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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你在哪里

2015-02-03 22:22:03余轡扶桑
雪蓮 2014年3期

1

人,肯定是有第六感的。那天不知為什么,主編室開例會我總是提不起精神,心里像有只振翅的鴿子,總想往外撲楞。而且我知道,它一心要飛往我沙龍里那幾個哥們身邊。果然,不一會兒手機在衣兜嗡嗡起來,像有架航天飛船停泊在我身上——偷瞧一眼是華小倩。這個快嘴的丫頭(其實她不小了)是個報憂不報喜的主。我掃主編助理一眼,起身來到洗手間。她問我,這些日子見到白帝城沒有?我說沒有呀!她說,你這位好姐姐該關心關心才是。我問怎么啦。她聲調里又帶出那種黏膩鬼祟來:你還不知道吧?聽說她跟那個邵舟吹了。我一時無語,眼前又晃出一直讓我摸不透但又很覺可愛的白帝城穆珍其人——白帝城比我小幾歲,在我們圈子里,算個異類。她年歲不小了,成就嘛,也已經不算小了;經濟實力也算我們這些“清貧幫”中的小富婆。她一直沒結婚。邵舟是幾個月前,我跟幾個朋友給她攛掇的,讓我無由地心涼了好幾天。在大家眼里,這是一樁再0K不過的姻緣。她是畫家,邵舟是首大比較年輕的教授,教藝術理論的,還比她小一兩歲。更重要的,邵舟一直是白帝城畫作的崇拜者,還未謀面就為她在網上寫過評論。不過,當初做這媒我就有點擔心,沒什么根據的,只覺這個白帝城穆珍跟別人不一樣。果然……

怎么不說話啦?我的偷心大媽。你在聽嗎?華小倩在那頭犯急。我忙說:聽著哩,講,你講,閨女——我就勢占她便宜。當然,她是愛聽的;而且我知道小倩肯定又要在那話題上發揮。果然,她說:我說你們總不以為然?!鞍啄隆边@個人肯定是有心理病癥的,百分百。怎么樣?你說人家邵舟哪點配不上她……我雖然也只跟他見過一面,可……

小倩是我們圈子里惟一的心理學講師,可能是文人相輕吧,大家愛聽她聊天,借以業外休閑,然而,誰也不信她的專業論斷。她當著白帝城的面就說要給人家搞什么心理疏通,當時就被對方那冷傲的目光止語了??杀澈笏艺f過幾次,盡管我也不信她的。

大姐,你同不同意我的看法?小倩又改口了,仍在那邊發揮。

然而,不管怎么說白穆的事我真的不想再管了。我現在想來,她這家伙對于我們這些善良得犯傻的姐妹兒,簡直就是個冷眼雞,時時讓人擔心有炸窩的可能,雖說她平素也蠻穩重,有時也跟大家有說有笑,出手也挺猛,很顯大器,可她跟我們總覺不貼心??矗磕昱芟愀垡惶?,干些啥誰也不曉得,走了不打招呼,回來也不說帶點什么說點新鮮事兒啥的。當然,她倒也不是個鬼祟人。只是日子長了,總讓人覺得好像我們這些人都巴結她似的。用80年代老話,沒一點團隊意識……當然,我們誰也沒權力要求別人做什么??赡憧偛荒苣脛e人的好心好性當垃圾箱吧。就說這次介紹邵舟,我們幾個光電話通多少,連她一杯茶也沒喝過,當然,成不成是你們的事;可好與不好的,你倒來個電話呀!難道我們就是欠你的?該你的?你想怎么對待就怎么對待?思謀起來,太讓人來氣了。

所以,華小倩的匯報我就當不知道,自然我也就沒給白帝城打電話。一次,我跟女兒去豐臺逛園博園,地鐵里匆匆見過她。我們招呼幾句沒說什么,她臉悵悵的,想開口,但我沒給她說話的空兒。我想讓她知道,她的那件事其實我們也沒當什么大事。

約一個月過去了,我心有些擱不住了。正巧,她有一筆稿費出版社發下來了,財務問我。我想我還是有始有終吧,好歹還有小邵那邊的朋友;有些情況還是通通氣好。

于是,我打了電話,約好去她家。

是周末雙休日,天挺好,太陽高高的懶懶的,自然就模模糊糊的,像位失去權威的尊者,把平素所有的能量都分解給天地萬物和各個角落了。我開著車,想著白帝城的事。

最初是一則“報道”吸引了我。

記得那位小報記者是這樣寫的:“‘白帝城,女畫家;原名:穆珍;曾用藝名:暮砧;西北人。十五年前入‘北漂行列。據說她無依無靠,吃過不少苦,干過許多行當,后憑才藝在潘家園拼出一片天地……”爾后,白帝城這名字時不時往耳朵里鉆。好一段時間沒在意,時下叫怪名的人和事太多。什么老干媽、丑子、老鬼、簡樸寨、留德華……像“狗不理”包子一樣,人人都想借個古怪名叩響這大干世界。我莫名地排斥著。

關注白帝城是前年,那天我隨幾個朋友逛潘家園,遇見幾伙外國留學生,或打聽或談論,匆匆前往的樣子,一問才知——這些洋愣頭青是趕去買這人的畫。我心愀然。

中國畫家多著哩,獨他新鮮?跟去一看,果然這“白帝城畫坊”挺熱鬧;那群嘰哩哇啦的洋憤青像密扎的白樺林擁在那門里門外。兩名攝影記者在一邊湊熱鬧搶鏡頭。讓我意外的,這坊主是位女將。那天人多,她挺忙。我沒打擾她,一旁佇望——這位女畫家著實有些魅力,直直的短發緊貼臉頰,有點五四時代女學生的味道;前額一縷頭發,用支醒目的紫荊花狀的發卡別在腦頂,那“紫荊花”在她頭頂似乎閃動出港澳霓虹般的遙遠氣息,樣子蠻靚。同時,她爽朗的眉目在顧盼中又不時地露出一脈女性少見的剛毅。她三十多歲樣子,一條白色披肩襯托,在這群衣著蠻素樸的洋留學生中間,大有華人教母的味道。毗鄰的一位帶點醋意的同行說:她是潘家園最火的畫家。她每月只來售一次畫,最多二十張,總被這些洋愣頭青一搶而空;她畫價不很高,也是洋愣頭們搶賣的緣故。曾有人勸她借坡上驢——抬價、發財、出名,可她不以為然,倒說“畫兒,不過是生活點綴”,“審美需要普及”“掙那么多錢干什么”。我想,這人還行,對藝術對金錢都有自己的定位;我又琢磨,她干嘛用這怪怪的藝名?白帝城?即便她是出生在那川南古城,也沒必要非以此標榜呀?且一聽很男性化的,是不是別有潛義?后來,我又近前琢磨她的幾幅畫。她畫技自然是不低的,有思想,可要說高深獨特到什么程度,我一時也歸納不出。

