手進入復賽。八位半決賽選手中產生出四位決賽選手,進入到2002年9月28日在卡內基音樂廳舉行的決賽,由圣路加樂團演奏。馬澤爾本人擔任具有十足獨裁者風范的評委會主席,包廂里的大牌評委們包括小提琴家鄭京和、大提琴家亞諾什·斯塔克、紐約愛樂樂團首席格蘭·迪克特羅、東京愛樂樂團常任指揮大町陽一郎、作曲家克里斯托弗·潘德雷茨基、法國小提琴制琴大師瓦特羅(étienne Vatelot)、現場音樂時間節目創始人施圖茨克(Ian Stoutzker)和威尼斯鳳凰歌劇院音樂總監馬切羅·維奧迪(Marcello Viotti)。
三十一歲的泰國選手本迪特·恩格朗西(Bundit Ungrangsee)和二十八歲的中國女選手張弦并列第一,除每人獲得四萬五千美元的獎金外,還有跟隨馬澤爾進入紐約愛樂樂團實習的機會。馬澤爾在頒獎典禮時穿著燕尾服和阿爾貝托·維拉一起走上舞臺,拿著麥克風指著身后的這兩位亞洲獲獎選手對觀眾說道:“這是古典音樂界的未來。”
馬澤爾說對了一半。兩位優勝者在其后的十二年間有著截然不同的發展軌跡。生性自由的本迪特的職業生涯隨著決賽也走到了盡頭,他除了在Naxos有幾款錄音,短暫擔任過首爾愛樂樂團的客座指揮外并無其他建樹,指揮的樂團大多數均非國際名團,仿佛自己的榮譽、事業,連同自己的指揮棒,都遺落在了2002年9月底的卡內基音樂廳。
與本迪特相比,張弦幸運得多。她隨后進入紐約愛樂樂團,受馬澤爾提攜出任其助理指揮,后升任副指揮。2009年,馬澤爾離任紐約愛樂,張弦也離開樂團,旋即受馬澤爾推薦于3月繼任里卡多·夏依出任米蘭朱塞佩·威爾第樂團音樂總監。當時張弦已是第二位率團為羅馬天主教教宗演奏的中國指揮家,后來她成為第一位指揮荷蘭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的華人指揮家,擁有著傲人的國際指揮資歷。
然而和比賽相比,兩位選手都是幸運的。因為金融詐騙,贊助人維拉在2003年初宣布破產并鋃鐺入獄,此前應允給指揮基金的三百五十萬美元贊助只到位了未知的一小部分,剩余缺口均由馬澤爾和他當時九十六歲的父親墊付。因此當馬澤爾宣布比賽產生兩位并列第一并各自獲得全額獎金的時候,他對年輕人的許諾和使命已超出了常人所及的程度。這屆空前也是絕后的指揮比賽耗資達到近兩百萬美元,據信大部分均為馬澤爾自掏腰包。基金成為泡影,比賽就像折翼的天使,從此隕落。
然而馬澤爾從比賽中體會到了培養年輕人的愉悅和重要性,也從他們的發展軌跡中真真切切地目睹到古典音樂的未來。2009年從紐約愛樂樂團全身而退后,他在家鄉卡索爾頓的莊園內與妻子迪特琳德共同創立了卡索爾頓音樂節。對于馬澤爾,卡索爾頓就是他的迷你拜羅伊特音樂節,在那里他既撫平自己屢屢受傷的歌劇之夢,每屆推出一部年輕人打造的舞臺版歌劇,也借此實現培養年輕人的應允,實現未竟的夢想。即使這個世界再也不會誕生像他那樣的曠世天才,但他為年輕人所付出的一切都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顯珍貴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