直到今年三月,我在一位朋友引薦下,結識了她。交往中我注意到,她的大器與文雅,既非天生又非做作,是那種胸中有大臺譜的狂傲之人的自然外化,就是說這女人生命的潛質依存蠻深厚。當時我正編寫那套“現代女藝術家”系列,于是決心跟她交往。

可你聽聽她倒怎么說的:你若不是女性作家,我是不會跟你交往的。

為什么?如此……決絕的?——我肚里罵句什么,臉上笑著,引她說話。

其實,我的妙曼心腸也有猜測,譬如吃過男人虧啦、天生潔癖啦;吃不準。而對這類胸中有溝壑、能力不低的神婆,自然不可莽撞,下圍棋講“入界宜緩”嘛,慢慢來。

她莞爾一笑沒回答,倒來給我添茶。接著,她不再看我,那帶點做作的眸子里藏著一座神兮兮霧罩罩的仙山,我想,這水還挺深哩。后來,聽她呼吸般地輕聲吐一句:

——算是,一種隱私吧。

就這樣,我把白帝城引進我們編輯部,也引入我那蠻熱鬧的小沙龍。

今天,迎接我的她,一看就有些情況。

她好像剛剛睡起,為我來才剛剛洗漱完似的,睡衣還沒換。當然,也是我們關系熟,不在意。她請我在廳里坐下又回了內室。那慵懶的沒梳理的頭發、白凈的臉,展袒出藝術家光環背后的一種生命真實。雖說看似風采降格,可倒讓人親切。我琢磨這其中些許深意,但又茫然覺無聊的。爾后,我欣賞起她斜聳的畫板上那張正待完成的畫了。

大姐,你也是為邵舟的事——來的吧?

她接過稿費后,含笑地抬眼看我,敏感的睫毛下閃出幾絲淡然的憂傷……不知怎么,這一時刻我一下全忘了這些日子的抱怨,倒又霍地喜歡起她來了。我點點頭。

一時間,我們默契地無語了。她那張爽適中充滿穩定、文靜里常帶思索的面孔,此時愈顯肅穆。不過我相信,我的無言等待就是壓力。我想象她心海里肯定有一條“梅杜薩之筏”,而此刻那“筏”又陷入往昔的驚恐漩渦之中。我腦際又突然反射出兩件事:一是我幾次來她家,見她客廳畫室桌上壁上有各種人物的圖片型塑什么的,很多,但很少有男性的;二是她所有繪畫中陰柔的畫料,如花鳥云霓之類,較少,大多是強勁剛毅乃至粗糙的景物——就是說,屬男性化的。而這種屬于她意識里的悖反,該作何解?我想,這該是她的內癥結吧。我心笑,如果讓華小倩來分析一定又喋喋不休大有文章。

大姐,你怎么還不結婚?也該考慮了吧?白帝城沒事似的轉臉問我。

說來,這種動輒反詰對方是白帝城常耍的主動出擊的交談伎倆,令人不爽的;圈里朋友也不習慣。當然,這該算“北漂族”味道。我想,這是她“以攻為守”的一種率直吧。

我小孩正上學。再是忙工作顧不過來——我打住,不想順隨她的思路。

是男人問題嗎?她今天倒黏糊起來,搞近逼,來點我的穴。

我被動地點點頭,不說話,卻直視著她。

她突然笑了,說:大姐你好厲害。怪不得他們叫你偷心大媽。我服你了——

怎么?還不該跟我交交心嗎?我趁勢認真。

她轉而又不說話了,少頃才緩緩自語道——是的,我們眼下的男人,都太簡單,而且浮躁。她這囈語般的議論不知向誰,眼里茫然,我似乎又見到她那藏在心底的神兮兮霧罩罩的山??伤S即又像被什么牽系似的晃晃頭,否定——不過,這樣認識男人也是膚淺的……我沒插嘴。直覺告訴我,任她胡說什么不作理會。這正是她開口前的反表現或叫被沖破的臨界點。她面上這股愀然思忖挺生硬。可這時,我只能靜中聽雷。

2

長窗外一片云,淡淡的,像只睡貓。我眼望戶外晴空,心等室內落雨。

是的,很多朋友以為我是排斥男性的,甚至說我崇尚女權;按華小倩的視域,可能還要說我有心理病——她唇邊綻出蔑笑,顯點惡毒。其實都錯了。這個社會哪能缺了男人。她兀自激動起來,怪怪的。別聽什么“女人半邊天”,“母性哺育世界”之類的話,那是迎合百姓強化意識的口號。男人,只有男人才是這世界的脊梁。她今天一反寡言常態、意識常態,帶點情緒。我一時不解琢磨著。是的,我身為女人,但我真是這樣看;生活很多重大事情還得依賴男性……只是,只是眼下好男人太少了……

她語音忽而斷電似的弱下來,以至緘口。我愣怔地看著她悵然的臉。

我今生有幸遇見的第一個好男人就是我父親。我有點泄勁。他雖然只是個普通教書匠,滄海一粟,但回想起來,他是那么堅韌無私、高傲大器?;蛟S這是作女兒的偏愛,是的;但我要說,如果每一個父親都能給子女留下這樣印象,那這世界會光明得多。可惜,他只陪伴我到十四歲……她停下,眉心緊鎖住——我覺出那天海的遠處可能出現惡劣風浪,有呼救聲。好一會兒,她嘴巴動動。當然,我說父親“好”肯定不是當時就感覺到的——子女跟父母呀,也常是一對冤家。她笑笑,眼里卻是濃濃的苦澀,像一下蒼老許多。人說,孩子對父親的真正認識,一般要到成年后,可我覺得有些人怕是到晚年也未必真正認識到父親的價值。而我不是……她又戛然止語,倒看了我一眼,把話頭岔開了——

告訴我,大姐,你是怎么漂到北京的?她又來以攻為守。

我一怔,說自己大學畢業后,先在幾家報社跑效益廣告,后當記者,又挖門子到魯院讀兩年,逐步賴留下來的。她點頭說:可不,你起點就不低嘛。我就沒你幸運了。我是1995年來北京的,那年我剛滿十八歲……她臉上仍浮著笑,成熟的睫毛泄漏著什么。

我知道這往往是一種多菱體的沉緩的系物落水,要等。

可她陡然冒出一句:那年,媽媽又給我領回個“爸爸”來……

可能真像老人們說的——我天生“妨主”,是“冤家托生”的。我“媽媽”不是親的。我從小就沒有母親的概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生的?或說為什么出生?我說的這個“媽”是我五歲時來的,在我心里,她是“外人”;可爸爸離去后,我跟這個“外人”競過了幾年——我實在不愿回顧。但你不要誤解,其實她對我蠻好,從沒虐待過我,我說的“不愿回顧”是指我自己——你能想象啊,一個很小就沒有母親概念,后來又失去父親——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女孩兒,她生活再穩定無虞,心能平靜輕松得了嗎?她本能地,對自身對這世界會生出多少敏感、猜測、比照、妒恨,乃至妄想?那是怎樣的一種內心的落寞和靈魂煎熬?誠然,那也該是一種心智錘煉。所以,當一個陌生且可疑的笑盈盈的男人來到你生活里,你突然猛醒了——意識到很多“存在”的現實,也一下似乎明辨許多自我意識的存在……一個月后,我離家出走。當然,我還是征得她同意的。當時我剛讀完高二,學習成績蠻可以,老師說我是上大學的苗子。可我,希望的是擁有一片自己的天地。是啊,一個人怎能沒有自己的天地?而且,而且在我感覺里外面的世界絕不會比我眼下這個“家”更危險或說更糟糕。因為我認定,在我和那笑盈盈的可疑男人之間,她,我的那位“媽媽”要委屈的只能是我。這種估計至今我都認為不錯。與其這樣,外面那陌生世界豈不更安全些?盡管有些人把外面世界描述得那么可怕。

我的心不知啥時候顫巍巍起來,開始覺出這白帝城下一些深層礦脈。我心樂了。

想起來,她這人還不錯,也挺可憐的,是那種沒心沒肺的傻大姐,比我才大十二歲。臨別還哭一鼻子,給了我五百元錢,說她對不起我爸的臨終囑托。這時,我第一次意識到,她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與我有聯系的人。可小時候,我沒少找她麻煩。

——她臉上涌出一股溫暖,睫毛眉毛陰云散去些。我想那是暫時的。

說來,一個十八歲外省女孩兒來到北京這陌生的大城市,怕是嚇也要嚇壞??晌疫€真沒覺出怎么“難”來。現在想來是心理準備比較充分吧。我是跟幾個比我大些的西安姐妹來的。先租房住下再找工作。別說,那時我就懂得該利用中介,但不要信賴他們。

我先在劉家窯一家復印社干一年多。當時想學點技術什么的??梢惶斓酵砘顑焊闪撕芏啵X掙得極少,吃住都不夠。后來,又給一家飯店當了半年迎賓小姐,生活似乎好些,但很有受辱之感——這該說是我的一種敏感或叫心靈不適吧。后來,經人介紹去了一家保齡球廳當上陪練了。我一度十分高興,這行當掙錢挺可觀,又悠閑娛樂。是的,回想起來在我進京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把“錢”認定是這世上惟一,不知道生活中生命里還有自由自尊自我什么的。這雖說是北漂族和打工仔的一種必然境遇和心路歷程,可現在我思忖起來很覺后怕——如果我生活里沒出現后來的奇遇,沒有遇見“他”,那我將在這條“圖錢”的路上會走到哪里呢?我的生命將會爛成一副什么樣子?我還能對得起給了我那么多生命營養的父親嗎?我的靈魂還能走向一種可貴的升華嗎?

她又激動起來,話語在奔跑,手緩緩放下,眼有淚光。她這種潛在爆發力,讓我心動但又不解,我開始隱隱看到“白穆”的某些潛質,以及這潛質背后更復雜的隱憂。

臺球廳陪練這活兒其實是很“邪”的,或叫很顯女人本性的工作吧——陪練小姐們個個都眉眼姣好、身材苗條,公司把工作裝設計得也十分招搖得體。有幾位姐妹上班時里面乳罩都不戴,愣是讓胸脯跳來跳去的,好讓自己臺子客人多些,多賺些小費。我那時雖小,也是很想多掙錢。只是膽子沒人家大。一天,來了兩個山東日照的闊佬,他們顯然剛喝過酒,玩著玩著打起賭來,賭的是誰贏了誰掏2000塊錢把我領走。我以為他們說著玩,最初還嬉笑著幫人家算分數??僧斊渲幸粋€肥豬頭真摟住我時,我急了,摸起一顆球把他砸暈……這下禍惹大了。送人家去醫院不說,還把派出所招來。關鍵是領班和老板非但不替我說話,還以開除我、扣我押金來安撫客人——給其他陪練看。我當時哪懂什么“維權”“訴諸法律”之類,被人家唬懵,還生怕日后招報復有危險。

這樣一來,我又失業了。

——她淡然一笑。

大姐,你失過業嗎?我點頭。

她看著我,一時沒說話,忽而,那凄然的臉上晃出一團白色的火,很快在窗外昏暗的都市里燃燒起來,沒一點聲息。

失業對打工仔自然不是啥大事,有時還可能遇上更好的工作??稍僬夜ぷ鳠┬?;你得跑腿、審度對方行業性質、老板人品、接受試用。當然,我們的許多能力都是從這“煩心”中獲得的。可那一次不同——也許上帝要嚴嚴實實地拷問我一次。說來也怪,那次我跑斷腿——整整三個多月沒找上工作,連勉強可暫且度日的臟些累些的活兒也沒找上,而且找著找著我病倒了。盡管在姐妹們關照下,打幾天點滴又躺上幾天,很快好了,可我把所有的積蓄幾乎花光,我手里就剩下五百元錢,且那個月的房租又輪上我繳。我不能再拖累姐妹,裝作沒事似地拿出二百后,我只剩下三百。精心算一下,以每天吃三袋方便面的水平,我也頂多耗上一個半月。是過幾天借點錢或扒火車打道回府?還是到街上撿垃圾去?我第一次自己蒙著被子號啕大哭。不瞞你說,那次我真念想過去當坐臺小姐。而且,我第一次詛咒起我那毫無印痕、從沒見過面的、送我到這個世上來的母親了……我說,你既然不能對我負責又為什么要把我帶到這個世上?你到底是個什么鬼媽媽?哭著哭著,我自然想起爸爸。想起爸爸在最后日子里跟我說過的那些話……記得那天爸爸一滴眼淚沒流,他是用一種溫和但嚴肅的語氣跟我說話的。他說“孩子,你未來可能會遇到很多難解決難度過的人生困難和痛苦時刻,但你一定要記住,無論如何想方設法也要活下去,這是最重要的。記住,無論如何。孩子,原因,爸不多對你講了,爸只要你記住這句話。而且,爸知道你是個極聰明的姑娘,是會動腦筋的;當然不準動歪腦筋,要咬牙堅持。爸知道,什么事都難不倒你,對吧?你會想出各種辦法解決那些困難的……”爸爸似乎預料到,預料到數年后的這一天我將遭遇如此艱辛越的人生。他的話似乎就是為這一天我的痛苦痛哭而說的。那些話反復響在我的耳邊——“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活下去”“孩子,不準動歪腦筋,咬牙堅持”。想著想著,我止住眼淚強打起精神下床了……

兩天后,又跑出去找工作。

我們常聽說“命運在自己手中”之類的話,甚至說什么“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那自然是一種激勵生命奮發的話,是對頭的??蛇@畢竟也帶愚弄性,把社會本應給予我們的機遇部分淡化了。其實,社會有責任給我們每個生命提供公正平等的人生起跑線。

是啊,生命的機遇在哪里?我只好堅持,坐上車,到更遠些的區域找工作。

那天,我跟兩個姐妹在公主墳一帶逛,見到一家掛著“心理診所”的門面,招聘什么“心理疏導員”。我覺得挺新鮮。細看,還要學歷、長相、口才什么的?;锇閭兝易撸艺f“試一試”,就推門進去了。那診所老板名叫辛玉南,四十多歲,衣裝整潔,很文雅敦厚的樣子,沒有瞧不起我們的神態。墻上掛著他的學歷學位證明什么的。他給我的最初印象極好。他對我說,“你叫我辛老師就可以了?!蔽以谀窃\所內外瞧了一通,各處又看幾眼,覺得這行當蠻“文明”的,再加上對老板印象好,又覺得這工作很有自由度,就決定試試。辛大夫對我十分熱情。他說,“顧名思義,‘心理疏導就是給病人做心靈上、精神上的疏導工作的嘛?!蔽抑e稱自己大專肄業,學過一些心理學。辛大夫決定試用我,讓我填表復印身份證,還給我講了一通“意識結構”、“心理障礙”、“前意識”、“潛意識”什么的。臨走還給我一本他編寫的心理學資料。而我的兩個姐妹一旁撇嘴笑。

回去,我用了差不多兩晚上,一口氣把他那書翻完。我覺得這工作我能勝任。

大姐,現在你知道我為什么瞧不上華小倩了吧?她神態自若。其實我對心理學不陌生,或許我比不上她的科班出身,但我的經歷閱歷、對人的品味,絕不會比她差的。

我的第一個患者是個神情十分沮喪的男人,五十來歲的樣子。當時,我接到傳呼就很快趕到。進診所后,只聽辛大夫對那個人說:“……治療就暫告一段落。下一步,我們安排穆小姐做您的心理疏導工作,你們可以更隨意一些……”那人提出到外面找個安靜去處。我謹慎地說不能走太遠。辛大夫在一旁很顯平和地看著我。就這樣,我跟那人來到玉淵潭,找一安靜處坐下。那人說他原有個和睦家庭,夫妻都是搞化工的,他們開一家涂料廠。可后來他妻子死了,廠里有個漂亮女工趁虛而入。再婚后,他像對前妻一樣信任那女人,可那女人趁他出差,跟他的司機跑了,卷走他不少財物。從此他心力交瘁一蹶不振……可能因為這人的際遇有點像我父親吧,我對這人蠻同情。我譴責那負心的女人,說這類人最終不會有好下場的。我隨口還有鼻子有眼地舉了些例子。我又說,“你是個男人,只要振作起來還會創造出財富、找回自己的幸福”……我們聊了三個多小時,他精神好多了。臨走給了我二百元錢。按辛大夫規定,每小時二十元,返還診所十元。

就這樣,我一連接待了好幾個比較規矩的患者。

可不久,麻煩就來了。

這一天辛大夫又呼我。一進門,只見那個患者色迷迷地打量我。

辛大夫把我叫到另一屋里,很顯體貼地說,“按說,這個患者不一定適合你??裳巯缕渌鑼T都不在,你先試應一下,好嗎……”我答應了。可一出門,那人先說去酒樓,我拒絕了。他又說去公園??梢簧狭顺鲎廛囁盐規У健靶率兰o大酒店”,說那樓頂上有花園。可到他房間取東西時,他就不走了,沒說上幾句話,他就要干那事。我拒絕。他說“裝什么裝。你們不就是變相干這種生意的嘛”。我罵句“放屁”。他上來摟我。我夸張地大叫,又抄起煙灰缸砸人砸玻璃。他嚇得連連搖手……我回去質問辛玉南,他也很生氣。他指著病歷說,“一接觸,就覺得這人有突發性妄想癥。我不也叮囑過你嗎……”

這時,我才猛地覺出辛玉南那張帶點書呆子樣的面孔背后其實很狡猾的。另外,這一段日子,我也了解到其他一些疏導員的“隱秘”……我不說你也明白,她們中有人,只要給錢就跟人家上床。一時間,我想離開這里,可一時沒有合適的工作,就暫緩沒辭職。

辛玉南自然有他的高明——足足半個月不呼我。他顯然是冷臉以待——我看你小丫頭片子有多大本事,愿者上鉤嘛。過幾天,我口袋里錢不多了,有點著急。但當我正想如何跟辛玉南緩和一下時,他倒主動呼我了,我急忙趕過去……是的,現在想來,人在生存中能把持一種原則,是多么不易呀?!熬硬皇赤祦碇场迸轮皇枪湃艘环N理想,且前提是“君子”??裳巯?,君子在我們人群中還剩下多少?我們在自己周圍數數看。

她停下來,一時又不說話了,臉上籠著一種志者罹難的掙扎之苦。這時,懶懶的日光已從墻上挪移到她臉上,為她涂上一層晶瑩亮彩;我思忖著她說,“現實無君子?!?/p>

3

窗外,一群鴿子帶著上世紀揮之不去的噩夢嗡嗡掠過;小區廣場那邊隱約傳來一位大嗓門的母親喚她的孩子的聲音。我的心被穆珍帶到好遠,血像被冷凝了或是泄掉了,她臉上開始呈出一團游過地獄般的死寂。說來,她所經歷的,我也知道甚至經歷一些,但顯然沒她經歷和理解的那么深刻。我想起尼采一句話:人認識自己到什么程度,他認識世界就到什么程度。是的,這話多有道理!我又想,我們常常渴望把自己和自己的思想置放到一個無限空間里,認為那樣才能獲得真知,才能最好地升華自身。其實,錯了。人若能在有限中實現無限才是了不得的。我不敢輕蔑白穆要主動跟辛老板緩和的心理,那是生存本能。我只是想,如果人們能把人生磨礪轉換成良善的起點,有多好。

過一會兒,她又開始講述。她輕聲說:這一次,我遇到了“他”——

那天,站在我面前的他——是位四十多歲的港佬,個子很高面目和善。見我到來,他主動站起,用一種新奇平和的目光看著我。那神情一下就讓我想起過世多年的父親。

說來,父親過世多年了,他的面容在我甚深的記憶和獨自緘默的懷念中,反倒模糊起來;這無疑是時間之過,有時我恨自己是否從心里把父親給忘了。在我人生的最初記憶里,每天是爸爸來喂我奶,喂我飯,哄我玩;后來,又是爸爸一大早就幫我穿衣服、穿鞋、系圍巾,把我抱下樓,抱上車,去托兒所。晚上,自然是爸爸來接我,回家做飯吃飯,給我洗澡洗衣服,帶我玩,哄我睡覺。最讓我不能忘記的是,爸爸桌上的那盞臺燈,總是半宿半宿地亮著,那桌上有好高的幾摞學生作業本,爸爸一行一行地看,一頁一頁地翻。小時候,我真是恨死那一摞摞的作業本了,就是它們消磨著爸爸的生命……繼母進家,爸爸可能有過一度的輕松乃至快樂;其實,他身邊相當于多個大女兒,而我跟繼母的矛盾時常發生,他又怎么輕松快樂得了?說來,這其中有我很大原因,因為我一直不喜歡繼母,有很多事端都是我生出來的——現在想起我后悔死了,如果當初我能少生些事端,如果當初我能懂事地讓著繼母一些,跟她和平相處,爸爸就會開心一些,生活舒服些,身體就會好一些,他就不會走,走得那么早……他是被命運被生活被工作壓倒的呀。

——兩串淚水從她臉上汩汩滾落,我聽到珍珠落在玉盤里的叮叮咚咚的音響。

爸爸是個溫和的人,從不跟人爭吵,有時繼母吵他也不吵,且一發生事端他顯然就多來哄我。他是怎么乖哄繼母和說服她的,我不知道;但他常常是慢慢地給我講道理開導我,最后或陪我玩或哄我睡。我大些,事兒生得少了,跟繼母也和諧了,可爸爸卻垮了……所以在懷念爸爸之時,我常有一種自責愧悔,它像塊沉石,一直無聲地壓迫我。

說見到文先生——對,這位港佬姓文——我一下就想起父親;這事我后來思忖過,或許是我的潛意識作怪,或許冥冥中有神靈緣合點悟,文先生那高高的個子、文雅氣度、善意融融的面孔一出現,就像有佛光驀地罩住我。準確一點說,該是這么多年里我太顧念太想往一種父愛了吧?總之,我的心一下就趨向他,沒來由的。按說,到京以來,我比較警戒的幾種男人就包括他這條件的——中年有錢的男子,還是不知底細的港佬。可我那時競一點沒思索那些,莫名地從心底里親近他——心帆任爾飄去,怎可淹留?

辛大夫也一臉無邪地爽直,指著我對文先生說:

“這,可是我們診所素質最好的疏導員——希望能跟文先生合作愉快?!?/p>

他伸出大手,我發怯地把手伸給他——那時,我還真不大習慣這種交往禮節,尤其不愿跟男人握手,仿佛一下就能讓人拉走似的。他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澳俏覀冊撟雠笥蚜恕!彼胀ㄔ掃€可以。那溫軟有力的男性大手,即刻傳遞給我不少信賴與激情。

文先生叫文曾賢,是湖南衡陽人。他十歲時就跟伯父去了香港,眼下經營著伯父的產業。此次來京是搞項目考察的——這是我最初對他的了解。這人蠻正派蠻大氣的,只是眼睛里時常流露出一種憂郁,很深的憂郁,像有一塊黑色的實體凝聚于心。我自然是想趁機搞點“疏導”??晌乙粡埧?,他倒在一邊含笑以待了;而以往的患者大多是擰眉傾聽。盡管他那笑是善意大度的,可也是那種居高臨下的精明的剔透的,本來要說一些話,卻莫名地羞于出口了……后來才知道,他十分清楚我們這行當,他是想找個不同于專業導游的女孩兒來陪他幾天的。用他的話說,“導游女孩兒太業務化,難以忍受?!边@些,一開始我并不知道。過了三天,文先生向我向辛玉南提出,要我多陪他幾天;他除了疏導費,每天又另加200元給我。而這種額外收入要是別人賜予,我可能拒絕。因為我時時都心存戒備,但面對文先生我答應了。因為這兩天里,他的大氣正派是無庸置疑的。而且,他對我似乎有一種好感,很特別的。這在一開始也曾讓我疑惑,甚至幾分警覺,可后來我感到他只是喜歡我,像兄長對待妹妹、父親對待女兒一樣。而且,我感覺到這個人骨子里其實有一種很特別的冷寂,十分頑固的,跟一般人不一樣。別看他臉上總掛著和善和氣的笑,可一旦在沒人或是不面對外人的靜默與獨處時,他的心似乎驟然就沉入海底了,沉入一片他人無法洞悉更不能觸摸到的他自己的世界里;而且能看出那個世界是很可怕的,該是地獄一般的;當然,那也該是只有他自己才可能出入的地方。

幾天里,我們一起游了北海、香山、頤和園、八大處、八達嶺、十三陵等不少景區。來京幾年里,我除了工作環境,僅在市里逛過些街道商店什么的,這些景區哪有時間和富裕錢來逛。一時間,我玩得十分開心。游玩中,他給我講了許多我聞所未聞的事;這些景點他過去大都來過,其中很多歷史來由、細微妙趣,他一一講給我聽。他很知道體貼人,上山、穿林、越溪、上下車總護著我,真像父親像兄長;一時問,我心里熱乎乎的,充滿依戀。但孤僻慣了又防范心很強的我,仍保持跟他的距離。而這且不算,我心里又漸生出一種莫名的尷尬來,我尷尬的是他對我越好我心里越依戀,我就越難面對自己——說不清楚這算一種什么關系?是導游服務生?是女兒妹妹?還真的是什么心理疏導員?或是人家常說的小蜜情人什么的?要知道現在好多人的目光是偏狹歹毒的。其實,我的那點疏導水平早漏底了。大多是好奇地反向他問這問那的。是的,面對這么一位對人生對世界充滿疲倦、滿是些深不可測故事的眼睛——是的,是該這樣形容他那雙眼睛,我能說些什么?我還哪有什么疏導能力?于是,我尷尬又漸漸變成對他的擔憂。雖說這擔憂也是莫名的,可在我心里越來越覺強烈,而且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是該告訴他,我其實根本不懂什么“心理疏導”?還是對他說出我的擔憂呢?說來,直到后來這份憂心越來越成了我的心病,即使他一分錢不給我,我也不能隨便離開他的。

又幾天過去了。我們也愈顯熟悉了,我開始試著向他發問,問起他家庭什么的。他一開始含糊地回答。又常說:“怎么,能言善辯的小姑娘,又有什么心理現象嗎?”我反倒無言對答??扇寺?,總是要與人交流的,這是人的本性本能,就看對象與時機。

那天,在我們爬八達嶺長城時,他終于講起他的故事來——

記得那天,細雨漾漾,游客寥寥,長城的石階、磚墻、堞口在可人的不見形的煙雨中潤融出一股黏黏情意,群山被一片片伸手可觸摸的嵐煙籠罩,似有仙家出沒。我們撐著傘,小心翼翼地拾階而上,像攀爬歷史,像步入仙界,更是涉進一片心靈之海,這海廣闊窠遠,風浪無盡,更有那么多無休無止的奇譎與兇險。我拭目觀察傾聽。他開始向我訴說,訴說他貧苦的童年、生命的轉機、畸形的婚姻、域外的生活……訴說他的痛苦、疑惑、焦慮、孤獨與愛戀,還有那些不可能隨便向他人道出的隱秘的心靈史。

——說來,從那一刻起,我才開始懂得什么是心靈、情感?什么是心靈的溝通和情感的交流?什么是人與人的信賴和友誼?以及這信賴友誼對生命產生的影響及意義。說起文先生的前半生,極富戲劇性;且他的“人生戲劇”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悲歡離合,而是有哈姆雷特樣的“是活著還是毀滅”的須要做人生抉擇的終極探索意義的。

文先生說他從小很苦。家里兄弟姐妹八個,一直到十歲還沒輪上他上學。他家是住在一座屋里屋外總有嗆人的煤煙味的黑黢黢樓里,而那狹窄的樓道空地上還總有幾個女孩兒在唱在跳——“祖國的大地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突然有一天,他家來了一位身穿白色西服、鼻梁架金絲眼鏡的人——那是他失蹤多年的伯父。就是這位天外老仙鶴的飛來,他命運從此改變——半月后,他競成了香港小少爺。每天早上有牛奶烤面包,每天要把頭發梳得锃亮,穿上吊帶西褲,坐汽車去上學。伯父家一兒一女,堂姐大他三歲,有點弱智;堂兄比他小些,不好好讀書,經常闖禍,也經常欺負他。但伯父伯母待他極好。他平時除上學讀書,家里給他惟一“工作”就是陪伴堂姐,其中包括幫助她學習乃至玩耍、上街什么的。命運對他來說簡直像詭異的魔鏡,只要隨手一翻就映現出完全相背的情境。可在他讀完大學要去美國留學之前,伯父忽然安排他跟堂姐結婚了。這樁婚姻,說征得他同意,那是很勉強的;伯父伯母僅跟他談一次話,并允諾婚后他去美國讀書,言明留學回來就把“公司”交給他。他心里是不樂意的。可一是他急于要去美國讀書;二是多年來聽長輩話習慣了;再就是他一直對養父養母有深濃的感恩之心??傊?,他屈從了答應了——與堂姐風風光光但也是別別扭扭地完了婚。半月后,他去了美國。當然,文先生的命運若僅限于此,似乎也沒太多困苦。就事物規律而言,有得就有失嘛。伯父當初只把他一人從兄弟姐妹群里拔擢出來,帶出那黑糊糊的樓道,又給他衡陽父母一大筆錢;雖盤算得精明,目的不純,但也無可厚非。就說那詭異的魔鏡漸變成了哈哈鏡,也不是不能接受的。關鍵是文先生在美國讀書期間,生活又變化了——他認識了一位叫菲菲的華裔姑娘。他們相愛了,而且愛得深沉濃烈,海誓山盟的。這且不說,不知怎么這事競讓萬里之遙的伯父知道,催他立即回去。這是怎么回事呢?他一時想不明白??墒?,盡管極不情愿,與菲菲難舍難分,但最終他還是回了香港,回到伯父和堂姐身邊了——當然,他的人生悲劇自然也由此加深。那命運的哈哈鏡開始詭譎暴戾有風云暗布了。他回到香港后跟菲菲就斷了聯系。剛開始是他自己無顏面對,后來竟是電話不通,信息皆無。直到七年后他一次出差到美國,才得知菲菲早已死于四年前的一次車禍。同時,他在菲菲一位好友那里看到菲菲寄給他的二十八封被退回的信。文曾賢的心一下子黑了,恨透了——他認定這是伯父和堂姐干的,甚至認為是他們謀害了菲菲。當然,這只是他的一種心靈裁定,有道理而無根據。只是,這種障壁一旦出現,心靈便萬劫不復了。他猶如一個幸運的攀登者,登臨到了光輝頂點,一轉身卻突然沒了歸路。從此,他跟伯父一家隔閡起來,過起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的生活。

——他對我講著,臉上仍是成年人或說長者的那種淡然和穩定,他語音也是平緩的,像訴說別人的一些事情。但他那頗感疲倦的眼睛在向遠山斜睨的一瞬間,我捕捉到一絲尖銳的苦楚;那苦楚像涌進鼻孔的柴煙,像刺進心肺的針芒,像一團纏身的越繞越緊的亂麻,像平時看不見的心底的一個深不可測的洞穴。這讓我的心驟然凝重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被煎熬感。我真想上去攙扶他一下,或握住他的手,給他一點力量或安慰什么的,可我又不知這樣做對不對?能不能做好?我想說點什么,也不知該說什么好?我只能默默地看著他,想來那樣子一定很傻,站在那里,手里傘耷拉到一邊。是的,那時雨早停了。太陽從云縫奮力泄下一道光束,像是要我們盡快逃離這陰霾??晌胰源袅⒅?,不知所措,莫名地落下一滴淚。他回望著我倒笑開了,像是看瞳我心思,說:

“小姑娘,你不要想得太多,你能聽我說說,就已經是對我最大的安慰了?!?/p>

他忽而活脫起來,邁開大步招呼著我,向上攀登,引我向更陡窄的高處爬了一大截,累得我汗涔涔的。他又給我講起了某年去山東登泰山,還背誦杜詩,講“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但我一時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他那令人悲凄的故事,而且我能感覺出他是有意掩飾自己或說是寬慰我的。我想,這可能是他日常生活里經常的自我調整的辦法吧。

——我也平靜些了;在迎合他情緒的同時,心愈顯沉重。

記得那天回去,我久久不能入睡,心里總是想著那菲菲和他堂姐什么的。我想,那死去菲菲真可憐,失去戀人,自己還死了;那位堂姐也夠可憐的,本來智障,丈夫又跟她隔心。尤其那菲菲的死,更讓我費琢磨——她到底是不是文先生伯父害死的?按文先生的分析和感覺,不能排除這種可能。但這也太狠毒了神奇了吧。想來想去,我還是想到文先生,他命運為啥如此詭異?是誰捉弄了他?完全是他伯父的原因嗎?跟他自己的個性、向往無關嗎?他伯父把他從一個連學都上不起的苦孩子變成闊少,有了前途,這能不是一種恩惠嗎?讓他娶智障的堂姐,固然是私心,可難道這就不是一種他該予以的回報嗎?他在自己生活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這些問題,雖然我根本想不明白也想不出什么結果,但卻都一個勁往腦子里鉆。后來,我又想到自己的命運和我父親的命運了……

我想起一件往事。

記得那年,大概上小學四年級,我因一次算術沒考好,哭了。爸爸對我說“你沒考好,是學習不夠扎實造成的,哭——不該是因為在老師同學和爸爸面前沒了臉面,而該是一種心靈愧悔。而這種愧悔應該迅速變成你努力的動力才好。”爸爸繼續說,“一個人的命運起碼有一半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很多事情只要努力,付出勞動,就一定能成功?!睙o疑,爸爸這話是對的,讓我心服口服??蛇@話在我思慮文先生命運上似乎不管用。是的,他該朝哪里努力?他是該爭取自己的婚姻自由與幸福?還是委曲求全、心懷感念地跟堂姐生活下去呢?由此,我又糊涂起來。然而設身處地地想,難道這些年他不正在這樣的一種心靈煎熬中度過的嗎?我能夠想到的問題,不知在他靈魂深處辯證過多少日日夜夜,他后來能一直跟伯父堂姐生活下去,即使是貌合神離地過下去——這都多么不易呀。能說這不是一種人品的高尚和靈魂的尊貴嗎?他的那種深濃的憂郁是怎么形成的?還不是這些年的自我靈魂反復叩問的結果嗎?想著想著,我愈加覺出文先生偉大了。他是一位極有承受力的、敢于擔當的男人,他跟我爸爸有同樣的品格。是的,我后來才懂得,一個倍受折磨的心靈要比一個率真執著的心靈更可貴。因為其艱難程度不知要大多少倍。這讓我驀地想起“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一次次被巨鷹啄食心肝的情景和這故事的寓意了。

后來,想著想著我睡著了。記得那天夜里我做了個很奇陘的夢,我夢見有個長著胡須的馬臉的老家伙,一直尾隨著文先生和我,我很害怕,緊緊躲進文先生懷里……是的,他的懷抱真溫暖,我緊貼著他,不想離去,同時非常渴望他能抱緊我。文先生終于抱住我,安慰說“小姑娘,莫怕莫怕,那不過是個小偷,把錢裝好就可以了?!笨刹恢趺矗捀偙荒侨寺牭剑灰啦火?,說他不是小偷,還說些不干不凈的話,而且舉拳就打文先生。我急了,跟他理論,可他又來打我,我死勁地跟他哭鬧、廝打……可這時,文先生卻站在一邊笑……后來,后來竟是我床頭的鬧鐘嘩嘩響起,我一驚,猛醒過來。

——這夢,我想了一會兒,當然也很快丟在腦后。

這一天,我跟文先生要去北京飯店。他說要跟一位外地老總在那里會個面,談點生意。我原說不去了,可文先生說“北京飯店是大陸旅館業的標本,裝潢設施比較堂皇,你該進去開開眼?!蹦且惶?,文先生談生意時,我一直在那皇宮樣的廳堂、走廊、庭院里觀覽著;還用我那剛買的傻瓜像機拍了些照片??赡苁歉南壬谝黄鸬倪@些天里,我的腰包漸漸鼓起的原因吧,我在北京飯店里漫步著觀覽著,心里油然涌動出一種想往,那是一種美好高貴的向往,是新生活的向往;我覺得像我這樣心地純凈的女孩該有一種更美好更高貴的生活。當然,這一會兒的向往又很快讓我精神驟然黯淡下來。是嘛,我拿什么來過那樣的生活吶?那天回去的路上,文先生時而琢磨我一眼。爾后,含笑地問我,有什么感受?我不知怎么競冒出一句“心比天高,命如紙薄”的話。文先生沒說什么,似有所思,他目光仍是那么和善、沉靜、期待,我不想離開這溫暖的光波。

然而,就在這天晚上,生活再一次向我展現了“她”丑惡的一面。

說來,這天晚上,我的感覺系亮燈了。我走出五棵松地鐵口,總覺身后有人跟蹤。我不敢回身看,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悠閑樣。可就在這時,我被身后一個男人叫住。

一回身——只見那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個子不高,還挺瘦,長著一張生硬的馬臉。

我大吃一驚,這不正是我早上夢見的那張“馬臉”嗎!只是這人并不老也沒胡須。但那馬臉上的笑實在讓人悚懼,而且我敢說,只要你瞥上一眼就會讓你聯想到一個陰險故事??赡翘觳恢趺?,我競一會兒反常地鎮定了,而他對我也異常和悅。

他很有距離感地先謙意點頭,而后莊重地說:“是穆小姐吧,您不用怕,我們雖然不認識,但有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要跟您商量一下……可以嗎?”

他的話語很穩實,事情來得雖突然,顯然沒思考余地。接著,他邀我去路邊的一家西餐廳坐坐。我見他穿著講究舉止也大方,沒看出什么壞人跡象,就勉強答應了。

坐下來后,他要了兩杯飲料,邊喝著,他開口了。

“小姐,我能否先問您個問題?”——我點點頭。

他說:“你能告訴我,你跟文曾賢先生是什么關系嗎?”

我一驚,立即想到這人必定跟蹤過我和文先生。我竭力冷靜下來,反問,

“先生,如果你已經跟蹤過我們,是在調查什么。我的回答對于你還有意義嗎?”

馬臉無話可答,平和地看了我片刻。

“穆小姐果然不凡……看來——我只能實言相告?!?/p>

他顯得更誠懇客氣了,掏出一張名片,雙手捧給我:上面寫著——黃君,廣州××民事調查所——私人偵探。說來,在生活中“私人偵探”這詞兒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而且立刻想到福爾摩斯。接著他說,他是受人委托來監視文先生在大陸的行蹤的。他這樣說:

“幾天來,說老實話,我很難判斷出您跟文先生的關系……我,并沒得到什么有價值的材料……”他又停住,那馬臉一會兒像被蚊蟲叮咬了似的抽搐了幾下。

“那你想要得到些什么呢?”我問。

馬臉黃君沒立刻回答,陰陰的長臉透出些沒有掩飾掉的尷尬。可轉眼,他那張馬臉又像被注入了公雞血一樣,很得理地愣怔起來了。他說,“穆小姐,我在沒談事情之前,先要請您諒解——”他音調拔高了,“因為這是一樁生意。在我把下面的提議說出之前,我得先告誡您,不管您同意不同意那樣做,您都不能把這件事講出去,尤其不能讓文先生知道這件事,否則對我們大家都沒有好處……這您懂嗎?”他緊盯著我,停下來。

桌前一位著紫衣的男服務生走過,馬臉警覺地看了一眼。

“原因嘛,我不說您也該猜到的——”他語氣平和些了,“我不過是個有定向行為的臨時聘員,顧聘我的人還會做些什么,那我就不可能知道了……”

我心像被重刺了一下,一些暗色精怪在周邊晃動,可我不敢去看。但我還是冷靜地點頭應了。因為我想著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必須把事情先搞明白再說。

“既然對大家都有好處,我可以做到?!蔽颐銖姷卣f。

這時,那馬臉黃君反倒咧開嘴巴很俗氣很丑陋地笑了。

【責任編輯阿朝陽】

【作者簡介】余轡扶桑,資深撰稿人。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新世紀紅學”倡導者。曾在包頭市文化局創作評論室、包頭市藝術研究所供職。在《清明》《雨花》《四川文學》《紅豆》《當代小說》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篇;在《長江文藝》《文學界》《芳草》《海上文壇》《東方藝術》等刊發表散文、詩歌、散文詩、隨筆、報告文學、舞劇本、電影電視劇本、雜文、戲劇系列評論、小說系列評論;出版戲劇評論集《等待情結》。出版《紅學——在世紀的轉折點上》(上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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